第32章 ☆、走過殊途
這晚上便在此間客棧住下。
鐘秀秀将信封壓在枕頭下面,天色不早,她先時雖睡過,卻沒有睡飽。軒窗輕敞,天幕垂下一簾水晶,迷離在萬家燈火裏。 銀鈎一刀,漠然俯瞰着蒼茫人間,聽過濤聲燕語,卻賞不見朝花暖霧。
她輾轉片刻,還是将信又取了出來,函上繡起絹柔小字,比她先前熟悉的卻要凜然一些。那上面簡單地寫上“晏蘇木賜啓”。
她将信封打開,裏面薄紙一張,寥寥數語,款款而來:
“晏大哥:
死生一別,別來無恙否?
夢醒之時已至六月即望,欲赴京而無力。聽聞十日大雨,一如往生覆轍。世事固無常,亦有其不可更之定數。此一生只圖閑樂,然此前皆妄,所怨所悔之事,或有其一二尚有途可返,安可任其逐流而過?君所言之事,吾已留心備安,諸般斟酌,待相見後再尋定奪。
楚朝如”
來來回回看了幾遍,鐘秀秀把信往胸口貼了貼,眼望見桌邊連盞燈火如耀,活躍得仿若冬至晚宴裏缤紛的绫羅。她坐起身來,手心微微滲出點點汗珠,唇邊卻抑制不住地想要笑出來,胸腔中似乎春日破土出一株株嫩芽,夾着半分未盡的苦澀,徐徐向着天邊舒展。
店夥計在這時端着盤茶水過來,莫名看了鐘秀秀一眼,将茶水放在木桌上,徑自走了。趙竹安才随着走進來,掩了門,目色正對上鐘秀秀的眸子,眸光一慌,走近床邊,蹲下身子撫了撫她的面頰:
“怎麽哭了?”
鐘秀秀有些茫然,遲鈍地覺出眼邊的濕漉。她急忙用手擦了擦,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她望了望趙竹安,思緒倏爾一閃,略顯狐疑地一眨眼:
“你,當真不知道公子他去哪裏了?”
趙竹安斂了斂眉目,眸光沉沉看了看她手中緊握着的信箋,垂了眸子,淡聲:
“他似乎說起,他要去阜成縣尋些母親的遺物。”
鐘秀秀怔了一刻,又變得慌張:
“你就這麽讓他去了?你知不知道他不會武的?”
趙竹安略略一抿唇角,眸間有些幹澀,動了動唇,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執了茶壺,向瓷盅裏徐徐斟了半碗熱茶,水面波起,映出豆大的火光。
鐘秀秀冷靜下心思:“不過他也并不怎麽胡來的……我們,”眼眸流轉一輪,“我們還是先去找朝朝。”
趙竹安細抿下一口,品味良久,才緩緩說了一聲:“好。”
鐘秀秀方覺得自己表現得似乎太過熱烈,小心翼翼往趙竹安眼前探了探:“對不住,你,你體諒一下,他們對我當真重要,我先前以為……”
他打斷她,伸手順了順她頭發,手停在她臉頰。他溫溫一笑:“我知道。是不是還累?先睡罷。”
鐘秀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緩緩點頭,便轉過身去扯被子。
趙竹安自懷中檀木盒裏取出幾塊塔香,添進條案上的熏爐裏,燃了火。
鐘秀秀擡手掩了掩窗扉,身子縮進被窩裏,看着他動作。他正熄去連盞燈上焰色,一片忽至的暗沉裏,鐘秀秀清朗着嗓音倏然開口:“我和你走。”
趙竹安在幾步開外忽而擡眸。
鐘秀秀唇畔顯得拘謹了一些,垂下眸子:“你那時候不是問我,和不和你走。顏初初怎麽會和趙竹安走,但是荊瑤可以。”她想了半天自己算是在做什麽,不過無論怎樣都不太好意思擡頭,只自顧地往下說,“我想和你走的,現在你那句問話還做不做數了?”
趙竹安頓住幾時,抑着語調重複了一句:“你先睡罷。”
他緩步走出,步履上有些微緊張。廊上依稀燭光,屋中香縷撩人,鐘秀秀看得模糊,她沖他提了句聲調:“我方才,差不多是在告白罷?你耳朵是不是紅了,你是不是害羞了?”
他怎麽會回答她,門扉一掩,她所能觸及的只剩餘一片幽沉開闊的氣息,浮蕩在零星幾點紗幕的月色裏。她埋進竹枕中,遙想前路悠長。
尉遲是裹着身夜行衣,所以昨夜便匆匆離開。這日再坐進馬車裏,遲姍姍覺得對面兩個人的氣氛變得古怪了一些。
鐘秀秀看了看一直坐在車窗旁裝作四處看風景的趙竹安,微笑着和遲姍姍解釋:“姐姐也別太擔心,他就是沒被女孩子表白過,可能有些害羞。”
遲姍姍沉默了一瞬:“我也是不太常見着姑娘家先表白。”
鐘秀秀愣神:“怎麽會,當初你和段闌……”
遲姍姍黑了黑臉:“你還敢說。”
鐘秀秀想起來:“好罷,是我自作主張替你遞的信,不過不還是你先開口嘛。”
遲姍姍沉着臉色:“所以現在才鬧成這個樣子,仿佛是我攀着他什麽。”陰郁地向後靠了靠,“如今也是我要去尋他,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合該高高在上的,總讓別人伺候着?”
鐘秀秀眨眼:“那姐姐這次見了他,便先不要與他和好了。”
遲姍姍疑惑:“什麽?”
鐘秀秀笑得很狡猾:“反正,我就是來讓他道歉的,不如到時候連帶着姐姐的份一起啊。”
遲姍姍不太相信她:“你丫頭鬼點子是挺多的,可段闌他那麽固執。”
鐘秀秀挑眉:“這事情,關乎他固執的依仗,連這都動搖了,他才撐不住呢。”
遲姍姍斜眼看了看她,将信将疑的模樣。
鐘秀秀往趙竹安身上靠了靠,他把肩膀向低壓了壓,她枕上去,接着和遲姍姍說:“不過這路上有許多周折就是了,但姐姐精力向來旺盛,想是沒什麽大礙。”
诏國遼國商國屬于花分三瓣,寄在東南一隅,與北上宜國相比,土地兵力都及不太上,相互之間又左鄰右友,因着走動方便,唇齒相關,是以關系也相對融洽一點。至于段闌興致沖沖跑到诏國去獻英,主要還是想要看一看傳言裏嗜花如命的诏國國君是不是當真沉溺無度,昏庸無能。
若當真,那段闌實在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若不真,鐘秀秀覺得他也不會擔心到哪裏去,歸根段闌這麽悠哉地一路過來,他大概本就沒有把诏國國君當什麽回事,因诏國國君,她是個女君。
在原書裏,诏國國君也就沒怎麽回事,不過原書裏,趙竹安本來也沒怎麽回事。鑒于這個前車之鑒,鐘秀秀尋思還是留心一點為好。趙竹安跑到外面來,遼國那邊只稱國君抱恙,她尋思再醞釀一些時日,等個由頭,就該有人領義軍舉反旗了。趙竹安出來一趟,也不能白出來,若是能借機和诏國國君拉好關系,那也不錯。
由成嶺入關垅,繞過伏山就是诏國的地界。伏山上開着女皇最喜的石蓮花,是以皇都也立的離伏山不遠。行過長襖,再走幾裏土林便是。
長襖貼在伏山山腳,以玉飾遐迩。鐘秀秀走過一路,發覺緊趕慢趕也趕不上段闌的大隊,眼看皇都奉安就近在眼前,便也不太着緊了。尋思自己先前表心意表的不太夠分量,鐘秀秀打算尋間玉鋪,央人打一對牡荊和竹子的玉墜出來。
遲姍姍不太感興趣,便找當地盛名的館子嘗菜去了。
鐘秀秀拽着趙竹安東轉西轉,轉到處看着挺氣派的鋪子,裏間櫃上擺着些玉質的簪釵镯鏈,她跑進去将來意說了說,趙竹安在旁邊才明白她這是在幹什麽,卻還掩着笑問她:
“你雕這麽一對東西是想做什麽?”
鐘秀秀一本正經:“定情信物。”
一旁一位墨綠裙裳的姑娘向這邊望了望,折扇一搖,唇間緩緩一笑,向鐘秀秀道:“姑娘,這定情信物,一定終身,可要千萬裏挑出來一個才好。這作玉呢,長襖是很出名不錯,不過到底敵不過京都晉家的手藝。眼看皇都不遠,姑娘不如到時再去求個更好的。”
櫃前老板不太樂意道:“這位姑娘,你這就不對了,那晉家是禦點,專給皇家人做的,連朝臣卿相去了,只要不是姓戚,那就一概不理。你讓這二位到那兒去,不是找釘子碰嘛。”他将櫃上的展品往鐘秀秀面前推了推:“我這有方鋪雖不及晉家,但也是傳了幾代的手藝了,在長襖也能排個三四,價格較其他幾家還優廉,別說本地,這皇都裏的一些公子小姐們,也興到這兒來買。”
鐘秀秀湊近了一些,像模像樣地斟酌着玉質。那綠裙姑娘将扇柄向她眼前一擋,她側了臉看姑娘,發覺姑娘眼神越過自己,望着身旁的趙竹安:“我既然提了意,自是有辦法讨來晉家的手藝。就看二位意下如何了。”
趙竹安疑惑姑娘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沒瞧出什麽來,便去握了握鐘秀秀的手,緩聲道:“瑤瑤,你覺得呢?”
鐘秀秀又瞧了瞧趙竹安一雙擺着無辜的眼睛,又瞧了瞧一旁凝着二人的姑娘,抿了下唇:“我覺得,這姑娘是不是認識你啊?”
那姑娘聞言舒眉一笑,折扇一展,沖趙竹安眨了眨眼:“是呀,錢兄,你還沒有認出我來?”
鐘秀秀回味了一下,錢兄是個什麽東西。
趙竹安又擡眸打量了姑娘片刻,才恍然道:“阮弟?”
姑娘哇了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擺:“大哥,我穿成這樣你都能叫聲弟出來。”緊搖了幾下扇子,嘆出口氣來,“妹妹我好失望啊。”
鐘秀秀看了看兩個人:“你們真有緣哈,這也能遇見。”
姑娘腼腆地咧了咧唇角:“還好還好,我本就是诏國人嘛。”趙竹安略略挑眉,姑娘用折扇一拍嘴,“啊,是了,倒是沒跟錢兄提起過。”微微垂了眸子,目色一移,“不過,錢兄也沒跟我說過自己是哪國人不是?這東南三國,大家相處得也挺不錯,出來交友,不過是尋個同道中人,何必那麽在意身屬何處?”
鐘秀秀剛想搭句姑娘說的在理,門外就人影伴風晃進來一個紫衣裳的公子,手裏頭還拿着個布包的糕點,嘴裏喊着“娘子救我”就躲進了阮姑娘的身後。
鐘秀秀還沒鬧明白什麽情況,遲姍姍就握着個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竹棍走了進來,阮姑娘掩着扇子微微一咳,澄清道:“周公子,咱們仿佛沒這麽熟罷。”
紫衣公子就哭喪着臉,拽着姑娘袖子道:“娘子,這雲霄糕可是給你買的,你不能翻臉不認賬啊。”
遲姍姍狠狠一敲地面:“什麽娘子不娘子,周臨風,你是不是忘了咱倆還有婚約呢。”
周臨風向她嫌棄了一眼:“呸,你還婚約,我那是兄弟義氣幫你氣氣段……皇帝陛下。我家要是被抄滿門了,那都是你害的!”把手裏的糕點往後藏了藏,又說,“而且,你現在是來幹嘛?還不是背着我來找皇帝陛下了嘛,我叫別的姑娘一聲娘子怎麽了。”
遲姍姍把竹棍往地上一杵,挑了挑眉毛:“對,我就是來找段闌的。這麽巧就遇見你了,正好這次回去就趕緊把婚約給撤了。”
周臨風大松一口氣的模樣:“這敢情好這敢情好,我一世英名可算保住了。”
遲姍姍翻了個白眼,拿起竹棍一指:“你別想着轉移話題,這雲霄糕是我買的最後三個。你搶就搶了,居然還不給錢!”
周臨風又往阮姑娘身後閃了閃:“娘子,我知道你有錢。”
阮姑娘無奈地又重複了一遍:“周公子,咱們仿佛沒這麽熟罷。”
鐘秀秀安撫說:“姍姍姐,這種人,咱別跟他一般計較。”
遲姍姍看着鐘秀秀:“丫頭,你別替他說話,你覺得他一個丞相府二公子沒事兒跑到诏國來正常麽?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當初你們家的事情估計也和周家……”
周臨風打斷她:“喂遲姍姍,咱們可是從小鐵到大的啊,你讨厭我爹你就讨厭我爹呗,幹嘛把我拉上。”遲鈍地反應過來,晃到鐘秀秀跟前,“啥啥啥?你是荊家的那個丫頭?”
鐘秀秀往趙竹安那邊避了避,周臨風跟了一步,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丫頭,你別聽遲姍姍她胡說,我跑出來,是要給你們家報仇的啊!”
鐘秀秀皺了皺眉毛,學了阮姑娘一句:“周公子,咱們仿佛沒有這麽熟罷。”
周臨風一臉受傷的表情,收了收手,笑道:“好像也是,不過我是說真的,我在我家翻出了些陳年老物,我看我爹不爽好久了,終于有機會參他一本了。”
鐘秀秀又往趙竹安那邊蹭了蹭,趙竹安握住她的手。她看了看周臨風:“那和我家有什麽關系。”
周臨風說:“有,有大關系了。因為你娘,她是我姑姑啊。”
遲姍姍手裏的竹棍哐地一聲掉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一架木櫃子旁邊。她瞪了瞪周臨風:“你腦子是不是出毛病了。”
周臨風嘆了口氣:“這不是一言難盡嘛,其實我也是來找皇帝陛下的啊。”又湊到阮姑娘身邊,“巧的是娘子也是,”環顧了一下衆人,堆出笑來,“不如咱們一塊走啊?”
阮姑娘抿了抿嘴,又望到趙竹安這邊:“錢兄可考慮好了,這玉墜是讨晉家的還是怎樣?”
趙竹安看向鐘秀秀,鐘秀秀道:“既然同路了,那便依阮姑娘的意思,讨晉家的來開開眼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