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走過孤城絕影
兩個人回到醫館的時候,晏蘇木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來看診的客人不多,端着湯藥的小丫頭瞧見兩個人回來,跑到跟前略略提了一句,說紫衣裳的公子方才說有事,已然告辭了。鐘秀秀想了想,覺得這段時候應該是他最沒事情的時候,有點苦惱他去幹了些什麽。
趙竹安寬慰她說:“大抵是事出突然,他也并不像是貿然涉險之人,你不要太過擔心。”
鐘秀秀卻覺出一股濃濃的違和之感,她又自懷中掏出晏蘇木方才遞給她的那闕牡荊,迎着日頭仔細端詳了一下,枝瓣修長,勾出一片圓滑的弧面,她自下而上分辨着錯結的根莖,細細一數,有二十七叉。
她訝然一頓,又自上而下重新數開,确然不多不少,正巧的二十七。
趙竹安斂了斂眉:“怎麽了?”
她抿唇:“這是朝朝的牡荊。”
趙竹安不太明白,鐘秀秀在身上翻撿片刻,自腰中找見了另一方形态相同的玉墜,她提在趙竹安眼前:“這才是我的,我的牡荊上莖脈有二十九條。”
趙竹安疑惑:“朝朝是……”
鐘秀秀才想起要介紹一番:“是我很要好的小姐妹,她叫楚朝如,就是那個清客梅花。”她略微皺眉,“朝朝和公子這時候該并不認識才對,況且這牡荊也是傳家的信物,她怎麽會無故給了公子?”沉了沉眸子:“而且诏國獻英的日子……也提了五年……”
趙竹安撫了撫她眉心:“興許是楚姑娘托他代送,你既與先前不同,這世事興許也随之而變。你存着疑惑,便正巧去诏國找見楚姑娘後當面問問,要愁,也到時候再愁。”
鐘秀秀微微移開他的手,覺得很沒有臉面:“這戲份……是不是反了……”
趙竹安莫名:“恩?”
鐘秀秀咳了一聲:“沒什麽。”舒了舒眉目,換上一副略有黠意的笑來,“不過去之前,還要尋個人才是。”
延尉府外面立着塗着“遲”字的上下馬石。不知道延尉大人姓什麽的人還以為這有什麽特殊的意味,面色都變得有點緊張,挎着竹籃的婦人一邊撥弄着籃中的雞蛋,一邊攏着愁雲嘆冤。提着橫刀的護院将人群攬在門外,不住地開解:
“大人也知道大家冤,可天道循法,這伸冤也有個流程不是,大人形單力薄,每日晨興夜寐,仍舊日不暇給,各位也請還個體諒,若事涉當真重大,還請自持公府外擊鼓明示。”
鐘秀秀拉着趙竹安拐進一旁小巷,臨着延尉府是一座荒廢許久的大宅,裂了縫隙的側門這時正零丁地挂在一邊,有蒼底黑字的封條輕輕搖擺着。邁上鋪了灰塵的石階,門兩側的圓石墩安然靜待在一旁,有一種仿佛逾越多久,都不會被歲月侵蝕掉的錯覺。
門裏暗廊輕回,有姑娘的聲音自裏面傳出來:
“你小心着點兒,別碰了伯父的碑。對,就把那丫頭的拿下來就行了,恩,掰斷,你要是還有力氣,再放到地上踩幾腳——诶,對了,給那丫頭挑的那碗桃子給我拿來,摘的最鮮的幾個,我還沒嘗過呢。”
鐘秀秀踏進院子裏,黃衣藍衫的姑娘抹了抹微落了灰漬的蜜桃,正打算從井裏舀些水去洗。鐘秀秀清出一腔惶恐的聲色:
“姐姐悠着點,聽說林媽小娟她們死之前看上的都是這口破井,前朝還死過幾個夫人丫鬟公子侍衛的,平常下人們打水,都要事先擺幾道符呢!”
正在靈位前幫忙擦拭的黛衫小丫頭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望了望鐘秀秀,手上動作一停,抹布在手裏絞起來,眸子裏漸次浮上一層水霧:“小……小姐……”
黃衣姑娘自井中提了桶水上來,将桃子潤了潤:“小娟,你瞎激動什麽,沒聽見你家小姐咒你死呢?”
小丫頭兀自感動着,伸手拿手背抹了抹眼淚:“不,這是我和小姐約好的,要是有朝一日不能病死老死,就一定要在井裏淹死,做鬼,就要做一個能吓死人的好鬼。”小丫頭有些激動地跑到鐘秀秀身邊,殷切着眼神,“小姐,小娟還沒死,小娟把小姐等回來了,小娟是不是很堅強?”
鐘秀秀鄭重地點了點頭,握上丫頭手腕:“恩,所以小娟,你還得在這裏堅強地守下去。”
小丫頭有點無措:“不,小娟要跟着小姐呀。”
鐘秀秀語重心長道:“不,小娟,我爹已死,禦史大夫一位空置不了太久,這禦史府終歸是要迎來另一個主人。但是,”她微微一頓,略顯惆悵地環視了一番曾經的所歸,眉間微微一皺,“但是,咱們埋在樹下面的酒釀水骨藏寶圖,怎麽可以一并讓給下家!”
小丫頭恍然領悟:“我明白了,小姐!小姐放心,有小娟一日在,旁人休想對禦史府動一手一腳!”思了思,強調,“一個指甲蓋都不要想。”
鐘秀秀滿意地一笑,轉向啃着桃子的黃衣姑娘:“那,姍姍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段闌啊?”
遲姍姍送她一個白眼:“我?我去幹嘛?”不屑地笑了笑,“你不會是覺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罷?沒聽說過三國鼎立麽,敵人的敵人終究還是敵人的。”
鐘秀秀伸手輕輕搖了搖指頭:“不不不,姍姍姐,你今天還沒看明白嗎?”祭出三根手指,“三年,我認識了段闌三年,哪怕是宗廟祭祀的典儀,他該騎馬,還是騎馬,還會特意騎在太後奶奶的轎子前面。但是今天,”她微微一頓,“他卻坐在了那個梅花姑娘的轎子裏……”
遲姍姍面色明顯已經很冰涼,卻仍舊強擺出一張事不關己的高傲模樣,她挑眉:“那又如何?”
鐘秀秀唏噓道:“如何?他明顯就是在故意氣姐姐啊!姐姐你今天就應該挽着你那個周公子,煞一煞段闌的氣焰!”惋惜地一垂頭,“不過,來不及了,姐姐你已然輸了這一次了。”又擡頭,目光灼灼,“難道姐姐還想任由段闌和那個梅花姑娘在诏國,順水流舟地開始發展感情麽!”
遲姍姍仍舊咬着牙,蠻橫說:“那又怎麽樣?明年春天我就要嫁人了,他愛和誰發展,和誰發展去!”
鐘秀秀痛心:“姐姐,虧遲伯伯心懷天下疾苦,你不能因着自己一時任性,就斷送了人家姑娘呀。”
遲姍姍怔了一下:“什麽?”
鐘秀秀道:“段闌他現在也就是賭氣惹一惹那姑娘,可人家姑娘才十二啊,這一腔真心都搭上了,到頭來你和段闌,不過是幾句誤會便排解開的事情,姑娘夾在你們中間,可又怎麽辦才好呢?”
遲姍姍斂眉抱懷,一挑眉:“敢情,你是怕那姑娘吃虧,來拿我擋刀啊。”
鐘秀秀嚴肅:“這怎麽能說擋刀呢?姐姐信不信,段闌連聞大哥都可以舍,卻一定不會讓姐姐吃半分苦頭的。姐姐又何必一時賭氣,把自己身家大事都賠了出去?到時候段闌要替姐姐補救,又會搭進去多少?”
遲姍姍沉眸片刻,軟了語調:“那也……等他回來不遲……”
鐘秀秀嘆:“怎麽不遲?他回來那可就晚了!他現在特意讓姐姐心裏不舒坦,當然是想着要姐姐跑去找他了。”
遲姍姍抵着下巴思考了一會兒,看了看鐘秀秀:“丫頭,我怎麽覺得你回來之後,變得這麽……”
鐘秀秀惆悵一聲:“可能是歷了劫數,心思都變得通透了。”
遲姍姍沒打算和她繼續侃,打算回家收拾收拾行頭,讓鐘秀秀在這裏等一會兒她。路過牆邊曲廊時,無意撞見了一直候在柱邊的趙竹安,她微微打量了幾眼,回頭問鐘秀秀:“丫頭,這人是你帶過來的麽?”
鐘秀秀探了腦袋走過來,熱情道:“這麽巧,那你們正好認識一下,他叫趙……”遲姍姍眨了眨眼睛,鐘秀秀頓了一下,改口,“他姓趙。姐姐叫趙某某就可以了。”
遲姍姍笑出聲:“丫頭,你這樣不是更可疑了麽?”
趙竹安倒并不拘束:“在下趙竹安,姑娘是遲延尉的千金?”
遲姍姍說:“是我。”又想了想,“我記得遼國那個皇帝名字是這麽幾個字來着,我記錯了麽?”
趙竹安說:“并未。”
遲姍姍眸子有些慌色地看向鐘秀秀:“丫頭你想幹什麽?段闌他有些事情确實做的不好,但是這到底是養你的故土……”
鐘秀秀安撫:“姐姐你誤會了,你也知道遼國最近有點亂,他呆在皇宮裏時間長了,近來閑了點,就和我出來逛逛,領略領略大千風光。”
遲姍姍皺眉:“你們這麽熟?”
鐘秀秀感慨:“也是段緣分……”
遲姍姍有些好奇:“你這幾個月發生了些什麽,改日倒給我好好講講。”
遲姍姍自延尉府側門悄然溜進去。鐘秀秀與趙竹安等在廢院門口,小娟将供在牌位前面的瓜果都洗了一遍,包起來讓鐘秀秀帶着。正愁沒什麽解渴,鐘秀秀自然沒有推卻,又覺得都拿走不太恭敬,留了幾珠楊梅給父親。
鐘秀秀在包裹裏挑了挑,撿了兩個大些的蜜桃,故作神秘地将雙手背到了身後,對着趙竹安道:“年輕的皇帝呀,你想吃的是軟一些桃,還是硬一些的桃啊?”
趙竹安略顯無奈地順着她,眉宇間卻透着沉沉的溫和,他說:“硬一些的罷。”
鐘秀秀又眨眼:“那硬一些的是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呢?”
趙竹安勾唇:“左手?”
鐘秀秀将左手裏的拿到跟前,思索狀捏了捏,微一擡眸,咧嘴說:“猜錯了!”将右手的遞到趙竹安面前,“這個才是硬一些的。”
趙竹安執上她手腕,微一眯眼:“哦?既然如此,那便讓給你一口,權當是懲罰了。”
鐘秀秀腦中有些沒繞過來:“啊?”
握着桃子的手就被推至自己嘴邊,果肉才觸及到唇齒,她順勢一啃,就又被人拉了回去。趙竹安含着她方才啃出的一點坑窪,唇間徐徐一咬,而她手腕還在他手裏,她仿佛是能看見他唇邊溢出些令人羞惱的笑意來。
她嗔了一聲:“你!”然後将桃子抽了回來,趙竹安細細品嚼了一番,笑着回她:“真甜。”
她有些氣惱,将那顆咬了一口的桃子向他嘴上一扣,他又及時扣住她的手。鐘秀秀這次使勁拽了拽,只将自己手拽回來。
趙竹安握着桃子,笑盈盈看她:“怎麽,若也想吃硬一些的,我分你如何?”
遲姍姍在這時候挎了個布包裹走過來,涼飕飕地說:“看來,陛下還當真是挺閑的。”又貼心地一望鐘秀秀,“怎麽,要不咱們分開走?”
鐘秀秀趕緊拉住她,往她身後一躲,慌忙轉移話題:“姐,你給家裏留信了沒?”
遲姍姍莫名:“又不是離家出走,留什麽信啊。”
鐘秀秀适應了适應,覺得确實不應該和長年在府裏挂個失蹤的遲大小姐講究這些問題。
趙竹安雇了一輛低調一些的灰頂馬車,遲姍姍坐進角落裏,特意給兩個人留了寬敞的空間,還覺得不夠貼心,滿懷歉疚地往簾外驿站裏望了望:“你們當真不用我另雇一輛?”
鐘秀秀湊到遲姍姍身邊,挽上她胳膊,殷殷:“姐,咱們的情分還沒衰到這麽個地步罷?”
遲姍姍直把鐘秀秀往趙竹安那邊推:“都算熟了,便不用這麽害羞,沒事,我不介意。”
趙竹安便順勢把她攬過去,噙着笑道:“這一路同往,你也不能總這樣。”
鐘秀秀抿了抿唇,便索性往他胳膊上靠了靠,覺得還有點舒服,就尋了個最合心的枕法,打算閉目養一會兒神:“哦,那你悠着點,我睡下去可沒什麽節制,你胳膊麻了自行克服一下。”
鐘秀秀這一覺睡得确然很沉。夢裏明明亮亮的,都是些美好的光景,她一個恍惚,仿佛沒有過去這七八年歲月。她想起季舟和她說起的有趣的事,先前尋思大抵指的是作者初時所願,現今又覺得添了些別的未知的什麽,周遭色調都凝重起來,她在一片沉郁裏緩緩醒來。
夜簾輕挂在天邊,混了墨的藍又鋪上一層薄霧,勾上雲角慢慢地搖。
鐘秀秀倚靠在車窗旁,身上披了件藍袍子。馬車在一片靜谧裏顯得沉默空曠,偶有夏蟲的低語自側簾下滑進來,撩起風一陣細碎的腳步。
鐘秀秀往衣服上嗅了嗅,鼻端萦起似有若無的佳楠香味。她抱着衣服撩簾下轎,馬車停在一家小客棧的門前。客棧底層亮堂,道路上鮮有人跡,樓中也顯得零落,窗邊遲姍姍撐着腦袋坐着,趙竹安在她一旁,對面被牆壁一蓋,也不知道是沖着什麽嚴峻起一張面容。
鐘秀秀自正門而入,越過門扉,瞧見桌前坐着的一位身穿夜行衣的兄臺。兄臺用黑巾包着頭,蒙着臉的黑布這時候拉下耷在脖子上,他背着鐘秀秀,趙竹安向她這邊一看,兄臺探究回頭,深刻的一面容顏,劍眉尤其濃重,星眸如澈水朗泉,他盯着鐘秀秀分辨了半晌,臉上誇張地一訝:
“瑤瑤!”
鐘秀秀覺得後面趙竹安的眉間都深邃了一些。
鐘秀秀的腳步頓了頓,兄臺沉黑的衣服上擦了許多塵土,大抵一場風波。她望了望桌子上置着的一處信函,有點慌:
“尉遲,你家被一群綁着紫紗巾的人盜了嗎?”
兄臺更顯驚異:“你怎麽知道!”
鐘秀秀抿了抿唇:“那個封雪鑲千秋的琉璃盒也被搶走了?”
兄臺搖頭:“這倒沒有,朝朝她好像早料到了一樣,走之前還讓我們加緊防範一些呢。”想起什麽,“對了,朝朝她不是去京城給你報仇了?怎麽你沒死啊?”自桌上将信函拿過來,“她還讓我在我家被盜了以後去京城給昭王殿下送封信,我還尋思能不能遇見她呢,沒成想半路就被人暗裏跟着,周周轉轉竟撞上你們的馬車。”
鐘秀秀心上流轉出些波紋來,漸次泛濫起一絲希冀與喜悅,她抑了抑險要上挑的嘴角:“朝朝她陪着皇上去诏國獻英了,我也正要去找她,昭王殿下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估計你也是白跑一趟,不過正好我跟大家都挺熟,你把信函給我,我幫你帶着罷。”
兄臺看着她的眼神高深起來:“等會兒,你當真是瑤瑤罷?”警惕地回頭看了看趙竹安等人,“不是被什麽人修了容貌,來騙我信函的罷?”
鐘秀秀無言看了他半晌:“你小時候想拿剪子剪朝朝辮子的時候,總會有四面八方的小石子撲過來砸你的手對不對?趴樹上偷看朝朝練琴的時候,腦袋頂總會被澆盆洗腳水對不對?從後門溜進朝朝家裏的時候,總會被腳底下的細線絆一跤磕到井沿上對不對?”
兄臺不可置信地盯了她半晌,顫抖:“什麽那是洗腳水?!”
鐘秀秀溫和一笑:“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從膳房邊上的廢缸裏舀的,興許是別的什麽呢?”
“你!”兄臺站起來,思了思,又沉下氣坐下,“好罷,我信你是瑤瑤了。”将信函扔到她手裏,挑眉,“信你自己送罷,但是我要跟你們一起去找朝朝。”
鐘秀秀立刻嚴肅起臉來:“不行。”
兄臺苦着臉:“你不是吧,我又不是你情敵,你怎麽老對我跟朝朝這麽大意見啊?”緊張地看着她,“哇,你不會喜歡我吧。”
鐘秀秀嫌棄了他一眼:“想得美。我是讓你回家好好看着封雪鑲千秋,你怎麽知道那堆人來了一次不會來第二次?伯父伯母都老了,你好歹擔點兒事罷。”
兄臺眯了眯眼睛:“那東西有這麽重要?”
鐘秀秀拍他肩膀:“自然了。你好好守着,我找到朝朝以後,就帶着她去找你啊。”
兄臺又遲疑了:“你有怎麽好心?”
鐘秀秀踹了他一腳:“你事兒要不要這麽多?讓你守着就守着,你不要我帶朝朝,那我就不帶好了。”
兄臺趕忙殷勤地去拽她袖子:“別別別,我一定好好守着,你一定要把朝朝帶回來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