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走不過初願
天地有一些老舊惆悵。
初夏的暖景慷慨揮灑在青石鋪展的長街上,日頭才自天邊剛邁出步子。街道上空空蕩蕩,只在一攤馄饨鋪子前聚了幾個錦衣玉緞的小姐公子,一個□□歲的小姑娘盤腿坐在木桌上,被這群人圍在中央。
小姑娘抱着碗馄饨正吹着熱氣,白衣的青年緩緩笑着說:“商國的習俗,六月初六才是吃馄饨的最好時節。”
小姑娘擡了腦袋,茫然:“那七月初七是吃什麽的?”
白衣促狹道:“七月初七倒不注重吃什麽,和心上人一起吃才是主要。”
小姑娘想了想,把碗遞到一旁藍衣公子眼前:“一起吃。”
一旁人均笑出聲來,小姑娘嘟了嘟嘴,看着藍衣公子笑吟吟着面龐,卻沒有接過的意思,擰着眉毛轉到一旁青衫公子身上:“把你們國家習俗好好改一改,七月初七是要自己心上人看着自己吃馄饨才好。”
青衫公子笑着做了個恭敬的手勢,打趣說:“謹遵花姑娘聖命。”
着妃色裙衫的姑娘蹲在地上,笑得最開:“小花岫,你年紀還小,倒不急一起吃的問題,現在呀,還是看着有沒有其他姑娘還想和自己心上人一起吃要緊。”
說着又一望一旁柳黃衣裳的姑娘,誇張道:“哦,我還忘了,朝朝也該着緊些才是。”意味深長地瞥了眼青衫公子:“坊間不是都說,太後娘娘可催着皇帝陛下,急着選秀女呢?”
柳黃衣裳的姑娘微微羞紅了頰邊,嗔笑着捏了下妃色姑娘的臉頰:“就你悠閑。”
妃色姑娘起了身,逃到白衣公子身邊,皓皖地揚了揚唇,眨眼:“唉,誰教是本姑娘上輩子積善,修來些好福氣呢?”
柳黃衣裳的姑娘笑罵:“倒真是經不住誇你!”
桌上的小姑娘抱着馄饨的手都緊張起來,望着藍衣公子說:“你也會選秀女嗎?”
藍衣公子似有些無奈,妃色的姑娘在一旁起哄:“小花岫,你該直截了當說不讓才對。”
小姑娘就浩氣凜然地:“恩,我不讓。”
藍衣公子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不無寵溺地道:“好,我不選。”
鐘秀秀就坐在不遠處的一間茶館裏看着這些,有些不知道身處何地。她旁邊還坐着個梳着馬尾的姑娘,看上去也不過十四五歲,她穿着繡着小白熊的長袖T恤,褲子暗色光滑,像是哪家的校服。姑娘單手托腮,眸中無限盎然地看着馄饨攤旁邊的幾人,自語道:“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其實花岫和趙竹安的年齡差很有萌點啊。”
鐘秀秀向她看過去,琢磨着要不要搭話。
姑娘又顯得有些苦惱:“不過朝如和段闌還是晏蘇木,感覺都很搭啊。”再思量,“但是荊瑤和段闌就萌不起來。”眼中有點感慨,“這麽一想,荊瑤和晏蘇木不就有點情有獨鐘,非你不可的意味了麽,居然有點浪漫啊。”
鐘秀秀頓在一旁,也是不知道怎麽搭話。
姑娘又有點焦躁,絞了絞頭發:“唉,想得這麽好,可我該怎麽寫他們呢?”愁下一張臉來,“想着他們可以這樣好,就覺得好開心啊,可這樣的故事,在別人看起來會不會太寡淡了一點?”她趴在桌子上,有點喪氣,“可是,我怎麽忍心把他們寫得不好……”
鐘秀秀在一旁,有點荒涼地問:“哦,不忍心嗎?”
姑娘竟然搭話:“當然不忍心,只有在這個世界裏他們可以這樣好了,既然可以這樣好,為什麽就不讓他們平坦一些呢?”她眉毛皺起來,“啊,想起這些我就氣。也不知道那些作者怎麽想的,自己好好創造出來的人物,怎麽忍心看他們受苦!”
鐘秀秀一笑:“你是因為不滿意這個才把他們寫出來的嗎?”
姑娘使勁點頭:“當然了。可是……”她又伏下腦袋去,“可是我現在簡直太不好了,我想給他們一個最好的故事呀,可是我現在還寫不出來……”
鐘秀秀說:“等你能夠寫出來的時候,給他們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那個嗎?”
姑娘莫名:“可我是為了他們才寫的啊。”
“誰知道呢?興許你那時候,早便忘了你為何而寫。”鐘秀秀托起下巴,向姑娘眨了眨眼,“不如,你把你想給他們的故事和我說說如何,我幫你記着。”
姑娘眼睛亮亮的:“好啊。”
佳楠的香煙缭繞在凡塵裏。
醫館處在一片鬧市,簾外有馬車沉穩有序的行走聲音,人語的交談交織在一起,朦朦胧胧地鋪排成一面尋常的布景。鐘秀秀覺得腦中昏沉,額上被冰涼的指尖拂過,有人替她搭了件濕漉的毛巾。她覺得清爽很多,伴着袅袅襲來的慣喜的香氣,只覺得困意重重,直奔着夢鄉而去。
模糊中,似乎有人在問:“你确定這熏香有用?……她倒是仿佛睡得安穩了一些。”
有人笑嘆說:“她鼻子刁得很,先時我也是吃過苦頭的,自然不會再錯。”
鐘秀秀依稀辨認出兩人的聲線,有些迷茫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
她醒來時是申時剛過。
晏蘇木着一身紫衣,坐在一旁小凳上,撐着腦袋睡覺。
她激靈一下,猛地坐起,額上濕布啪地一下掉到被子上面。這聲響不大,卻把晏蘇木驚醒了。他惺忪着眼睛望了望她,略顯疲憊地起身,坐到榻邊,伸手撫了撫她額頭:“醒了?可覺得哪裏不适?”
鐘秀秀張了張眼睛,公子纖細的眉眼貼得很近,她凝着那雙幽沉的眼望了半晌,遲遲搬下他擱在額頭上的手,問了一句:“趙竹安呢?”
晏蘇木迷蒙的眼裏才終于清明了一點,他看了看眼前的姑娘,舒了口氣:“他在院裏給你熬藥。”
鐘秀秀掀開被子,身上灰白的裙衫未褪,身段較先前縮小了一些。她本想去找趙竹安,但想了想苦藥盈鼻的滋味,還是退了回來,又問晏蘇木:“我怎麽會在醫館裏?”
晏蘇木玩味了一刻,反問她:“本該在哪裏?”
鐘秀秀回憶了回憶:“不知道,不過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敷紅樓前面,重陽節的時候。” 向外看了看時節,“現在還沒有到罷?”
晏蘇木颌首:“尚未。你乘的馬車翻在山坡底下,還是趙竹安他救下的你。”
鐘秀秀茫然:“我并不記得這一着啊。”她看向晏蘇木,“你們是看見我的玉牡荊了?”
晏蘇木想起什麽,自袖中掏出個牡荊雕刻的玉墜來,遞還到她手中。鐘秀秀小心接過,玉面靈透,攜不進一絲旁雜的埃塵。她将其貼身挂在頸上,玉質幽涼,透進胸腔。
趙竹安在這時挑簾進來,手中端着碗黑褐色的湯藥。藥味沖撞了佳楠,在空氣裏糾纏出一種別樣的氣息。鐘秀秀嫌棄地揮了揮,把他往外推:“你出去。”
趙竹安挑眉,扶上她肩膀将她向裏送。她力道本就不及他,如今身量又小,随着他被按回了床上。他将湯藥放在一旁木桌上,濃密的暗色浮上一層蒸騰的苦澀,鐘秀秀向牆邊置着的熏爐靠了靠,瞪了趙竹安一眼:
“你給佳楠道歉。”
趙竹安當然沒有理她,他跪上床,欺身到她身前,手掌撫了撫她額頭,緩了緩眉目:“虧得這樣活潑,倒是不燒了。”又回身端了湯藥來,移身坐在床沿,攪着瓷勺将碗遞到鐘秀秀嘴邊:“不燒了也喝一喝,省得反複起來。”
鐘秀秀接過瓷碗,藥才退火,還有些燙舌。她小口地抿着,随意地踢了踢趙竹安的腿:“我又不是當真只有十二三歲,還用得着你哄?你下去。”
趙竹安順勢握住了她的繡鞋,無奈了一聲:“我好歹是一國之主,衣料沒有千金也能上百,踢髒了是想要怎麽賠呢?”
鐘秀秀慌張地抽回腳,手中湯藥在碗裏波瀾了幾下,她嗔了他一聲:“你做什麽,還有人瞧着呢。”
晏蘇木識趣地咳了一聲,撩簾向外走:“那還真是對不住了,在下先行告退,二位慢聊。”
鐘秀秀張口想要挽留,又想不出話來。趙竹安見晏蘇木當真隐了身形,眸裏徐徐沉下些思緒,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麽。鐘秀秀嫌棄地看了眼他的手,沖他說:“你先去洗個手。”
也不知哪個字逗着了他,趙竹安兀自唇畔撷笑地去一旁地面上的銅盆裏掬水。簾外大堂裏熙熙攘攘地傳來些人聲,似有哪家的孩童歡蹦地跑進店門裏,向着裏面急切地喊了一聲:
“來了來了!轎子來了!”
鐘秀秀聽着歡鬧,有些莫名:“什麽轎子來了?”
趙竹安說:“是去诏國獻英的使團。”
鐘秀秀身子一頓,将手中碗向桌上一放,飛竄下床:“你說什麽?诏國獻英?是廣招天下精通花藝之人,去向诏國那個皇帝獻好的那個诏國獻英?!”
趙竹安取布擦了擦手:“不錯。”
鐘秀秀兀自冷靜了冷靜:“是段闌也随着一起去的那個诏國獻英?”
趙竹安點頭:“不錯。”
鐘秀秀抿了抿唇:“攬下清客梅花的,是個姑娘家?”
趙竹安沉下眉目來,起身看她,這次卻沒有回答。
鐘秀秀覺得不太需要他回答了,她心中千百思緒一過,到頭也拿不住一個主意。幾瞬之間,她茫然無措,只顧得匆忙向街上跑過去。
趙竹安在後面喊住她:“瑤瑤。”
鐘秀秀差一點沒有跌過去,好在穩了穩身形,繼續向外跑。
街上早有官兵列隊,隔出一條空蕩來。遠處浩浩蕩蕩一對人馬正緩緩逼近,圍簇在兩側的人潮愈加緊密,鐘秀秀沿着街道迎着那片陣容上去,起先幾駕裝飾各異的馬車,分別招展出不同花客的清姿媚态,數過傲菊、瑞香、幽蘭、牡丹,梅花素樸的白底子上,落了點點紅斑,借來最豔的色澤,顯出的卻是一韻冰靈低幽,仿佛憑空攏起一層清霧。
一旁有閨家的姐妹在讨論:
“姐姐,你說哪個轎子裏坐的是當今聖上呢?”
被叫姐姐的姑娘靈眸一動,狡黠道:“當今聖上生性好頑,說不準他不安分呆在轎子裏,是騎在這頭前的馬上呢?”
路旁執戟的官兵斜斜回眸瞥了姑娘一眼,姑娘趕忙住嘴,連連歉笑說:“哎呀,忘了聖上當今如何身份,這樣的話聽來,倒是大逆不道了呢。”
鐘秀秀微微側眸看了看說話人,姑娘內間素黃色的長裙,外罩一襲水藍色的薄紗,眉挑抹黛,目穿珠水,檀唇明朗出一線清夏來,描出一副招豔的美人圖。
姑娘覺出幾絲目光,亦緩緩朝她這邊望來,眸子在她面上定了一定,微微流轉片刻,又不動聲色地別過了頭去,做出仿佛是在找尋什麽的模樣。
她身旁一個小個子的姑娘聞言拽了拽她衣袖,輕聲道:“姐姐,莫要說了。你是不是還……”
姑娘嗤聲:“沒有。”又挑眉,“小鸾,你說聖上他是會在轎子裏,還是在馬上?”
鐘秀秀看了姑娘一眼便又逐着那駕梅花車去了,她随着人潮起伏間,沖車窗裏喊了幾聲:
“朝朝!朝朝!”
可惜四周人語紛紛,她隔着距離太遠,并傳達不到。
她心上焦急,又自路邊尋了幾個小石塊來,朝着車窗布簾裏接連投去。一旁的官兵拿戟紛紛一擋,人潮裏引來幾許轟動。轎簾被掀開一個小角,十七年華的少年重眉闊眸,面容似洗舊了的刀鋒,薄涼卻沉着一份持穩,夾在眉間幾點似有若無的哀荒,在一片和風煦景裏倒掩去了許多。
他挑起轎簾的手上握着塊石子,目光淡淡一掃街上的人潮。
人潮裏的姑娘家們齊齊吸了口涼氣,兩頰紛紛擠上幾抹紅雲。方才黃裙藍紗的姑娘這時候卻目色一沉,不屑地哼了一聲,別過了頭。
她身邊小個子的姑娘拽了拽她衣袖,眉間攏愁,似有些憂慮。
鐘秀秀借着轎簾破開的一絲縫隙往轎中瞅了瞅,只隐約瞅見個姑娘的影子,也并不真切。想着自己也是一時糊塗,楚朝如斷不會這時當着人面探出頭來,便悻悻打消了這個念頭,倒是段闌仍舊尋着始作俑者,鐘秀秀覺得反正也是順便,便踮了腳向他大喊了一聲:
“段闌你不得好——”
死之一字還未抱全,嘴上便被人用手一堵,連同身子一并向後拖去。眼見着方才的姑娘衆目睽睽以下向着段闌又擲了個什麽物件,人群紛紛探頭,段闌伸手一接,金釵握在手心裏,目光也随之定在姑娘身上。鐘秀秀便被越拖越遠,随着退到小巷子裏。
她掰了掰覆在她嘴上的手,轉身一看,兄臺一身灰黑色的外袍,舒眉皓眸,正愁着一張臉瞧她,見她一派無辜,無奈地低聲吼了一句:“你要不要命了!”
鐘秀秀反應了半天才想起他是誰,長舒一口氣:“聞大哥,你不要吓人啊。”
聞青莊彈了下她額頭:“誰吓誰?你現在是死人知不知道?活着也別去段闌面前瞎蹦跶啊。”
鐘秀秀敷衍地哦了一聲,又好奇:“聞大哥,你不跟着段闌去诏國麽?”
聞青莊揚了揚眉:“哦?我也去?到時候堂上連個照應人也沒有,金銮殿空着,是等着別人來領麽?”
鐘秀秀聳肩:“有什麽不好的?段闌他日子還長,也該經歷點波折嘛。”拍了拍兄臺的肩膀,“相比之下,他居然讓你看着朝政,自己出去玩,這麽不講兄弟義氣,你難道不覺得他很欠削麽?”
聞青莊拎着她袖口将她手移開,鎮定着眉目說:“奈何我這個人比較講兄弟義氣,沒有辦法,屈就他一下好了。”
鐘秀秀撇嘴:“罷了,你就着他罷,早晚有一天,他再反咬你一口。”
聞青莊點頭:“哦,那到時候再說。”
鐘秀秀耷拉了下嘴,不打算跟他談了,正往外走,又被聞青莊揪着後領拽回去,他嘆了口氣說:“你爹的事,牽扯的太多了,段闌他也有他的苦衷。他如今也是有意護着你,你可不要再跑到他面前瞎鬧。”
鐘秀秀轉身甩掉他的手,嚴肅地沉了沉氣:“要體諒他也不是不能體諒的。不過,我覺得我爹不該死,我當然是要報仇的了。至于別的什麽事情,你看我是考慮過那些的人麽?”
聞青莊又苦惱地沉沉嘆了一聲。
鐘秀秀也跟着他嘆了一句:“聞大哥,這種事情你就別費神調解了,你不讓我出出氣,我覺得以後我見着他一次會砍他一次。”
她走出巷子,車流已然過到遠處去了,人群裏黃衣裳的姑娘也失了蹤影。只自醫館的方向,匆匆步來一襲藍衣。趙竹安見了她,眉目壓下一絲愠惱,他上來握住她手腕:
“你是想跑到哪裏去?”
鐘秀秀任由他握着,面上也擺出頗顯焦慮的神情:“趙竹安,你這次出游是來做什麽?閑不閑?”她眨了眨眼,帶着殷切地對上他的眸子,“有沒有興趣去诏國玩玩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