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留下來的懷念
手術中的紅燈一直沒有滅。
急診室的走廊裏空洞洞一片,貼着牆一長排椅子,只有鐘秀秀一個人。外面的陽光正是一天中最熱情的一段時候,醫院裏吹着空調,就顯得冰涼。走廊有點幽深,鐘秀秀不知道手術室的門什麽時候才會推開,她從來沒等在這麽個地方過,感覺再多等一秒就快要承受不了。
走廊另一邊就響起腳步聲。
黑色的七分褲走到鐘秀秀眼前,鐘秀秀沒擡頭,怕一擡頭就揪着季舟的衣服哭出來,心裏也不知道是委屈是不甘是什麽感覺,她丢了一句:“你幫我等你一會兒。”就站起身逃一樣地往外跑。
醫院裏當真沒有什麽人。
整個樓道都是鐘秀秀特意放重的腳步聲,她繞了好半天才找到大門。這家醫院坐落在市中心,占地面積很拘謹。她跑出門,走進一片燥熱的煩悶裏,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就順着公路一直跑。沒有一處恰當的景致可以襯托出她的心情。
格格不入的感覺侵蝕着她的所有感官。她拐過幾條街,撞着運氣找溫走走逢吵架必光顧的那架跨河大橋。
明明是中秋假期裏,來往車輛卻遠沒有該有的熙攘。鐘秀秀沿着欄杆走上去,水上生風,吹起她的頭發,染出那麽一絲涼爽。
她趴在欄杆上,河面被耀眼的光打點成金黃,兩岸起伏的鋼筋水泥,鱗次栉比,亮麗的反光玻璃上能映出橙色的波紋來。沒有人在忙碌,世界像是被造物主遺棄了一樣。
鐘秀秀數着太陽移動的速度,一點一點等着它轉過了一個小角。
季舟從一旁走過來,手裏拿着張不知道寫着什麽的薄紙。
鐘秀秀不太想看。
她側過臉,頭枕在胳膊上。她問他:“為什麽你救不了他?”
季舟靠在一旁欄杆上,和她面對着剛好相反的方向。
他說:“這個作者考慮過很多種情況,溫走走和時楚皓在一起不會好過,溫走走和我在一起不會好過,就連尚晴和虞淮她都考慮過。所以溫走走不和虞淮在一起就不可以,這就是她給這個世界安上的根基。”
“為了擋住讀者對男女主的質疑?”鐘秀秀笑出來,“那溫走走真是太偉大了,犧牲她一個,救了這麽多人的命呢。”
季舟就沒有說話。
鐘秀秀又回看向河面,下巴搭在手上,有點硌。
她垂了垂眸子:“所以還是我太任性了,只顧着自己開心。”
風推着水流緩緩游走。
她抿着唇,天地間就這麽兩個人,偶爾有輛汽車從身後飛馳閃過。她突然忍不太住,眸裏盈上水霧:“我九歲的時候,當時的太子來我家,求我爹爹出仕。”太久不去回憶,要費好大力氣才能拂去表面的那層塵埃,“十二歲的時候,太子登基,第一件事是下殺令,誅我九族。”閉了閉眼,眼角有些濕,沿着臉頰潤開,“不過爹爹為我鋪了條後路,我就沒有死成。我被爹爹的一個朋友救下,我習慣叫他公子。後來五年,我都是生活在京郊的一座寺裏。”
她長舒了一口氣,想起那時候覺得那段日子很漫長,但如今再回憶,卻變得有些微不足道。她接着講:“我很喜歡公子,可他一直想斷了我這個念頭。十七歲的時候,我自小玩得很好的一個小姐妹因事進京,偶然裏,我撞見她和公子在一起。我家遷到京城以後,我們只有最初的幾年有過通訊,我還回去見過她一次,不過也是隔着很長久了。但我還是認出她來。我住在寺裏,周圍的大家都不怎麽關心外面的事情,所以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她來了京城。我以為她和公子兩情相悅。”
鐘秀秀将頭埋進胳膊裏,發出一聲長嘆,有點茫然自己說這些是要做什麽:“後來她出了些事情,好像是身份的緣故,對了,當初皇帝要殺我們家,還是因為她家的緣故。”又擡了頭,眸中浮光躍金,又被一陣波紋攪散了,她荒涼地笑了笑,“我們家和她們家真的很好,她對我很重要,公子也對我很重要,我一點也不想他們有事,所以我就去找皇帝,我說我可以代替她的身份,可以替她去死,讓他答應我不要為難他們。”
胸中難受,眸間一動,就落下一行淚來:“然後我就死了呀,我死了才知道,原來我的小姐妹她喜歡的不是公子,她和皇帝才是兩情相悅。可這有什麽關系呢?我覺得我能換來他們好就不算虧了,但是沒有。”
咬了咬唇:“我死以後第二年,我的公子就被皇帝找了個由頭殺掉了。淩遲之刑,林林總總一千刀,夏天太陽最毒的時候,還沒死全便開始腐臭了。”鼻尖酸澀,淚珠連綿而下,“我的小姐妹也并不見好,皇帝推開了她身邊所有人,只許他一人的位置,我死了,公子也死了,小姐妹的朋友不剩多少,也漸漸離她遠了,她受不了,怨恨皇帝,卻忍不下心下手,然後喝了十三天的漫遙毒,死在了她小時候最不喜歡的皇宮裏。”
她吸了吸鼻子:“我是到了主世界才知道,原來他們後來這樣不好,也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別人寫出來的東西,才知道,原來我就是個不起眼的配角罷了,才知道,我的人生這麽不好,我珍重的人的結局這麽不好,只不過是因為創造我們的人,她想去圓一個文案。”
抹了抹眼淚:“最可惡的是,最後留下來的那個破皇帝,居然還有那麽多讀者為他傷心,說他是迫不得已。他殺了我公子的母親,殺了我那麽忠誠的爹爹,殺了公子,還逼死了我的小姐妹。他憑什麽值得惋惜呢?他最後再怎麽孤單,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是淚珠卻止不住地繼續流落下來,滴在浩浩河水裏,片刻就分辨不出身形。
她伸手去接住,水澤在手心積累上一片:“我真不明白那些把我們寫出來的人,她們是怎麽看待她們筆下的我們的呢?連我們的意見都沒有問過就把我們創造出來,連我們的意見都沒有問過就把我們扔到她的意志裏去,明明是她造就的我們,為什麽她卻不知道我們會走出怎樣的一條路呢?”
季舟一直沒有說話,他在看着大橋的另一側,那一邊也是綿延到天際的流水,和一片金黃的色澤。鐘秀秀問他:“季舟,你就沒有覺得可笑過嗎,你看,這篇文的作者把你創造出來,其實你根本不是她寫的那個樣子。”
季舟側過頭,望着她,想了想:“其實我這裏,也還好了。”
鐘秀秀思索了一下,嘆聲:“也對,你還遇見洛容姐了呢。”目色悠遠了一些,突然有點懷念,“其實我剛搬進京城的時候,皇帝他也不是後來那個樣子的。”斂了斂眸子,“我覺得我若是有執念的話,大概是希望我珍重的那些人,可以好好過一次吧。”
季舟将手裏的紙疊了疊,揣進褲兜裏:“所以,你打算回去了嗎?”
鐘秀秀覺得,她已經把這個世界弄得一團糟,也是該遁了,她點點頭。
季舟眸色淡然,順理成章地說:“哦,那走之前,幫我個忙。”
鐘秀秀回到學校的時候,校園裏和早上出門以前一樣冷清。
她仍舊提着米黃色的挎包,脖子上還套了個相機。
宿舍門口,近一個月不見的鄒露等在臺階上。鐘秀秀臉色沉得厲害,沒打算理他,徑直去開玻璃門。
鄒露當然把她攔住:“溫小姐。”
鐘秀秀直接一個不屑的白眼:“哦怎麽着,上次你們老大對我那不叫犯罪,這次蓄意殺人總叫犯罪了吧?還特意來找被害人家屬,是打算自首去嗎,給我說點好話,量誠意減刑?”
鄒露頂着一派怒氣,硬着頭皮:“溫小姐,你誤會了,老大他為人還是挺正直的,原本就想吓唬一下,但是沒想到游樂園設施出了故障,也沒想到……”
鐘秀秀一張臉黑成鍋底,太陽已經收起氣勢,準備回山了。她站在門口陰影裏:“鄒露,我可搞不懂你們老大生活在哪種世界觀裏,反正我的認知裏,一條人命不是你幾個沒想到就可以草草了事的,況且楚皓的致命傷還是因為那枚子彈。”
鄒露張了張口:“他……他不是從一百多米……”
鐘秀秀一點也不想聽事件回放:“你們老大腦子是出問題了嗎,我跟沒跟他說過讓他滾?他自己不是還親口答應了嗎,讓你來是想幹嘛?我跟他有熟悉到這個地步?他是覺得他對我做的還不夠過分?我的日子已經被他毀了,他是打算再毀得猛烈一些?”
鄒露不住地往下埋腦袋:“溫小姐,老大他來是讓我……道歉……”
“哦。”鐘秀秀停頓一秒,斬釘截鐵,“沒用。讓道。”
鄒露幾乎要給她跪下來:“溫小姐,你行行好吧,老大他從小沒追過什麽女生,也不知道該咋辦。從小哪兒有讓他不好過的事兒啊,就撞着過你一回,這不是吃醋吃過頭了嘛!老大說了,你怎麽解氣怎麽依着你,你想讓老大蹲監獄,那老大就去蹲監獄,你……”
鐘秀秀把挎包糊到他臉上:“我想在這裏悶死你。”頓了頓,“還是不能解氣。你們老大不是神通廣大嗎?讓他跑去摩天輪頂上高空墜落一回,沒事,我這個人心善,就不讓人開槍了。到時候解得解不了氣就到時候再說了,他有本事他依着我呀?”
“……”
鐘秀秀冷冷嗤了一聲,一松手,包墜到地上,她在裏面翻了翻,把手機和信用卡翻出來,就往門裏走:“這包碰過你的臉,太髒,不要了。”
鄒露僵在門口,看了看頭頂上挂着的“女生宿舍”的牌子,心一橫,追了進去。
鐘秀秀在樓梯半截不太耐煩地停住:“你人品已經沒有了,連節操也不要了嗎!”
鄒露苦着臉:“姐,你生老大的氣,別殃及無辜啊。要不我給你傳個信兒,你跟老大見一面,把剛才罵的當着他面再罵一遍,是不是更痛快一些!”
鐘秀秀翻白眼:“你想得挺周到呀。你覺得我現在這個狀态是在生氣?覺得我現在的都是氣話?你有沒有一點你們老大剛殺了一個等于我半邊天的人的自覺?”
鄒露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往上追了兩步。
鐘秀秀簡直無奈:“算了。你們老大想見我是吧?行啊,明天用金漆刷一個‘我是殺人犯’的牌子,站在學校門口路中央,他有本事挂我就有本事去。”
鄒露咬了咬唇。
鐘秀秀:“我是認真的。”
她轉身往上走。這次鄒露沒有跟上來。
鐘秀秀自宿舍房間的窗戶裏看着鄒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林蔭道盡頭,連衣服也沒有來得及換,就又跑下了樓。
這天晚上鐘秀秀是呆在季舟家裏的。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秀秀就被季舟揪起來了。前一天是因為有約會,鐘秀秀起床起得比較積極,但是眼瞧這一天沒什麽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鐘秀秀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大神,人有三困啊……”
季舟任由她說:“哪三困?”
鐘秀秀順嘴胡謅:“剛醒的時候困,醒着的時候困,要睡的時候困。”思索了一下,補充,“我現在是最緊急的一種情況。”
季舟把她往起拽:“你是打算讓我幫你穿衣服嗎?”
鐘秀秀聽着驚悚,一骨碌爬起來,看了看身上,仍舊是昨天的寬腰連衣裙,憤恨地瞧向季舟:“大神,我沒換衣服睡覺啊。”
季舟心平氣和地看她:“你看,也沒有那麽困。”
鐘秀秀嘟着嘴去洗臉,從廁所的小窗戶裏看了看幽靜的街道,突然眼睛一瞪,滿臉白沫地跑到季舟面前,指着窗外:“大神,樓下,有有有輛瑪瑪……瑪拉莎蒂……”
季舟糾正她:“瑪莎拉蒂。”
鐘秀秀一個勁兒地點頭。
季舟又貼心補充:“GranCabrio。”
鐘秀秀激動要去抱大腿:“土豪,我後悔了,先前說分手的那些話,都是我傲嬌!”
季舟拍了拍她的頭:“乖,這不是給你撞虞淮去的麽?”
鐘秀秀才想起來還有這麽一碼事,簡直崇拜:“大神,有錢就得這麽任性!”
季舟看了看她:“你先去把臉洗了。”
鐘秀秀把臉沖幹淨,興沖沖地往樓下跑。
昨天季舟讓她幫的忙,總結起來就是:殺死虞淮。
季舟和虞淮說起來,也沒什麽仇沒什麽怨,要殺死虞淮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他殺不死。
按照季舟的說法,虞淮強大的男主角光環會在他要死的一瞬間爆發出無盡的力量,給予他前所未有強大的外挂,這就要依靠主世界的幫助,這種時候溝通起兩個世界的橋會比一般都明顯一些,他就可以找得方便一些,找到就可以離開這裏,去到洛容身邊了。
因為他要騰出手去找通道,所以殺死的這個動作就交給鐘秀秀來完成。
要把男主弄到不得不死的境地,撞車是一個很方便的方法。
鐘秀秀首先表示,她不會開車。
季舟十分安心地告訴她,就是因為不會開車,造成的車禍才更顯威力啊。
鐘秀秀覺得無言以對,想到硬算起來她和虞淮也是有點仇有點怨,就答應了。
鐘秀秀坐進駕駛座裏,覺得椅子大得要陷進去。她橫豎左右摸了摸,簡直有點不太忍心開。
季舟抱着只花貓坐在了副駕駛。
鐘秀秀看了看雙眼閃着水靈靈無辜的小野貓:“大神,你這是要幹嘛呀?”
季舟關了車門:“不知道洛容那裏還有沒有吃得下我做的飯的貓。”
鐘秀秀憂愁地摸了摸小貓的腦袋:“我覺得它……只是沒別的吃的吧……”
季舟沒理她:“開車。”
鐘秀秀打着了火,随意踩了踩腳底下,車子沒有動。
季舟:“左邊是剎車。”
鐘秀秀低頭仔細找了找,往右邊一踩,在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間裏,伴随着鐘秀秀的一聲尖叫,車身勢如破竹地沖了出去。
鐘秀秀不太會握方向盤,一路搖擺着橫沖直撞向了學校。
已經将近十點,日色掩映裏,虞淮當真握着個寫着金字的牌子站在路中央。
鐘秀秀發現自己不怎麽容易控制車的走向,只一個勁地踩住油門,車篷大敞着,帶起的強風掀起鐘秀秀的頭發。她喝着風大喊:“虞淮!呆在那裏別動——”
虞淮側過臉來。
眼看着距離以光速縮減着,她在那人身影無限放大的一瞬,閉上了眼。
身子忽然就是一輕,她覺得頭暈得厲害,周遭一陣劇烈的晃動。
黑暗襲來,四圍一片茫然。她游走在其中很久,才漸漸找回應有的意識。
鐘秀秀是在她的9779號實驗棺裏醒來的。
鐘秀秀在實驗樓裏的人緣還算是不錯,她覺得起碼該有人守在她旁邊等她回來的。
但是事實是,沒有。
鐘秀秀有點傷心,剛把胳膊上貼着的線都給拔了。
實驗樓裏負責調适頻率的小姑娘蒼丫就跑過實驗室門口,大概是瞥見了一眼鐘秀秀,退回來幾步,拍了拍門框:“秀秀,回來啦?快走快走,剛才憑空掉出來了個帥哥,就在大堂裏!”
鐘秀秀思緒都還沒整理清楚,就被小姑娘拉着到了實驗樓的一層大廳。
交頭接耳的人群裏,一只小花貓從一片熙攘裏跌跌撞撞地跑出來,鐘秀秀感覺腦子嗡了一下。
其實她之前一直沒覺得季舟真的能出來。
她沿着人群擁進去,看見正中的少年蓬亂着頭發,黑襯衫和七分褲,宛如第一次遇見的樣子。
她驚訝的伸長了手臂招呼:“季舟!季舟!”
季舟看過來,好像研究了一刻,才弄明白她是誰。
他正被人群圍得無奈,剛好找到理由向這邊走來。
人群随着他轉移重心。
他掏了掏兜,遞到她手裏兩樣物件。
鐘秀秀沒有想到他除了貓還帶了別的東西出來,拿到眼前一瞅,才發現一樣是溫走走的手機,另一樣是一只……錄音筆。
她起初沒有太明白,打開手機一翻,應用軟件都變得灰白,只有視頻一項還光鮮着,她還沒點進去,就突然意識到那裏面存着什麽,有些不忍心點開。
只把注意力轉去了錄音筆,循着按鈕一按,還沒來得及擺好怎樣的準備,少年清朗的聲調就從裏面傳出來,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如同夜晚裏螢火爍爍,少年把自己所有的溫柔投注,少年說:
“走走,我喜歡你……”
鐘秀秀覺得這次穿越對自己打擊太大,打算在家裏不問世事,冷靜兩年。
作者有話要說: 啊……要回不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