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熒羅
月都的神識游離在五合之外。
他看見熒羅向他走近了一些。
他想說,不要。
但是沒有用。
他那樣盡力地在找回着自己的身軀,可是那身子卻仍然不受控制地向前着。
熒羅迎上來。
她說:“月都,你只是走火入魔了。”
她穿着那身慣見的紅裙,青禹花的紋路很淺。衣擺上染了濃重的酒漬,兩相酒甘醇的味道浮游在浩瀚蒼穹間。月宮中清涼的月色打在她身上,再冷漠的色澤,也奪不走那樣顯眼的紅。她又走近了一點。
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
她眸子凝着他,眼裏深深的,探不出底來。
她本該走的。可是她卻又向前移了移,似是被下了什麽咒一般。
他看見自己沾了血珠的手微擡。
熒羅似是才清醒了一些,慌了一聲:“月都,不行。”
但是他已握住她的外魂。
灼熱的氣焰自指尖流淌進四肢百骸,熱烈地撕裂着他體內積郁已久的冰寒。冰火交織,他聽見自己濃重而沙啞的喘息之聲。
熒羅緊張着眸子:“月都,不行。寒能化熾,可熾化不得寒。你的內魂會受不了的。”
他已顧不得那樣多。
身上的一肌一膚都似乎在以驚人的速度開裂着,他焦痛難耐,卻終于尋回了一絲自己的身軀。他努力地想要收回手。但是沒有什麽用。
他只好啞着聲音,哀求似的對熒羅說:“快走。”
但是她又向前了一些。
她眼裏已經盛上滿目的晶光。
熒羅說:“月都,這樣下去不行。”
她說:“月都,我們交換內魂。”
月都第一次見熒羅的時候,是在她七千歲生辰。
昴日宮中大宴七天,一片觥籌快語,鮮有人記得方才逝去的上界宮主。
月都循着自身的職責,在宮後尋了個較清靜的地方,點了燭香火祭靈。
不遠處的宮殿瓦頂上,立着一團熾火。火中的三足烏停在展翅的姿勢,像是随時準備高飛。但它飛不走,因礙于三腳上金鏈的桎梏。那金鏈高高懸挂,延伸向不可知的天際,漸漸隐在一片金白的雲層之後。
那時的熒羅便穿着一身紅衣,自宴池中走出,停在那方宮殿之下。她擡了腦袋,望着定格在一刻的三足烏,幽幽而嘆:“三足烏,我娘死了,我很傷心。”
三足烏不會回答她。
她仍舊自顧自地說着:“我很傷心,可流不了淚。三足烏,你替我哭一哭罷。”
鬼使神差,月都便想向她走去。
他走至她身邊,蘊着靈力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臉頰。涼意一染,她眸中熾氣一凝,便在那一刻淌下一行淚來。
她怔怔地望着他,呆了片刻,綻出一方笑顏來。
那笑意溫潤,晃進她眼裏,映在他眸中。
那日他倏忽間就想起她來,央孟節去畫願,籃中繪花缤紛,他想起那日她的衣着,卻無論如何挑揀不出一種滿意的紅豔。
她卻在那時出現在月宮門口,谷雨不明所以,她便攀着谷雨的胳膊笑嘻嘻道:“好姐姐,我是新來的。”
籃中明色忽而一閃,他伸手,捧出一朵燦花來。夏芷在一旁笑得深切:
“這花确然最襯了。”
他看她自階下步上,紅晃的衣衫,似是一團溫婉的焰火,心中如同适時揉進了一種融暖的情緒。他孤冷慣了,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她行至他身側,便抿着唇角向孟節道:
“畫願罷。”
那些年裏的春日宴酒,月宮總會籠上一層歡喜。
夏芷與他說起兩相酒,明眸裏皆是狡黠:“熒羅丫頭還不知道兩相酒是月宮裏祖輩傳下來的定情酒,不過看她那樣的心意,知與不知倒是無所謂了。”
他不置可否,不過心裏尚留有一絲期盼。
熒羅的兩相酒釀了很長久的一段歲月。
有時他坐在月宮中央,正對着滿圓的一輪孤月。那種時候他就會莫名地想起她,會想着去算一算兩相酒釀成的日子。也是那種時候,他随手采一些星輝月露,開始精心雕琢起一方暗月色的錦盒。他想起她常與他說天宮裏的寂寥,說日宮那樣熱烈的地方,內裏卻還是冷的。
月宮也依舊寒苦,他沒有辦法予她溫潤。他只想起他們的初見,他想他只可解她這樣一個桎梏了,起碼自此之後,她不必再讓他人替她落淚。
月都七千歲生辰時,她滿眼歉意地空手而來,說只好允他一個承諾來補。他便将那方錦盒遞給她。他看到她眸中水波一蕩,漾出濃濃的溫情。她說:“月都,你其實是歡喜的罷。”
其實如何,他并不是特別清楚。
只是那日的生辰宴尤其熱鬧,熒羅較之以往顯得更加開心。她說:“月宮與日宮,當真是兩個完全相反的地方。”
他望着她,想不出以後會如何,卻想着總要在此刻留住些什麽。
所以他便與孟節說:“畫願罷。”
夏芷淡淡地望着跪坐在雲上的北極星君,輕聲說:“我那個時候真不明白,月都,她待你那樣好,你卻為何會為了升神走火入魔到那種地步。”
北極星君唇瓣翕動,卻終究沒有說出什麽。
鐘秀秀道:“因為天宮終究排月宮在外,你總不希望單憑着這樣一個身份便将她留在身邊。”
北極星君猛然擡眼看她。
鐘秀秀又冷然道:“所以如今便是你想要的樣子了,月宮,終究只是了月宮。”
北極星君眉間哀恸,又望向夏芷:“熒羅她……可還記得這些?”
夏芷搖了搖頭,微顯諷刺道:“你也知道被珍重之人奪了外魂,是件多麽傷心的事。我如何舍得讓她那樣傷心。”她望向遠處月宮大殿,染着蒼白色焰的琉璃盞漸次羅列至冰階之前。她眸光有些悠遠,回憶了幾句,“你存了日宮宮主的內外魂,天宮那群人定然不會如何罷休。熒羅她來讓我想辦法掩一掩,我便悄着去司命那裏,在命冊中障了幾個幻景。她最不想的是讓你記得,我覺得她單獨記得也是可憐,便一并幫她隐去了。”
想了想,又補充:“你的外魂之力被她封住了,”又遠目了一下月宮晶瑩流光的大殿,“她行将升神,封印大抵要沒有用處了。不過她當初一番心意,你還是自己封着些,省得天宮那些人瞧出什麽端倪。”
北極星君沒有說話。
遠處月宮天上濃密的月色裏,倏爾白光一現。
北極星君微微一勾嘴角:“聽說上仙升神時,內外魂合一,前塵舊事成空,化成一方夢境,若不及時尋回,便會終消散于寰宇之中。熒羅她升神,化的是她的夢境,還是我的夢境呢?”
他周遭倏爾白光乍起,暖焰紛擾裏,他緩慢閉了眸子。白光聚攏,慢慢收縮成一個光點,連帶着北極星君那方湛藍的身影一并吞沒。
耳邊只殘存了他輕聲的一嘆:“千錯萬錯……”
熒羅的夢裏有昴日宮終年不變的熾光,卻倏忽一轉,轉到月宮中一片墨藍,幾點蒼白焰色點綴其中。熒羅坐在冰階之上,身旁是月都寬闊的紫衣鋪展。
月宮千裏宮宇,并無什麽大致差異,尋常仙者至此,也不會将這個地方當成怎樣一幅難忘的風景。不過熒羅坐在那裏,看得十分惬意。
這是他們認識哪一年的光景,北極星君不太記得了。
不過他還記得起,熒羅側臉看他時的面容,細描的眉,溫水的眼,櫻唇輕勾。一身紅衣在月宮中尤為顯眼。月宮中的星主們也并不是總一身單調冷清,可到底還是籠了月宮的孤煙,然而熒羅不同。
那身紅色,鮮豔到破開萦繞月宮千裏的素凋,總是攜着暖意而來。
他看着她側了腦袋,柔柔一笑。
他見她潤唇輕啓,脆聲喚道:“月都。”
夢境裏朦朦胧胧,那景象倏然便遠去了,只餘下影影綽綽的一方紅豔仍虛浮飄渺着,漸向天際淡去。北極星君走在煙霧缭繞裏,有些茫然無措。
遠處一襲绛紫色的衣裙漸次出現在視線裏,女子冰雕的面容沉了寒霜,寬厚的裙沿拖曳在地上長長一路。
北極星君頓住,不知該喚她什麽名字好。
她見到他,卻再沒有多少表情。見他向自己走近,眉間顫了顫,唇畔一抿,仍舊無話。
北極星君終究一笑,喚了一聲:“熒羅。”
女子眉間淡淡,聲色清冷:“哦。”
北極星君心中酸澀,猶猶豫豫幾回,又道:“你升神之後,不如解了月宮中人的幻景。我也再不會來攪亂了,每年的春日宴酒,你……”
女子并未等他說話,便打算回身離去,清泠的嗓音沒什麽情緒地回道:“我升神不過是想看一看當日究竟如何,既然知曉了,這夢境也就無用了。你若是喜歡,便拿去罷。”
北極星君面色顯白,啞聲:“……無用?”
女子向回緩步,淡淡:“不過是些陳年舊事了。也并不是如今的我如何值得記得的事情。”
北極星君上前幾步,想要追上她,卻終究頓住了身形,緩緩一笑:“這樣。”
他望着他身前的那抹紫色,如同方才璀爛的紅一般,漸漸消失在一片霧霭沉沉之中。
北極星君停留在原地,苦笑一聲:“你不想要我了,我也不想要我自己了。”一嘆,“這夢境,讓我就此随它隐去如何?”
霧色漸深,那抹藍色終究也陷進一片蒼茫之中。
雲上一點白光漸弱,北極星君自此再沒出現過。
鐘秀秀覺得心情甚快,可以浮一大白了。
夏芷在一旁移了移眸子:“現下便剩姑娘的事情了。”
鐘秀秀心下一虛:“我?……有什麽事情?”
夏芷溫婉一笑:“姑娘不是冬至罷。”
鐘秀秀想了想,一點頭:“對,我不是此間之人。”
夏芷略顯驚訝地擡了擡眉毛。
鐘秀秀覺得這個星主有些親切,好心道:“其實這是本小說來着,我是來懲惡揚善的。”
夏芷回味了一下,有些費解。
鐘秀秀覺得開始頭暈,便沒再多說:“總之正義我伸張完了,便就此別過。一會兒這身子一暈,怕是要載到雲下面去,姐姐好生照看一下冬至姑娘哈。”
說完眉下一沉,意識便飄忽而走。
***
鐘秀秀在自家床上醒來。
窗外仍舊是肅殺的冬天,天空灰蒙蒙一片,鐘表指針走過兩點二十五。冬日的下午沒什麽暖意,鐘秀秀将身子探到書桌上,搗鼓了一會兒手機,看見了三條短信。
一條是洛容:“我去找紫楊了。回來後還想去什麽地方,直接找季舟商量吧。”
一條又是洛容:“如果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這次就不再回來了。當初雖然是陰差陽錯,你也算是我救下來的,可不能讓我白救啊,保重。”
一條是季舟:“我去看一看洛容,你要是想去什麽別的地方,直接在開始的那封郵件裏打上就可以。”
鐘秀秀心裏不免有些郁氣。
不過轉而便釋然了,既然大家都這樣積極地追求真愛去了,那我也……
想到這裏又不由得一頓。腦中閃過一個身影,本有些帶着玩笑的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耳邊仿佛又是幻景裏姑娘的那句問話:
那麽,究竟是什麽呢?
鐘秀秀平躺在床上,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又坐到電腦面前。
在本來清空的“哔聲”後面,篤定地打上了“不邪”兩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