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狐
夏日多雨,懷仁宮中綠意染露,濃稠的藥味飄散進雨裏,在淡淡浮出的薄霧裏緩緩漫開。
殿中幾層紗幔之後,榻上躺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姑娘面色瘦削,唇畔顯白,眉間有些虛浮。趙竹安坐在榻邊,手中端着一碗暗色的湯藥,他眉宇淡淡,瓷勺在碗中清淺攪了一攪,舀出半汪藥水,他将懸起的暖霧散了散,溫和遞到姑娘唇邊。
姑娘明眸怔楞片刻,偏了偏腦袋:“不喝。”
趙竹安面上無奈,眉間攏愁:“我一個堂堂皇帝屈尊來引你吃藥,你說不喝就不喝?”
姑娘眉間黯淡,掩着眸子:“那你一個皇帝,閑着來救我做什麽?”
趙竹安擡一擡眉毛,舉了舉手中藥勺:“你吃一口,我解你一個惑,如何?”
姑娘側身向內,讪讪:“那就算了。”
趙竹安失笑,放了手中湯碗,斂眉道:“你可識得晏蘇木?”
姑娘轉回身來,眸中訝然:“你說昭王殿下?”認真思索片刻,搖了搖腦袋,“我聽父親說起過幾次,卻是沒有見過的。”
趙竹安又攪了攪湯水:“那便是了。你父親臨行前将你托付與他,我不過恰巧救了你一回。照顧你是他所托,你若有何不滿足的地方,權去尋他便是。”
姑娘眨了眨眼睛:“怎麽尋?”
趙竹安又向前遞了遞碗:“先吃藥。”
姑娘鼓了鼓腮,又側身向內:“那就算了。”
趙竹安嘆了一聲:“怎麽這樣難伺候。”待了片刻,見姑娘沒有回身的意思,尋思她興許睡了過去,就幫她攏了攏錦被,便端了藥湯步出。
待到腳步聲融入雨中消散,姑娘緩緩轉回身子,手上持着錦被出了會兒神,便狠狠坐了起來。她臉色仍偏蒼白,眸子卻異常清亮。屋外細雨纏綿,她思索片刻,将錦被搬起罩在身外,輕輕旋開花窗,幾粒雨星探進,她唇上又白了一白,眉間一皺,又将錦被裹得緊了一些。
她擡了擡被錦被拖曳得略顯厚重的身子,吃力地向外攀了攀。雨星碎碎落在她額間頰邊,她唇色轉青,腦中有些暈眩,身上搖了一搖,手上向旁邊探了探,想去尋些支撐,卻礙于錦被的局限,沒有穩住身形,頭上向外一墜,她心上一沉,遠處一陣急促的步履,她閉了閉眼,卻跌進了一片溫軟之中。
男子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她只聽得上方一聲嘆息:“怎麽我方離開一時,便這樣不安分。”
腳上鞋襪盡濕,身子被人打橫抱起。她将錦被罩在腦袋上,卻是更密麻的水點滾落。男子将她抱進屋中,裹了自家外袍在她身上,又匆匆出門給她尋了榻新錦被來。
她向床角一方縮了一縮,皺着眉頭:“這氣味好生難聞。”趙竹安身子僵了僵,她又将身上衣袍團了團,擲到他懷中,嫌棄,“你身上也是。”
趙竹安沉了沉眉目,到底溫柔道:“我去換了就是。”
姑娘不依不饒:“現在就去。”踢了踢新換上的錦被,“被子也換。”見趙竹安面上抽搐,身子冰然不動,又添了一句,“這皇宮也真沒皇宮的樣子,連個使喚的丫鬟也沒有。”
趙竹安眉間抖了抖:“到底不是你自家地方,也沒有辦法盡遂了你意。”
姑娘哼了一聲:“你可以讓我回自家的地方啊。”
趙竹安沒了什麽耐心:“你也曉得我這裏破陋得可以,屋外又落了雨,是伺候不了小姐你回家了。不如等幾日,将身子養一養,再翻窗不遲。”
姑娘一點沒有察言觀色,擡了擡眉毛:“不,今日事今日畢,我今日要去複仇。”
趙竹安親切一笑:“你道你們商國的皇宮也似這裏一般不堪?”
姑娘瞪了他一眼:“什麽我們商國,他段闌不要我荊家,我自此也不是商國人了。”又踢了一腳被和,身子軟下去,“好罷,你救了我也好,以後我就是遼國人,我去幫你殺了商國國君,也算是給你報恩了。”
趙竹安神色緩了緩,欺身向前,探了探她的額間:“燒得這樣重,還有心情說這些旁話。我再去熬一些湯藥來,你吃了之後便睡罷。”
姑娘望着倏爾移近的面容,眸中恍惚了一下。
趙竹安頓了頓,又道:“被子也再給你尋一套。”
姑娘仍凝着他不動,他嘆了一聲,正抱了被和步出,姑娘眸中一動,幾珠晶瑩泠然而下。姑娘吸了吸鼻子,啞聲說:“我剛到京都的時候,人生地不熟,還是段闌帶着我尋了好些佳處。還與我推心置腹地說了很多胸中情懷。先前他請爹爹出仕,也是那樣謙恭的一個人……可他現在卻要殺我們。你現在待我很好,以後,也會要殺了我嗎?”
趙竹安頓住,姑娘眸光盈盈,定在他身上。他沒敢回頭,簾外雨聲潺潺,霧氣漸起。半晌,他向着朦胧的雨樹濕花嘆出一聲,聲線飄忽,陷進雨幕之中。他淺聲:“我不知道。”
姑娘屈膝抱臂,又向床角縮了縮,将腦袋埋進臂彎之中,悶悶的聲音裏夾雜着一點委屈:“那我也不要當遼國人了。”
趙竹安又是一嘆,沒有再答話,取了方才靠在門邊的竹傘,便匆匆離去。到他尋了床熏了佳楠香的棉被,又取了湯藥回來,姑娘已窩在那層棉被當中睡得香甜。他思了思,仍将藥勺遞到姑娘嘴邊。大抵他身上沉水香她着實不喜,她皺着眉毛推了推他的身子,見似是趕不走,身上轉了個方位,又上腳踹了一踹。趙竹安手中湯藥在碗中搖擺幾下,險欲墜出。趙竹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罷了。”
鐘秀秀仔細地瞧了瞧那姑娘的模樣,覺得甚是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于何處見到過。加上她因何在此,身處何處,也一律不太明白。
她緩步走至那方床榻前,伸手想要觸碰到姑娘的眉睫。卻沒有能夠。
這處景物虛虛晃晃,似是幻景。至于她為何而置于這方幻景之中,她不太記得。
眼前畫面漸次行進,姑娘醒來後變得異樣乖巧。
姑娘居在懷仁宮裏,一住便到了秋末。宮中蕭索破敗,近日來請了工匠打理。先時宮中之人已近乎散盡,布置了幾月,又聘了些新人進來。
趙竹安給姑娘請了些老師來授書。閑餘之時,姑娘随着新來的幾家丫鬟學些刺繡。若是乏了,姑娘就跑進院中,攜了杖竹杆,登上石桌打些果子玩。
活潑些的丫鬟便等在樹下,張了衣擺來接。文靜些的丫鬟便捧起一汪憂慮的眼,在樹下急着喊:“姑娘,姑娘您下來吧……”
姑娘想了想,覺着站在石桌上不是很好玩,直接循着樹幹爬了上去。
還要待到趙竹安步進院中,飛身而上,方将姑娘拎了下來。
趙竹安就嘆:“你安分些罷。”
姑娘眨眼:“你不是總問我十三年學了些什麽有用的,我就會了這些。”委屈,“我就這麽些本事了,你還不讓我用一用。那我的人生真是沒有意義了,不吃藥了,死了算了。”
“……”趙竹安食指一敲姑娘的額頭,“別總将這種字眼挂在嘴邊。”
姑娘無辜:“什麽字眼?‘吃藥’?”
趙竹安揉了揉眉心,又嘆:“你父親當真是将你當姑娘來養的?”
姑娘斬釘截鐵:“自然。不過我家裏沒有一個養成的姑娘來給我當典範,倒是……”
話至一半姑娘倏爾頓住,下一刻卻似風輕雲淡,又是一臉玩鬧:“倒是有個很要好的小姐妹,她實在是姑娘裏的典範,性子太好,總惹人欺負,我若是再姑娘一點,便沒人替她出頭了。”
趙竹安又敲了敲姑娘的額頭:“随你喜好罷。不過身子未愈,還是消停一些好。”
這次敲得有些重,姑娘揉了揉額間,吐了吐舌頭:“知道。”眸中又遲疑了片刻,試探地又說了一句:“趙竹安……”
趙竹安疑惑:“恩?”
姑娘眨了眨眼:“我那個小姐妹……”
她垂下眸子措了措辭,謹慎道:“你一個皇帝,拜托你這事不太好。不過我現在只熟悉你一個人了。段闌當初要殺我家,就是因着爹爹幫她家在廟堂上說了幾句庇護的話。如今我家遭難,不知她家如何,想讓你找人去探望探望……”
躊躇道:“若是……若是安然無事,能讓人……讓人平日裏多照料一下……”
趙竹安面上溫和,輕柔道:“這事不難。你這個小姐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姑娘眸子一亮,唇邊攢笑:“她叫楚朝如,荊楚的楚,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朝如。家在徐安縣,離遼國東境不遠。”眉間活潑起來,“你派人問一問楚家,在那地界很出名的。”
趙竹安一笑:“說着別人家,怎麽自己這樣高興。”
姑娘斂了斂眉,眼角卻仍舊止不住笑意:“我家可為了她家抗聖命,觸龍威,這樣好的交情,你興許這輩子都遇不上一個呢。”
趙竹安失笑:“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個皇帝。”
姑娘倒是毫無顧忌:“你這個皇帝怎麽跟段闌比,哪見着皇帝帶着自家百姓鬧起義的。”
趙竹安望了望她,終是一笑:“不過置之死地而後生罷了。”
姑娘聽得有些懵懂,不過倒是并不在意:“深一些的道理什麽的你還是不要跟我講了,我自小不喜歡這些。”
趙竹安面上揶揄:“就是你聽不懂,講着才舒心一些。”
姑娘一臉這句話也沒有聽懂的表情。
轉眼春去冬來歲月一晃,趙竹安二十歲生辰時,姑娘已至及笄之年。
皇宮裏金紅相映,連天落雪後的一個難得的晴朗天氣。白日裏宮中各處皆有忙碌,因着晚上便是生辰宴。自遼國廟堂之氣煥然一新,嫏嬛閣毀于一旦,宮中雖有所修繕,卻仍舊從了簡約。不過民心所向,大家還是偏向将皇帝的生辰辦的熱鬧一些。
別家皆忙碌,姑娘便顯得很冷清。眼見朝事一過,她攜了兩間刺繡興致勃勃進了養心宮。一間刺繡上綠意盎然的一株竹筍,上面深色線條勾出一個“荊”字;一間白紫漸染的牡荊,深色繪出一個“竹”字。
姑娘有些忐忑地将牡荊的刺繡放在桌案上,向趙竹安推了推。趙竹安自一疊朝卷裏擡了擡眸,見着刺繡身形頓了頓,對上姑娘一雙滿含期待的眼睛。
趙竹安笑了笑:“這是?”
姑娘眸中閃爍:“生辰賀禮。”
“哦?”趙竹安接過,自手中仔細端詳了端詳,繡工精巧細致,确實是一番心思。他望向她,“晚上便是生辰宴,怎麽想起現在送?”
姑娘眨眼:“反正沒事嘛。”忐忑地看了看身前人,“那你是收下了?”
趙竹安唇畔抿笑,無辜地望向她:“既然是生辰賀禮,自然是當作生辰賀禮收下了。”
姑娘有些慌張:“這個,這個也不全是生辰賀禮呀。”她認真地望了望趙竹安的眼神,心下有些許張亂,“你心思這麽多,一定看出來我什麽意思了。”
她見他眸中笑意愈濃,卻有些笨拙地讀不明白,她垂了眸子,緊張道:“你是不是看出來了,就裝着沒有看出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又不忍心打擊我。”
心下思緒百轉,愈加摸不定主意,更添了幾分慌亂與委屈:“你……你不喜歡我哪一點啊?你以前說我不像姑娘,我……我這不是學女紅了嘛。我說你們大殿裏說的那些我沒興趣,那是,那是以前……我現在,現在都讓夫子捎帶着教我一些了,我現在有興趣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笨,你說話我聽不懂,我,我可以學着聽懂啊……”
她細細數過,只覺得數出了自己的萬般不好,心下頹敗,底氣弱了一些:“你不喜歡我上樹摘果子,我以後就不摘了……你……你不會嫌我太小吧?我……這個我沒有辦法啊……”
她思思索索,倏然心下一沉:“你是不是……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還念着先前住在懷仁宮裏的那個姐姐?他們說她擅琴,可我對音律實在不通,不過學一學的話,大抵也是可以……”
趙竹安輕笑出聲,伸手捏了捏她急得要滴出血的臉蛋:“傻丫頭,我還沒說什麽,怎麽就替我拿了這麽多主意。”
姑娘有些委屈地望進他眼裏:“那你幹嘛不說點什麽。”
趙竹安一手托腮,一手握了握那間竹筍的刺繡,眸中星光璀爛,回看向姑娘眸中:“先前未有過心儀的姑娘在我之前先向我表白心意,不過有些不習慣罷了。”
姑娘呆呆地怔了片刻,捋順了句中邏輯關系之後,眸中花火一點,唇畔都溢出笑意來。半晌又覺得不對,猶疑地看向趙竹安:“你……你有過幾個心儀的姑娘啊?”
趙竹安故作深沉地思索:“大抵……也就先前那一個罷。”
姑娘瞬間放松:“哦,那就沒有關系。”
趙竹安挑眉:“怎麽沒有關系?”
姑娘眨眼:“我知道那個姐姐,不是和喜歡的人私奔了嘛,對你這麽不好,你怎麽會喜歡。”
趙竹安幽幽:“若我就喜歡她呢?”
姑娘嘟嘴:“你要是就喜歡和人私奔的,那我……只好找個人私奔掉了。”
趙竹安失笑,咳了一聲,敲了下姑娘的額頭:“你呀,總學別人做什麽。”
姑娘揉了揉額頭,讪讪:“還不是因為喜歡你,想讓你開心。”
趙竹安眸中一動。
鐘秀秀向前仔細端詳了端詳,才看清他面上那絲若現若無的緋色。
這個人……居然還會害羞……
饒是無人知道她在旁觀,她依然尴尬狀咳了一聲。便是這時,那姑娘眸光疏忽向她看來。鐘秀秀心下一沉,定睛迎了上去。周遭景致減淡,趙竹安倏爾也消失不見。只餘下十五歲的姑娘,靜靜立在暗沉的霧霭之中,停在鐘秀秀面前。
那姑娘澄澈的眸子,仿佛自鐘秀秀眼中看進她內心深處。姑娘說:“本該是這樣的。”
鐘秀秀不明所以。
那姑娘又說:“你潛意識裏已經在這樣想了,本該是這樣的。”
鐘秀秀心下慌張,向後退了退,那姑娘向前一步,眸子仍然清冽如水:“若你當初遇見的是他,本該是這樣的。你在這樣想了。”
鐘秀秀張口,想反駁一些什麽。那姑娘卻絲毫沒有給她餘地:“你開始想要和他在一起了。你想要和他在一起了。”
鐘秀秀怔了片刻,慌張搖頭。姑娘卻仍舊不肯放松:“如果是這樣。如果這樣簡單地就重新喜歡上了一個人,那麽你七年來又是靠着什麽一定要走下來的呢?你這樣想了。”
鐘秀秀蜷起身子,捂上耳朵,有些痛苦:“不要再說了。”
姑娘随着她蹲下身子,輕柔的嗓音響在她耳畔:“你不是光靠仇恨就能夠活下來的人。季舟早便說過了。然而,光靠愛也不可以。你這樣想了。那麽,究竟是什麽呢?”
鐘秀秀使勁搖了搖腦袋,再擡頭,姑娘也不見了。
寂寥的暗沉裏,只剩了她孤零零一個。
周遭靜谧,她腦海裏卻反複響起姑娘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問着自己。
那麽,究竟是什麽呢?
鐘秀秀回過意識的時候,四圍的霧氣已散去。
面前一身妖嬈紅衣的女子笑意盈盈,眸中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鐘秀秀沒有什麽時間去探究女子目光裏的深意,因女子身旁,北極星君蒼白着一張面容,發狂似的蜷縮在雲上。
他眼角滲出幾點淡淡的水痕,嗓中苦澀,半晌才沙啞地咳出幾聲笑音來,濃郁着悲壯與絕望:“什麽……不是的……熒羅……熒羅……”
鐘秀秀嘆了一聲,方才種種暫且抛諸腦後。她緩步走至北極星君面前,惆悵了一聲:“所以殿下這是終于明白過來了?”
北極星君擡眸,眼神凄涼地看了看她:“你一直……都知道?”
鐘秀秀抿了抿唇:“對。冬至一直都知道。北極星君殿下,你才是月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