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都
北極星君已經很久不曾去想起他當初與月都的一些事。比如說初見。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熒羅七千歲生辰。彼時熒羅居在昴日宮,他出生時三足烏長鳴了七天七夜,炎陽真火燒了九九八十一天,自小被天界一幹仙官呵護着長大,七千歲是一個節點。自此之後,他要承下昴日宮的衣缽,擔起一宮之長的職責。
那日九重天為他慶生,上界宮主引真火***,塑了對金羽晖仙墜給他當賀禮。他父親陪着他母親走進火海中,最後留給他的眼神都帶着毒意。他習慣了七千年這目光,最後一次看還是覺得有一點傷心。
宴酣的時候,他偷偷跑出昴日宮,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一呆。彼時六千歲的月都就坐在大殿外的石椅上,昴日宮長年都是亮堂的光,月都穿着紫黑色的長袍,寬大到拖曳在地上聚成一個小山。她臉色透白,給熒羅浸上那麽一絲涼意。
熒羅就去問她:“今日是我的生辰,你為什麽不穿的喜慶一些呢?”
月都面上的表情不合年齡地清冷,手中燃着半截香煙,她望了望熒羅,輕聲說:“我在為上任宮主祭靈。”
熒羅不是很明白,月都頓了一下又解釋了一聲:“慶生是你們白天的事情,我在做我晚上的事情。若是沒有神仙為他們引渡,仙靈積怨太久,會成魔。”
熒羅垂了垂眸子,是不太開心:“也不一定非要是今天啊。”
月都擡眼看他:“你的父母親去世,你好像也不是很傷心。”又望了望他腕上的墜子,“我以前給別人祭靈的時候,都會有人哭的。”
熒羅指了指宮殿瓦頂上立着的三足烏:“這裏離三足烏太近,母上說,三足烏飲淚為靈,所以我們這裏的人,都不會哭。”
月都閃了閃眼睫:“我的家在離它最遠的地方。”頓了頓,“不過我們那裏冰寒,淚不成形,所以那裏的仙神,也不哭的。”
熒羅笑開:“那我們不是很投緣?”
月都遲疑一下,點了點頭:“是很投緣。”
熒羅向許多家神仙打聽月都,才知道月宮身處第一天再北,是個落魄的仙神之地,宿的都是不入流的小仙,是閑散人的去處,自成着一方天地。熒羅想,那樣孤冷寂靜的地方,月都獨身一人,一定好生無趣。
他便去尋了她很多次,月宮時間與外有差,每一次只遇見一面閉緊着的水晶門。直到有一次他立于門前,見着一個青衣裳小丫頭挎着草籃跌跌撞撞地奔上來,小丫頭見着他有些認生,有些排外,蹙着秀眉斥了一聲:“你是哪裏來的小仙官,月都性子溫和一些,你們卻是不要得寸進尺,來這裏找些不必要的麻煩。”
小丫頭略顯吃力地推開那扇水晶門,熒羅側身随她入內,殷勤地替她提上草籃:“這位小姐姐誤會了,我是新來這裏的,正想向月都殿下……”
“月宮地處陰寒,不收男仙。”
大殿上凄凄冷光,月都就屈腿坐在正中央,月紫色的長袍綻開在地面,冰冰涼涼的眸子望向這裏,熒羅回望到她眼中去,無辜一笑:“上次殿下說你我投緣,還以為殿下會再來看我呢。”
月都抿着嘴角,身子仍肅立不動。熒羅正向她走去,身後一席風卷,再定神,月都身上便纏了個一襲紅衣袒臂露腰的女子。女子纏金的腰鏈上墜了兩團毛茸茸的狐貍尾巴,從腰側垂下去,正搭在月都裙褶中央。
熒羅眨了眨眼睛,身子一頓。
女子戳了戳月都的臉頰,笑盈盈開口:“我就說前幾日看着我們月都的姻緣墜有了些動靜,原來竟是昴日宮的小宮主呀。這日宮月宮求姻緣求了這麽些年,竟在這個時候成了真。”
月都淡淡一瞥熒羅,又移了移紅衣女子纏在她身上的胳膊,側了側眸子:“夏芷,孟節在給我畫願。”
“哦?”紅衣女子好奇地向外探了探眼睛,“什麽願?”
熒羅循着紅衣女子的視線望去,只見殿前翻雲間隐隐約約立着一襲灰衣,趁上月宮蒼白光亮倒有些分辨不出。那灰衣女子回過頭來,向着熒羅望了一望,笑得恬雅:“先前我也沒有搞明白是什麽願,現今倒是有些眉目了。”
一直靜立在一旁的白衣小丫頭向熒羅招了招手,眼中有些意味深長:“怪不着月都殿下一直挑不來繪花,原是在等人。”
熒羅沿着冰階向上,紅衣的女子蓮步輕迎,堪堪扶住他的手,又順勢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可是挑對了時候,今兒是月宮例行的春日宴酒,一會兒俞良她們便來鋪排了,到時候可能好好玩一玩。”
熒羅走至月都旁邊,才能看清方才殿下的灰衣女子,正點着花在一方畫瀑上揮灑。月都望了望他,唇角竟意外地溫和了一些。熒羅悄聲道:“她們是?”
月都聲線清冷:“是星宮的宮主。”
熒羅有些意外:“我還以為這裏會冷清得很。”看了看遠處挑揀着青衣丫頭籃中露草的紅衣女子,“我宮殿裏的下官,見我都要攏袖低首的。”
月都側臉望他,兩人目光相撞在一起,她竭力地勾了勾嘴角:“興許你,并不适合那樣的地方。”她轉回頭,眸光投向更遙遠的暗沉裏去,那是他來的方向,她眸中有些悵然,語聲悲涼,“可我自小長在這裏,卻是很想生活在有光亮的地方。”
熒羅想去握她的手腕,頓了頓,只撫上她的袖沿。他垂了眸子:“我覺得你這樣,已經很好了。”寂然片刻,他又擡了頭,“不過你若要修神,我會等你。”
迎着冷雲孤空,月都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她并未做多少回應,倒是一旁的紅衣女子搖了搖狐貍尾巴,探身到月都眼前:“胡說到哪裏去了,咱們月宮這樣熱鬧,小月都才不想修神呢。”
灰衣女子堪堪停手,将畫瀑呈上月都眼前。畫面中青禹花攀着藤蘿一片盛景,小石桌前月都身旁熙熙攘攘,樂語晏晏。布置中只月都衣衫色調沉冷,映上朱紅與鵝黃溫出的色澤,也并不顯得孤寂。
想到這裏,北極星君突兀地想去尋一尋那時的畫願。
繪花因願而成,現今滄海桑田,不知那畫上遺存下的,是怎樣的一幅光景。
鐘秀秀将手在北極星君眼前揮了揮,略帶諷刺道:“殿下一副神游太虛的模樣,是惋惜起姐姐了?”
北極星君茫然片刻,才将将緩過心神來。面上又換成了往日的不屑與孤傲,淡淡嗤了一聲:“她尚未覺得怎樣,我怎會多起這些心思。”
鐘秀秀目光放遠,兀自回憶:“我記得,你第一次來這月宮時,姐姐她正在畫願……”
孟節似是也憶起來什麽,言語裏濃厚着懷念,笑意溫婉:“是呀,那時候兩個人都那樣小,月都總擰着自己的性子,熒羅便不厭其煩地逗她開心……”面上卻疏忽停頓,疑惑,“怪了,像是近來總也不去想這些事情,這麽說起來,又覺得陌生了許多。”
鐘秀秀酸溜溜嘆了一聲:“也是呀,誰想得出那時候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姑娘的小鬼長大之後變得這樣花心。”
氣氛一陣尴尬,到北極星君冷冷一笑:“好罷。我是聽懂了,你便是想讓我說我不過是為着複仇,才胡亂利用你們待我的感情?”
鐘秀秀抿唇不語,孟節眉間哀愁,北極星君淡淡望了她們半晌,不可置信地大笑了一聲:“哦?所以這便是你們所想。”他緊握了幾下拳頭,眼中燃了幾點怒意,眉間褶皺漸起,“不錯,我罔顧你們真心,我有錯。借你們之手奪她月都的靈力,我有錯。讓着你們本來融融恰恰的關系分崩離析,我有錯。我千錯萬錯,都錯在一個當初不該憐她信她護她!”嘴角一絲嘲諷,眸中幽怨更甚,“我不過取回我應得,若非你們不辨是非,執意偏向她月都一方。我何至于如此?”
孟節偏過頭去,鐘秀秀回了他一記眼刀:“那日之事,在各家記憶裏都是向着模糊,你怎知便是她負了你,若是境況所逼,迫不得已呢?”
北極星君冷冷挑眉,好笑地重複一聲:“迫不得已,哦,迫不得已。”
他閉了閉眸子,平了些心緒,幽幽開口:“我還記得那時的春日宴酒。”
那是人界常可見得的習俗,卻在天宮之上并不流行。月宮被排在九重天以外,沾染了凡界氣澤,再者宮中清冷,宮中之人卻愛讨些熱鬧,是以不知從何年月起,便興了春日宴酒之說。熒羅聽着新奇,适逢衆人相邀,便也就應聲而往。
那時熒羅始接觸凡界之物,瞧着什麽都顯得新鮮。
夏芷說,凡界裏春日宴總與男女話情扯上些什麽關系,是以酒不圖烈,卻定要甘醇可品。她說月都自小向着光耀之地,大抵會喜歡每月初九三足烏在午間落下的一滴焚生淚,攢上二三百年,合滿一壇,釀來定然美味。不過月都生在月宮之中,性子屬寒,不一定當真承得住純陽之氣,是以還需采了每月望日子時照了月華的寒盡花瓣來加以調和。以此之法所成的兩相酒,向來只在傳聞裏捕捉得到其一絲神韻。若熒羅當真釀成,月都定然開心。
這個念頭夏芷在熒羅初至月宮便提起,被熒羅領在心中好幾個百年。
往日的春日宴酒裏,總會碰上哪家星宮的宮主捧過一壇細心調釀的甘酒,或上至天宮,藏着心思放在心上人宮宇殿門之前,或下至凡間,與相知好友一起品花賞月。
每至月酣雲醺,好琴瑟的星主便起曲助興,或有星主依歌而長吟,或有星主踏樂而遠舞,四輔最是好熱鬧,總是這裏轉轉,那邊瞧瞧,遇了好曲子要哼與月都聽一聽,折了好花露要提給月都品一品。熒羅訪遍各家各味酒,讨教着月都心儀的口味。
月都并不常笑,哪怕這樣熱鬧的時候,月宮白冷清寂的暗色都會因着笑語歡歌而着上溫度,可月都仍不會笑。她只會寂然看着面前一場沸沸揚揚,明冷的眸子映出幾盞琉璃燈盞的蒼白,長睫微顫,然後與孟節說:
“與我畫願。”
她會挑出最璨爛的繪花,那畫瀑上總是溫溫柔柔,只餘下她一人孤冷,卻襯出別樣的溫情。她慣于将畫願挂在殿中,熒羅每至階下,都覺出那方蘊起一種晖陽,不似他尋常所侍的三足烏熱烈而決絕,卻含着秋日的婉約。
他覺得月都是喜歡的。雖然她并不那樣明顯地表露出自己的心情,可熒羅想,她定然是開心的。因他自小沒享受得這樣熱鬧過,他想不出再有什麽餘外的不開心的理由。
月都七千歲時,熒羅的兩相酒還沒有釀好。
他們認識這樣久,熒羅思考了很長時日,卻想不明白月都喜好什麽。她生辰時,月宮千年一遇,布置上了大紅的簾幔。他空着手走上冰階,笑嘻嘻地攤開在月都眼前:
“我沒什麽好送,便允你一個承諾如何?下一個千年,再下個千年,多少個千年,只要你仍在,我便仍在你身邊。”
月都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她自手心捧出一個暗月色的錦盒,那上面銀線勾勒出一方三足烏的圖案。她将錦盒推至熒羅面前,斂了長睫,清清淡淡的嗓音:“這錦盒存得住我幾分靈力,随在你身邊,可以化開昴日宮裏幾分熾氣。以後你在那裏有了什麽傷心事,傷心到想要落淚的地步,便可以随心地落淚了。”
熒羅手上遲疑,啞然道:“今日是你生辰……”
月都眸中熒光一爍,抿唇:“正是因是我的生辰,才該向你道聲謝才是。”
熒羅心想,她果真是開心的罷。
月都七千六百歲時,熒羅的兩相酒釀成了。
那年春日宴上,他捧着酒壇而來,然而今次的月宮卻比往日更添寂冷。浩浩玉階下,四輔裙擺綻血,尤以冬至白冷的仙裙上最為顯眼。月都一身紫衣,指尖仍有未幹的血珠。她兩眸幻化出一種妖異的紫紅,空蕩着眼神轉向階下的熒羅,素指一擡,他懷中佳釀應勢而碎開,酒香濃烈,醇味甘甜,在浩渺青空裏彌漫,似纏成幾縷青煙,追着天際流雲而遠走。
她望着他,眸中如常般冷冽,她說:“你我錯了命途,只需換了外魂之力,你便可在這月宮享你所想,而我也可如願……升神。”
她足尖染血,長裙拖曳在冰階上長長一片。她緩步而下,幾千盞琉璃燈蒼白更盛,照見她一張染了詭異緋色的面容。
熒羅曾經想過很多次,她向他伸出手的樣子。平日她總是肅然地立在一旁,冰淘的一張臉,浸了霜的清冷嗓音。可他覺得她只是不說罷了,他覺得她會是開心的,他覺得他常伴她身邊,她總會靠他再近一些。
因為他自小受慣了孤單,她怎麽會想疏離他,他想不出什麽那樣的緣由。
天際高遠,蒼宇遼闊,月宮素清而阒寂,她的步履聲就有些沉重而清晰。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踏在冰階之上,一瞬間茫然起來。他着了尋常固喜的紅衫,兩相酒氤氲在上面一汪深色,還留有一線餘味。
他望着那面冰削的容顏,眼中忽而湧出澀意,寒風忽至,竟至落淚。
他想該離開,卻沒有。
他刻意放緩了聲調,一如平日點滴。殿前的畫願已失了光華,他将笑容擺得盡力溫柔,他說:“月都,你走火入魔了。月宮至陰,你受了太多寒氣。不必這樣勉強自己,升神不急在此一刻。”他擡了擡手,想去握住愈近的那方手臂,“你不要怕,你何時升神,我都會伴在你身側。你如今便是要早些醒來,我帶你去昴日宮近前的焰流殿養一養身子。兩相酒也可助你調養氣澤,不過是要等上一段時日了……”
那以後如何,北極星君并不記得清楚。
也并不需他記得如何清楚。如今他外魂之力盡失,只擔上一個北極星君的名號。他想不出再有什麽理由,能陷他一至于斯。
鐘秀秀冷冷地哼了一聲:“但凡你想不出來的,都成了理由。”
北極星君靜默片刻:“她奪我外魂一事,在天宮已是不說自明。”斜睨了鐘秀秀與孟節一眼,“況且你二人的記憶,不是也停留在被她強奪靈力一幕?”
鐘秀秀不置可否,頓了腳步:“心宮已至。”
冰晶蜿蜒,這處宮宇與旁處并無多大差異,不過外層籠上一層迷離的紗幔。異香襲人,北極星君在一旁善意道了一聲:
“當心香氣惑心。”
鐘秀秀腦中昏昏,回頭時已看不見北極星君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