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虛鼠
鐘秀秀圍着月宮周遭大大小小的桂殿蘭宮繞了幾圈,意識到這裏的副宮結構上循的是一家的圖紙,門廊上卻沒有細心地題上些名號,考慮再三,方察覺自己仿佛是迷路了。她琢磨若是此時去月宮裏請教一下月都娘娘,論理似乎有些古怪,可四周清寂無人,倒也沒什麽特別方法。正自取舍間,就見陰魂不散的一抹藍袍自她前方一樓殿宇裏款步向下,她隐在暗處,待北極星君向遠走後,風平浪靜地扣了扣那間水晶殿的門扉。
開門的姑娘盤着飛雲髻,香木的發飾墜上一只石頭刻出的老鼠,流仙裙依着素雅的樣式,一眼望去,周身歸樸簡約,似是流水人家走出的撷花女,明眸清淡到不攜幾絲情緒,頸上珍珠串出的項鏈華色随着月光流走,她輕微動了動眉頭:“冬至?”聲線偏些親和。
鐘秀秀微微斂了下眼睫:“孟節姐姐。”
孟節歪了歪頭:“是月姐姐找我有什麽事?”
鐘秀秀略微做出為難的表情,又小心翼翼地環察了四周,終究嘆了一聲,有些無助地望向面前的星主:“姐姐司的是福願,大抵和守着司南的解世上神交情不淺?”
孟節清着一雙眸子,不太明白鐘秀秀所指:“我和他确實有些交情,不過凡世近來禍亂頻生,天陣裏月格大動,上界的神仙們都道咱們月宮是要出什麽亂子,解世上神已經被派遣下去贻福了,近日也不好再多出什麽分外事……”
鐘秀秀咬了咬下唇,略作急切道:“月格大動?姐姐可曉得是哪一格出了變數?”
孟節搖一搖頭:“我們下仙哪打聽到這個,倒是你近日陪着月姐姐,可是有什麽不平常的地方?”
鐘秀秀想了想該怎樣說,最終仍含糊道:“興許是姐姐行将升神,這劫需歷得不一般些罷。只是近日裏北極星君總來問事,我思及千年之前,倒生出了一些懷疑來。”
孟節晃了晃神:“熒羅?他近日……常去月宮的?”
鐘秀秀微一轉眸,笑得隐晦:“是這樣沒錯。何止近日,其實這一千多年間,或近或遠的都會不時來瞧上幾眼,不過最近頻繁了一些。”作憂愁狀,“前幾日逢上月姐姐,還戰了幾番口舌。現今倒不知又作什麽打算去了。”
孟節纖手在脖頸上的紅珠鏈上摩挲幾遍,神色間卻不知思緒已飛至哪一方天宮裏去了。廣寒素冷,鐘秀秀攏了攏衣襟,孟節遲遲反應起禮數不周,匆匆請她進屋再敘。
屋內幾抹懸雲吞吐,晶雕的太師椅都顯得陳舊,屋內除去擱置長瓶香爐的案幾,并無多餘裝飾。角落裏旋級而上的冰階,漸漸消散在一方沉墨當中,幾點研花成釀的色澤斑駁在沿途扶欄上。冰階并不如尋常的通透,蒙了層經年聚下的霧。
鐘秀秀不由得惆悵起來:“是有許多年沒有見得孟節姐姐作畫了。”
孟節望了望那冰階所向,眉間也有些懷念:“這些年月宮上日益清寒,也沒什麽好盼的,前幾日采些繪花來,連研彩的法子都有些不記得了。不若當初,興頭一上,撕片薄雲都能成畫。”
鐘秀秀望着孟節,似也回喚起當日一些興致來,屋中懸雲悠悠沉落,鐘秀秀扯上孟節的袖沿:“姐姐可還有當初記下的畫願?”
孟節思索良久,惋惜道:“當日月姐姐和熒羅決裂後,我想着傷心,便都盡數封埋了。今日便是再有存着的,到底物是人非,那畫上色澤,也早便褪了罷。”
鐘秀秀倒還留着一線希冀:“也不盡然。興許有人,如今還懷着當初念想呢?”
孟節眸中閃爍,嘴角勾過一線澀味,倒也笑了:“也罷。我是聽明白了,看來是近日月姐姐那裏空閑,你到我這裏來找些樂子。”
鐘秀秀無辜道:“近日确實空閑,不過大抵是月姐姐臨升神,北極星君又來得頻繁,鬧得我竟有些懷舊起來。”嘆了一聲,“月姐姐若此次大成,之前那些,便當真就是之前那些了。今日尋一尋,權當是來作個別。”
孟節步着塵霧沿上冰階:“那陣子大家那樣憤恨,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尋了。”
本來一片的沉墨裏漸漸散開一些暗光,一扇雕着天鼠奉桃的石門靜靜伫立。孟節回首望了望冰階下的鐘秀秀,作勢便要去推,門縫間卻倏地閃出豔黃色的光亮,一瞬之後,門上的浮雕彌散成晶,徒留下游走複雜的一幅刻印。孟節怔了怔神,伸手去探究竟,指尖卻似觸碰上了一簇灼焰,刺痛之下本能回避。
鐘秀秀驚了驚,喚了聲:“姐姐小心。”便攀着扶欄匆匆跑上,門上刻印寒光一現,靜靜轉了一個角度,漫出的蓬勃氣焰将鐘秀秀送退幾步,橙黃的光色映在門前孟節的臉上,延展至整個宮室,将四周冷冽的冰涼都照出一線暖意。
那光充斥開來,并無伴随什麽溫度,卻教孟節心中氤氲出一陣溫融與懷想,巨大的溫馨悉數填進腦海中的空白,卻在頃刻間化作無以言說的苦澀,漲滿整個心胸,她望見下方鐘秀秀的身形一頓,橙光消散的餘晖中,對方淚已盈面。
那光由舒散到湮滅不過一瞬間的事情,點點光亮沿着其擴展開的路向回縮進,最後卻盡歸孟節項上的珠串之中。孟節不知所措地輕撫淡了色的紅珠,觸到一片餘溫熾燒。
鐘秀秀在那一瞬間,有一種想要把一切都傾囊訴出的沖動,喉中卻哽咽嘶啞,鼻尖蔓延出委屈的酸澀。懸雲又漸漸攏起,她走上孟節面前,疑惑道:“姐姐的這串項鏈是?”
孟節抿着嘴,言語間有些閃躲:“一個朋友送的罷了,說是……”
鐘秀秀忍不太住:“北極星君?”
孟節驚訝地擡頭望她,又負罪般垂下腦袋:“不錯,确是他所給。他只說是凡世間尋着好玩的物件,我也不知這是如何一回事。”
鐘秀秀點了點泛着清光的紅珠:“這珠子在聚着靈力修為。”皺眉,“卻是一瞬即滅,大抵是傳去了什麽別的地方。”
孟節不太能夠相信:“你說他是在盜我的修為?”她轉臉望了望那扇刻着印的石門,“可剛剛那個法陣……那樣的靈焰,應當是……”
鐘秀秀一臉肅穆地點頭:“不錯,月宮不該有那麽光鮮的氣焰,這印應當是北極星君刻下的。只是奇怪……”她望向孟節,“以他如今修為,不當有這樣強的法力才是。對于他大抵何時刻下,姐姐可有什麽頭緒?”
孟節緊張地搖了搖頭:“并無,先前我不過是在外與他有幾次偶遇罷了,請他到這裏來,今日才是第一次……”她思緒百轉,語上有些惶惑,“況且這地方雖是我不太想記起,可到底也是有些懷念的,我記得不過幾日前……我……”她瞳孔倏爾張大,身形似有些不穩,鐘秀秀上前扶住她一邊纖臂,她眸中疑慮更重:“怪了,我明明記得……”
鐘秀秀幽幽:“若不是今日的北極星君,也許,是當年的熒羅呢?”
孟節身形一震,咬了咬唇:“怎麽會如此?那我這些年……”
殿外倏然一陣急促,有人匆匆推開了虛掩的宮門。北極星君焦慮着一雙眉眼走進,冰階上靈光閃閃,孟節疑惑了片刻,凄然道:“熒羅,你當真在盜我修為?”
北極星君的眸光輾轉在孟節與鐘秀秀之間,嘴上不置可否,腳下循着冰階走上,瞳孔終究定在那扇石門上:“這是什麽地方?”
孟節咬了咬牙:“熒羅,你……”
鐘秀秀冷然道:“這裏面藏着孟節姐姐先前作的畫願,月姐姐行将升神,我們來懷念一下罷了。怎麽北極星君也心有不舍,期望着再來念想念想?”
北極星君回看她的目光亦有些寒冰:“當真?那這石門上為何築了刻印阻人,還是憑的當年我失的外魂之力?”
鐘秀秀低笑兩聲:“誰知當年熒羅殿下為何要将這些畫願封起,興許是做了什麽虧心之事,亦或不過是覺得昔事成空,不願再談?”她話鋒一轉,又是疑惑起來,“不過熒羅殿下不想看便不想看罷了,何苦封起?又何苦下咒在孟節姐姐的記憶裏,讓她總覺得自己不過不久前還曾踏足到畫室之中?若非今日我偶然之興,這件事怕是再不知何時才能大白。”
孟節道:“當年因果為何,進去瞧瞧不就明白了?既然這珠子食飲靈氣,這法陣失了所持,也是廢了罷。”
北極星君柔柔攬上孟節的肩膀,低聲在她耳邊:“還是節兒聰慧。”
孟節怒嗔着橫他一眼,探手移開了石門。
沉積了千年的冰點瑩瑩閃爍。畫室正中先入眼的一幅丈高的畫作,身穿長紫月袍的月都栖坐在畫瀑中央,袍擺上深深淺淺繡着月露風白,錯落有致的山石搭起一個小小案臺,臺上托起一方古琴,月都纖手輕探琴弦,長發纏繞雙肩,眉目素淺幾筆勾出,恬雅一抹弧度留在唇邊。
熒羅坐在畫瀑右上方的一株藤樹上,紅白映襯着的常服,手中閑握一本古籍,懶散倚靠在藤幹上,眸子合得恰好,聽琴聽得正甜。
蒼龍七主在樹下簫笛共奏,朱雀七主在夙霜花間合舞,雲上有星主執杯,雲下有星主點露,霜降搖着絲扇在一旁烹茶,芒種提着籃子挑着繪花,冬至捧着花露候在月都身邊,谷雨自樹枝葉間探了一個腦袋,采了間野花去探熒羅的鼻息。
天河袅袅而過,有星主置了水晶爵仿着凡世間流觞曲水,點點晶瑩蜿蜒,流淌向畫面之外。
雲端仿佛有歌聲渺茫:
“長宵不醉兮夜,半星孤枕兮月……”
另一幅上的月都被描摹得精致許多,熒羅蹲在石凳上,正給她鬓間別花,她月紫色的袖袍拖曳很遠,墜了幾瓣落英,而眸間停在身側人的面上,盈盈款款,一眼望了千年。
再一幅上凡世千千萬盞燈火飛上,熒羅足尖點着一方火焰,盞盞火光鋪滿月宮皚皚雲隙,月宮沿階的琉璃盞亦被染成橙黃,天邊顯出一片暖融色澤。月都自宮門步下,面頰上反出溫淡的緋色,熒羅立在階下,向她探出手。
孟節說:“這樣清準,竟都沒有褪色。”
北極星君冷笑一聲:“哦?”伸手一拂,只看見原本缤紛的色彩盡數散落,一陣橙黃色氣焰膨脹過後,先前如生的畫面消散殆盡,只剩下空蕩蕩的畫瀑,室中無光,暗色下透出幾分冷冽的蒼白。
孟節寒意陡起:“這些都是當年的熒羅殿下造出來的?為何……”
北極星君挑眉:“為何?”兀自大笑幾聲,“為我當年太天真,還癡想着總有一日她會回心!可如今,”他冰着眼角環視了一面面蒼白如一的畫瀑,“如今,勿論她,勿論我,勿論你們,都已無當日之願,更枉論舊日之情念。”
鐘秀秀皺了皺眉:“難道不是因你一心只記着她加諸你的怨憤,才使得整個月宮,一步步冰冷至現今這個局面?”
北極星君怒視她:“當年事我雖記不清晰,可還是能記得起我待她如何真心。月宮這樣清冷,我本望她能因我而變得開心些,除此不生他念,可她回了我什麽?她這千年,都是借着我的法力,她有什麽資格依此升神?我又憑什麽要安于一個北極星君!”
孟節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珠:“所以你便要盜我修為來複仇?”她靜靜頓了一下,輕笑,“你和別的星主,是不是也像與我一樣對待,騙着她們戴上你無意尋來的飾物?你也當真是好計策,便連月都當日欠你的情,也一便讨回來了。”
北極星君撫上孟節的臉頰:“是誰與你說我是為着盜你修為?我不過撚了些法術在上面,近來天界并不太平,想着能護着你一分,只是沒想着你屋裏出了這樣一個地方。”
孟節側過頭避開他,将脖頸上的項鏈猛地一撕,紅玉珠滾落在地,悉數化作青煙。
鐘秀秀冷笑:“你這話也過假了一些。我看,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當初是因為念着月都舊情才将此地封起。”她看了看地上放着的幾面畫瀑,尋了個最便小的,“何況既然封起,又何必施出障眼之法,拟出假的畫願來?當日究竟出于何因,說不準與當年真相有所關聯,北極星君殿下,當真不想探一探究竟?”
孟節皺眉:“可畫願已逝,已無法再尋了。”
北極星君望了望鐘秀秀手中的畫瀑:“若只是當初我與她的畫願……”
鐘秀秀笑了笑:“若只是當初熒羅殿下與月都殿下的畫願,大抵願的還是姻緣,如此,只要循着一點殘留,給夏芷姐姐探一探,還是探得出一二來的。”
北極星君兀自不屑道:“姻緣?”卻又從胸中掏出那枚暗底銀絲的錦盒來,細細把玩一陣,抿了抿唇,“……也罷。”
孟節遲疑道:“夏芷這些年性子越發古怪,待人比月姐姐還冷,我們當真?”
鐘秀秀已兀自向出走:“孟節姐姐,方才我與你說過近日我對千年之前生出些疑惑來,姐姐可還記得?”她頓步回頭,孟節正聽得認真,她凜着眉眼道,“之所以生出那些猶疑,便是想起夏芷姐姐這些年的性子。”沉默了沉默,“倒像是歷了些與我們不同的事情,有什麽不便說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