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輔
“冬至。”
“冬至你醒醒呀。”
鐘秀秀困頓地擺了擺手,一翻身,從一片綿軟處失了重心,她四處擺弄了一下,想找個依仗的東西,身子聽話地淩空幾秒,義無反顧地墜了下去。
方才靈巧的姑娘聲色此時惶恐欲哭,四處張望起來:“來人呀,來人呀,冬至從雲上掉下去啦。”喚了半晌,倏然停住,驚訝地也不知是在向誰:“北、北極星君殿下……?”
鐘秀秀的腦中有些遲鈍,眼上朦胧,思緒将将要反應過來自己處境有些危難,便被一方寬敞的胸膛接在了懷裏。她模模糊糊地看向上方那張面容,俊臉濃眉,摻了水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泛着淺笑的薄唇,依稀……是個男的。
鐘秀秀努力地搜刮了一下,也沒找出這本書裏第二個男的。
她覺得背上陡然起了一層寒氣,腦中瞬間清明。
北極星君溫和一笑:“我倒不記得,冬至還有這樣冒失可愛的一面。”
鐘秀秀恍然記起,這貨在楔子裏攻略的不是別人,正是月宮娘娘的四個親信小丫頭來着。
鐘秀秀如臨大敵,北極星君正帶着她騰上雲層,一個赤色流裳挽着總角的姑娘正焦急地望向這邊,見着藍衣輕展的翩翩少君,雙頰在一片暗幕銀輝的清冷中浮上兩抹灼熱。
鐘秀秀暗自撫首長嘆,晚了。
北極星君拈了抹祥雲聚成床榻的形狀,權當給鐘秀秀暫時緩和氣息。赤色的姑娘上前兩步,羞怯道:“多謝北極星君。”
鐘秀秀翻了翻白眼:“你謝他做什麽,月姐姐現在這樣苦,不就是因為這個人?”
北極星君沒有惱,只是微嗔道:“你這丫頭,我救了你,倒不知感恩。”
鐘秀秀撇撇嘴:“那你再把我扔下去好了。”
北極星君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副不跟小孩子計較的神色,轉臉向着赤色的姑娘:“多時不見。”
赤色的姑娘低下臉福了福身子,抿着笑道:“北極星君可算想起月宮來了。”又擡眼望向北極星君,展了展長睫,一雙杏眼靈動,“月宮裏冷清,就我們幾個姐妹陪着月姐姐。星君既來,姐姐嘴上不說,心裏定也是開心的。”
北極星君擡了擡眉,眼中流露出苦澀:“若是這樣,也便好了。”
雲上幾架琉璃盞包攏着蒼冷的白焰,水晶雕出的宮宇輾轉着清和的流光,雲氣缭繞的晶瑩石階上,一青一黃兩抹身影随在紫色霓衣的女人身後,款款步下。
“芒種,冬至,回來。”
鐘秀秀拉了拉有些躊躇的芒種,恭敬地列在了紫衣的身後。
北極星君斂了斂眸,笑了一聲:“月都,別來無恙。”
月都暗色的唇畔緊抿,面上冷冽,眸中說不出的厭惡:“你來這裏,是嫌我做得還不夠,打算把內魂都獻與我麽?”不屑地挑眉,“你現在不過是一個小星君,你那些微薄的仙力,我不稀罕。”
北極星君吞了吞氣,面上隐忍:“月都,這麽多年,你心裏有的還只是這些。”他環顧四周,素白清冷,連陣風也沒有,他微微嘆氣,“你成日便在這麽個地方,心中不會寂寞麽。”
月都眼眸微動,身形卻仍穩穩立在階上,她神色上有一絲的不耐,緩緩轉身:“你若是只來說這些的,我沒有很多閑暇陪你。”
北極星君淡淡一笑:“我現在說要來拿回我自己的東西,也有些自不量力。不過,我終究是會拿回來的。”他優雅地抱拳,又貼心地向着後方的四個小丫頭輕輕颌首,便轉身離去。步履成穩,蓄得一方氣魄。
月都沒有再看他,兀自沿着冰階向上。青衣裳的姑娘頓着身子,藍色的衣袍在眸光中愈漸遠離,她又看向層層雲霭裏那個孤高的背影,到底叫出聲來:“月姐姐,你和熒羅殿下當真這樣便可以了?你們先前……”說着都要攢出淚來,“你們先前,不是那樣好的……”
四個人裏,只有鐘秀秀一直緊随着月都,紫色的長擺仍拖曳着向上,擦出莫名幽沉的聲響。清靈的女聲刻意調作冷冽的幅度,她輕輕停住身子,微側了側臉:“先前的那些,我已記不太得。你若是舍不下他,可以随他去,月宮本該冷清,也不差你谷雨一人。”
她身後沒有響動,她合了眸子,又道:“霜降,芒種,你們想走,也可以。”
鐘秀秀小心翼翼地跟上幾步,月都冰冰涼涼的聲音又響起來:“冬至,你也不必特意勉強自己随着。”
萬籁皆阒,鐘秀秀微低了頭,恭敬地:“姐姐,再過些時日便是最後一劫了,現下亦是關鍵非常。北極星君定是算準了這點故意來擾亂姐姐的心思,姐姐不要太将他放在心上。”
月都望了望鐘秀秀,眸色沉暗,半晌,贊同地點了點頭:“對,過了這一劫,我便登神冊了。”
谷雨在下面不太死心:“姐姐,修成神位就真那麽重要?神仙神仙,其實也沒多大區別。熒羅殿下待姐姐不薄,姐姐以前也不是常說……”
霜降在一旁打斷她:“夠了,先前的事情,我們不是也記得模糊?何苦在這裏一味追溯那些真假不辨的事物,姐姐這麽多年,也不能在這一時功虧一篑。”
谷雨紅了眼眶,又仰頭看到鐘秀秀這邊,不甘心地:“冬至,你先前也不是和我說,覺得之前我們姐妹侍奉的,是熒羅殿下?”她跺了跺腳,咬着牙,“我最近一直在想,難道不是月姐姐奪了熒羅殿下的法力,還将我們搶了來,改了記憶?我們,我們憑什麽便要在這冷冷清清的地方……”
霜降喝了一聲:“谷雨!”
鐘秀秀說:“姐姐,先回殿罷。”
芒種思索片刻,也嗫嗫嚅嚅地:“我,我也覺得,北極星君殿下……親切一些。”
月都沿着天階拾級,沒有再出聲。
鐘秀秀怒了一句:“姐姐不是說你們想走便走,何苦說出這些來?”
霜降皺眉:“冬至,你也不要偏激了,姐姐也不過賭氣一說。”
鐘秀秀輕嘲一笑:“霜降你也不要總裝好人,其實心裏早跟着那個北極星君去了不是?”
谷雨惡狠狠地瞪了鐘秀秀一眼:“哦?好像你冬至就不當人一面似的,你跟着月姐姐,不就是為了姐姐升神位的時候好跟着沾光,将我們往外趕,是想一個人獨占呢。”
鐘秀秀抿嘴:“我亦未逼你們什麽,具體如何,也是你們自己定奪。”
谷雨張口又欲說,鐘秀秀轉身,小跑着跟上月都進了殿門。谷雨的聲音響在後面,斷了一時,又冷哼一聲:“膽小鬼。”
月宮一向孤清。自镂空着的軒窗望出去,眼頂只看得見沉壓下的玄墨,借着遠處雲面上幾點稀薄的蒼白焰色,才微微晰出一些藍韻。四下涼得滲骨,系諸燈中顯出塵世夜色,空蕩的長街上只有巡夜掌中散着暖光的紙籠,暗處幾抹一晃而過的黑影倒像是活潑的點綴。月都盤腿坐在殿中央,多少年她看的都是這般景色,眼中靜沉漠然,冷冷地什麽也浮不出來。
系諸燈裏偶爾流光一爍,靈氣幾點躍入月都懷中。鐘秀秀端着一盤花草晨露立在一旁,站得膝蓋有些酸痛。月都淡淡瞥她一眼:“你們平日相互裏說些什麽話,我便是在這裏,自能聽個十之□□。你不必于我面前假裝什麽,你當真想要升神,待我大成後予你便是。”
鐘秀秀惶恐地喚了一聲:“姐姐……”
月都皺了皺秀挺的眉毛:“也不用叫的這樣違心。”
鐘秀秀眨了眨無辜的眼睛,低着頭将琉璃盤輕放在地面,喏喏道:“是,殿下,那冬至這就告辭了。”起了身,向着殿外遲疑幾步,又堪堪轉回身,添了一句,“晨露清神養身,殿下還是就着當天的時辰吃才好。”
月宮裏片刻便回歸靜谧。
月都移了移眸子,望着那滿盞晨露思索片刻,秀指微曲,泠泠露珠悉數淌入她的眉間。
鐘秀秀自月宮後殿步出,雖然覺得月都的性子确實會将她趕出來,不過原作裏描寫月宮的只有楔子與結局,大部分都是戰鬥場面,她沒成想月宮真是名副其實的清冷,還素簡,仿佛除了專為月宮正主修建的這個崇殿之外,連個歇腳的地界都沒有。
其餘三個小丫頭大抵是跑到別的什麽副宮去嚼月都的舌根,鐘秀秀回憶着北極星君對諸個星宮的攻略順序,思忖自己下個步驟的細節,沒留神被一陣不溫不火的風吹斜了身形。
她實了實腳步,身子下意識向風源出轉了轉,腦中正自疑惑,就被一襲煞藍截住視線。腰身盡數入了他人臂彎,鐘秀秀覺得頭有些暈,還沒來得及斟酌一個恰當的詞來描述自己卧槽的心情,下巴便被人順勢擡起,眸光搖晃半晌,終究落在一雙剪水的桃花眸裏。
鐘秀秀暗暗也釋然了一些,說起來,四輔被攻略得确實……潦草了些許。
北極星君眉梢挑上一絲得意,聲音拿捏着慣有的溫和:“怎麽,被你心心念念的姐姐趕出來了?”悠然一笑,佯作憐憫道,“可憐到連個容身之處都無,還在說月都今時種種,皆出自我的過錯?”
鐘秀秀沉了沉氣,展了展長睫:“哦?北極星君其實,挺在意這個的?”
面前人用心打量了打量她,腰上的桎梏微微一松,男子愁攏了一方眉眼,負手在背,輕聲:“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如何也記不清楚。可再遠一些的事物,倒依稀有個輪廓。”眉間又舒開,眸中倏然深遠,“這中間發生什麽,我無暇推演,可她奪了我外魂法力是事實,我自思待她誠心,她這般負我,我有心讨回來,也沒什麽錯。”
鐘秀秀象征性地點了點腦袋,又順水而提:“霜降近日常見孤身而行,是你托她打聽什麽消息?”
北極星君坦然一笑:“又如何?”
鐘秀秀輕蔑道:“谷雨芒種也待你不薄,霜降誠心為你,倒折了她對正主的忠心,你這般負她們,又在哪裏分什麽對錯了?”
北極星君看着她有些疑惑,伸手掐了掐她的腮幫,讨笑着:“今日是怎麽了,我識得的冬至可沒這樣好心。”
鐘秀秀拍了下他的手,垂了眼眸:“方才殿下說,待她修成亦會予我升神。若是如此,我沒必要為着你做些危險事。”
北極星君的手頓在半空,竟醞釀出一絲委屈:“我還以為這麽些事情下來,你我之間早不只是單憑利害。”鐘秀秀側開臉,他随着探過去,手落在她肩膀上,“我待她們半真半假,可心裏想着什麽,都跟你說得明白。我待你,竟不如月都一個尚未及的承諾?”
鐘秀秀臉上輕微厭惡,掰開肩上的手,閃身向殿下走。北極星君似也動了真怒,狠狠握住鐘秀秀的手腕,冷笑:“我還當你是難得明白的人,月都那樣自私,不過是允你一句話的事,想拉你回她身邊罷了。她這是忌憚我,待她當真升神,她不拿這個作數,你也無奈她何。”
鐘秀秀的眼神比他更涼:“你這樣要緊我,不也是因着我比她們幾個都多心一些。你我之間,從來都只是利害,我又如何打準,你事成之後,會怎樣待我?”
北極星君将她拽至身側,卻沒有松手,周遭本就寂靜,二人沉默良久,北極星君先笑出來:“你其實在吃醋,是不是,冬至?”他又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柔柔幫她理了理鬓角,“我與月都不同,尚且曉得恩仇兩清。你助我,我自會履行我應你的。”
鐘秀秀嘆了一聲:“熒羅,我并沒有與你争吵的意思……”
“熒羅殿下。”
北極星君含着不舍張口欲言,階下清潤的聲音傳來,他平了心緒看去,籠着黃色绫羅的霜降手中持着一個四方的錦盒,正自雲上擡眼看他。他遲疑一下,終究放開了鐘秀秀的手,輕拍了下她的肩膀:“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歇了半刻,又補一句,“那東西對我挺重要。”
他飛身向下,鐘秀秀看了看他的背影,心裏想着要拈朵雲來,身側便化出一抹棉雲。她試探地踏上一步,發覺比瞧上去的結實挺多,念頭在腦中一現,腳下便晃晃悠悠地移動起來。
北極星君告別了霜降之後,去了一趟小寒宮。他本想着冬至不過鬧一鬧小家脾氣,這會兒大抵是看不過他為個物件抛下她去見霜降,賭氣回府了。小寒宮說得豪華,其實不過是壘了幾層陣法的塔,北極星君到的時候,十三層水晶檐上懸着的鈴铛喧煩吵鬧,天君當年親手設下的陣帳被灼出一個巴掌大的裂口來,青衣裳的小丫頭跪坐在塔前,雙手手掌被覆燒了大半,正噙着盈水的眸子不知所措。
北極星君暫引了個法術勉強補上陣法的破口,又耐心施咒療養起谷雨傷重的雙手。谷雨沒有料想到這時候來的人會是他,嗔怒着一雙眼看他:“怎麽是你?你來做什麽?”
北極星君嘆笑:“你何不先解釋一下你在這裏做什麽?你毀了這陣法,糾錯到冬至身上,還減了月都的修為,想得倒挺寬。”
谷雨一張俏臉青一下紅一下,又不怎麽甘心道:“她們兩個都不是什麽好人,憑什麽一個個都能升神,我便是看不慣如何。”
北極星君扯下自己衣擺一角,又裂開兩半,細心将谷雨一雙素手包裹起來:“她們便是該遭如此,你又何必為此傷了自己。”輕輕一點谷雨的額心,“以後不順心的事,找個人說說便好了。你若不珍惜着自己,別人不好過了,你也不見得開心。”
谷雨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月宮這麽冷,我難道跟月都去說嗎?”
北極星君微微一笑:“你可以與我說。”
谷雨挑眉:“你?你聽我說?”
北極星君動了動明曜的瞳孔,望進谷雨清澈的一雙眸子裏去:“你肯說,我便會聽。你說多少,我便聽多少。”
他臉上看上去徹底得認真,谷雨只覺雙頰頃刻便燙紅起來,她微微別過頭去,嘴上執拗:“誰信你。”心上有些慌亂,急忙又轉了話題,“你還沒有說你來這裏做什麽。”
北極星君自懷中掏出個錦盒來,谷雨探身去看,繡的是暗色的三足烏,也不知用的什麽刺線,紋理中仿佛透出幾點月華清光來。他将盒子打開到谷雨面前,盒中缭繞起素白的仙霧,谷雨探手到盒中摸索,尋見一雙耳墜來,剔透地像兩粒雨滴。
谷雨莫名地望向北極星君,他将她捧着耳墜的手蜷起,握住,唇角清淺勾起一個弧度:“前陣子偶然看見這個,便覺得适合你,想着會被別人拿去,倒顯得糟踐,便買了下來。方才本想着拿去給你,清明宮裏尋不見人,找一找便找到這邊來。”
谷雨鼓了鼓嘴:“你說得真好聽,我先前跟你的交情,至于你偶然便能念起我的?”
北極星君揉了揉谷雨的頭發:“月宮這樣冷清,你在這裏一向顯眼。”他輕輕覆在她耳側,淺笑,“我念你許久了。”
霜降倚坐在小暑宮門檻外的雲階上,瞧着手腕上紅玉雕的镯子發呆。芒種自塔中尋了些新摘的露水來,看霜降臉色微白,在一旁想問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
芒種斂了裙衫坐在霜降旁邊,霜降沾了滴露水,看着其自指尖緩緩滴落進浩渺的雲層裏,方嘆一聲,攏着眉頭看向芒種:“你知不知道月宮前殿那池霧氣是做什麽用的?”
芒種回憶了回憶,茫然地搖了搖腦袋:“不太清楚,姐姐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霜降轉了轉手腕上的镯子,玉質冰涼,堪堪刺進她指尖:“熒羅殿下與我說,那是月都姐姐修煉時溢出不要的靈氣,于她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對于咱們這些下仙卻能增進修為。他還讓我幫他取一些……”
芒種看向霜降的手腕:“那這镯子……”
霜降微垂了眸,亦看向那抹渾然晶潤的紅玉:“是他用我采來的靈氣拟出來,說當作酬謝我的禮物。”
芒種望着她的眼神微驚,心中有些難受,面上卻展出輕微的笑意來:“北極星君殿下待姐姐也是挺好的。”
霜降眼中浮起一些笑意,語上卻仍帶着憂愁:“可我取那靈氣的時候覺得……”她欲言又止許久,到底找不出合适的詞來描述,“說不出地奇怪。而且,”她嘆一口氣,眼中又傷感起來,“我去見他的時候,看見他和冬至一起,也不知說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