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問真由
鐘秀秀是在自家床上醒來的。
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被不知什麽人關掉,牆上挂着的老式日歷翻過了挺長久的一段日子。玻璃窗緊閉,五色的窗簾被閑閑置在窗邊,窗外路燈孤寂地照着一方飄雪,入夜已深,高架橋上積了薄薄一層白。
鐘秀秀正兀自哀傷着自己穿越之初計劃的全滅大計。
桌前的翻蓋手機在昏暗裏亮了一下,不期然地響起鈴聲。鐘秀秀頂着發昏的腦袋,搖搖晃晃坐起身子,按下了接聽。
“秀秀?”
對面傳來清麗的女聲,是秀秀喜歡聽的一線音色。她在腦中迅速滑過近日來經歷種種,疏忽覺得精神了許多,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瞟了眼時間,握着手機的手都顫抖了一些:
“洛容姐?你,你怎麽用季舟的手機……”咽了咽唾沫,“還在淩晨一點多給我打電話?”
對面的洛容哀聲嘆了口氣:
“你再看一眼,你拿着的應該是我的手機。”
鐘秀秀借着窗外的微光仔細觀察了一下:“還真是。”
洛容愁聲說:“最近我們這裏忙得要死,那幫家夥別說幫我找紫楊了,都跟着季舟去弄什麽‘穿越一日游’、‘同樣的故事不同結局’、‘真人版同人故事任你寫’,花樣搞了一堆,啊,對,還有你那個手刃渣男的。”滿聲地恨鐵不成鋼,“我看這裏顯示你回來了,就知會你一聲。你知道那個一直昏迷的實驗體,她最近狀态一直不好,現在我還在樓裏。”
鐘秀秀象征性地哦了一聲,趕忙問:“季舟也在?你們……半夜……就兩個人……啊……”
洛容兇了她一聲:“你分不分輕重?我打電話就想問問你怎麽樣,本來以為你會直接去《走不過萬水千山》,怎麽是《流聲問華年》?”
鐘秀秀嗅到了濃濃的陰謀味道:“什麽本來以為,你們商量好的是怎麽着?”
洛容在那邊打了聲哈哈:“哎呀,不是想給你鼓鼓志氣嗎,你都窩在家裏多久了。”
鐘秀秀頹喪下來:“別提了,簡直失敗,我還是去個歡快點兒的攢攢氣氛好了。”
洛容的語氣趨向輕松:“也不用這麽在意,這次也是沒提前和你說,《流聲問華年》都出第二本了,很多隐情你都不知道。”
鐘秀秀在電話一邊狠狠點頭:“簡直坑爹,明天我去找你一趟,你把書給我看看啊。”
洛容在那邊遲疑一下:“也行。穿越的事兒現在都是季舟在搞,你不懂的問問他。”
洛容的住處在郊區,鐘秀秀的家是洛容幫她找來的,也沒有離市區多近。她騎着自行車到達那棟簡單粗暴地挂着“殷家的實驗樓”的建築,漫天陰冷的灰雲剛染了點太陽的色澤。正是上午十點剛過,鐘秀秀從正門走了一趟,中心的空地上一如既往地放着一個空的實驗棺,她撣了撣落雪,挂在棺頭的銀色銅牌現出“0285”的字樣,是洛容數年都不變的手機開屏密碼。
她将銅牌翻轉,歪歪扭扭的劃痕隔着光陰呈展出“檀楊”兩個字。
現在這棟樓裏認識過檀楊的人不多,洛容說,她将他舍棄在一個被創造出來的世界裏。
這個實驗棺在這裏孤零零等了十年,洛容磕磕絆絆地找了同樣的時間。
殷家的實驗樓裏開發的是憑人腦創造子世界的項目,到目前季舟加入兩年時間,與子世界平行的諸個世界都可以感知,大家一致認為找檀楊這個初衷只能存進神話,既然技術已經先進至此,市場如此廣闊,有機會何不多賺點現金解決實在問題。
鐘秀秀已經兩年沒有來這個地方。
玻璃門在她面前滑開,樓中空氣溫暖,洛容坐在黑色的長沙發上,一身貼身的運動服,手中拿着那本《流聲問華年II》向她揮了揮手。
鐘秀秀蹭了蹭她鞋上沾的積雪,地面有些滑,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洛容旁邊,正迎上洛容按進她懷中的書。她左右看了看:
“洛容姐,你臉色這麽不好啊。要我說實在找不到,也就不要找了,季舟他人也不錯是不是。”
洛容回看了看她:“你臉色也不太好,要我說實在做不到,也就不要做了,你才十四,前途這麽多是不是。”
鐘秀秀噎了噎,轉身半躺到沙發上,拿書掩住了面頰。
鐘秀秀想,《流聲問華年II》的真實名稱大概是《流聲問萬水千山》,或者《走不過華年》。本來這兩部小說便挂着姐妹篇的名號,況且作者在《流聲問華年II》的後記中真誠而明确地闡明:
“……
《流聲問華年》和《走不過萬水千山》,這兩本書是我最初期的作品,寄托了我學生時期看待這個世界時所有美好的願望。可能你們會說,《走不過萬水千山》的故事太不完滿,但在我而言,這便是我所有想說的。我不會為段闌洗白什麽,可能他并不太懂怎麽去愛,可他愛得那麽直白、那麽熱烈,最後結局不圓,只是兩個人太不合适而已。那時我自己生活上也經歷些事情,我本來也曾經以為,段闌和楚朝如可以走過荊棘坎坷,萬水千山,最後攜手百年,可我錯了。那時我經歷第一次成長,我開始明白,再如何相愛,不合适不過不合适罷了。
當時寫的時候情緒太多,無法好好表達,所以在又經歷了這麽多年之後,我将它寫出來,寫給一直遺憾的你們。
在寫完了這兩本書之後,有朋友跟我說,你簡直就是金牌男二制造機。也聽很多讀者呼應,說太喜歡趙竹安和晏蘇木這兩個角色,還為女主究竟該不該選男主的事情和我激烈讨論過一番。這個問題,時至今日,我也回顧思考過,可我想,當時當景當人,大概顏初初還是會選擇孟長信,楚朝如依舊會一如反顧愛上段闌的。
況且,對于兩位男二的感情,我在當初出書時就在後記裏明确解釋過,趙竹安自小至大只待過顏初初一人情深,但也只是相遇逢時,他只是太孤單,缺個人陪伴,他們之間甚至沒有經歷過什麽能稱之為記憶的東西,從頭至尾的交集也太過尋常,孩子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就知道顏初初斷不會和他在一起了。
至于晏蘇木,他有沒有當真對楚朝如動過心都是一個問題,按我的想法來說,他起先不過是覺得她有趣,後來向她示好,只是為了與段闌相對,讓段闌不愉快罷了。到後來确實經歷良多,而他對楚朝如,我理解的更偏向一種紅藍顏間的敬重,是他對這個姑娘的一種最高層面的認可,他将她當作一位能交心的摯友,如同後來我添加出的他與趙竹安的一段羁絆相等地位。至于他心之所系,這本書裏也講得挺明白了,相信無需我多言,所以我也能說,晏蘇木是這個作品裏,死時最沒有什麽遺憾的人了。
當初寫男二,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推動情節,做男女主感情的調和劑,并沒有想太多,設定上也不盡完滿。沒有想到大家會這麽喜歡,在打算重修兩本書的時候,就想到,要給他們加一加戲,要讓他們的形象更加完滿一些。
又碰巧晏蘇木和遼國有那麽一些淵源,當初謀逆的事情又寫得潦草,一筆帶過,而當初寫趙竹安的時候,除了深情以外好像再沒有什麽優點,現在想,好歹是在宮廷長大,擔着堂堂皇帝的名號,況且,帶點腹黑魅力值也能增加嘛(笑),就有了讓他們倆當個朋友的念頭。
至于最後居然寫出了這麽一本長篇,其實是我最開始沒有料到的,只是當初的一些情節空隙太大,仿佛是它們本來發生過什麽,只是在等待多年之後我再去填補罷了。所以,《流聲問華年II》就這樣擺在了你的面前。
其實冠上這麽個名字,對于主角之一的晏蘇木也有些吃虧,畢竟這本書不單是趙竹安的故事,他與晏蘇木從一開始只是利益相交,到後來把酒談天引為知己,他們之間的羁絆不亞于與各書主角之間的那二百多頁。
所以會有晏蘇木被處刑時,趙竹安千裏之外長劍淩花,斬柳祭酒。到後半段趙竹安一番作為,也少不了有這次事件刺激的因素。
所以,你們說的不錯,這其實也是兩個男人的故事(笑)。
不過,花岫姑娘的默默守護,無言支持,當然也是陪趙竹安走過後面那樣漫長歲月的一個依仗,是必不可少的。這本書裏的這個故事裏,兩個人的相愛是清淺漫淡,細水流長,是我現今很喜歡的一種。
還有人問起我花岫姑娘的本名到底叫什麽,這個,其實,我也沒有很想好。
有些現今弄不明白的,不妨就任它在那裏,興許哪天,又是另一個傳奇的開端呢?哈哈。
還有人說,我是不是偏心,專門給趙竹安做續,但是晏蘇木一直都只是故事裏的一個配角。我覺得這個問題,剛才其實我已經側面回答過了。對我來說,晏蘇木也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之一,《流聲》與《萬水》其實一直是不可分割的,而這個故事,又是平行時間裏的另一個角度,有機會的話,興許我會為它起一個更加貼切的名字。
……”
鐘秀秀抖了抖手,窗外漸沉的天空不見一縷光線透過,她有些疲憊地閉上眸子,想緩一緩心神,又不自覺翻開手邊那本封面素白如一的書,匆匆幾字倏忽入眼:
“夜下寂靜的時候,連草間游蟲都顯得喧嚣。
懷仁宮的引翠池水波漸少,一彎皓月閑置少星蒼宇。趙竹安将劍勢起得淩厲,空中幾練流光挽花,一池長春碎瓣零落,鋪了月色紛展,于空中如繪風跡。池邊垂柳正新,柳葉似應風響,堪堪灑滿水塘。趙竹安執了一壇清酒,晶瑩玉露自壇口緩緩注入那如鏡池面,漣漪蕩然而興。
他神色肅然,思緒片刻,到底語了一聲:‘這便是最後一壇荟玉露了。’”
鐘秀秀望着那幾行字,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
直到洛容靜悄悄走到她旁邊,輕輕擦了擦她的臉頰。鐘秀秀擡了擡眸子,洛容嘆氣說:
“怎麽傷心了?”
鐘秀秀摸了摸眼角,也有些疑惑:
“可能是覺得很多事,突然很想和一個人說。”無奈地搖了搖頭,黯淡着眸光,“我就是老這樣子,當斷不斷。”
洛容溫和笑道:“你要做的從來不是斷與不斷,而是要斂性。”
鐘秀秀思慮一時,緩緩點頭:“是這樣。”
洛容挑眉:“知道就好。你有沒有別處小說想去,還是想再歇一歇?”
鐘秀秀低眉糾結良久:“去《天星姻緣錄》好了,我去再熟悉一遍內容,盡早吧。”
洛容猶疑地看了看她:“……你堅定在手刃渣男的路上不打算回頭了?”
鐘秀秀捶了捶沙發扶手:“那必須,老子不甘心死了!”
黑皮的扶手安靜地下陷幾秒,擠出幾绺蒼黃的棉花來。鐘秀秀無辜地望了望扶手,若無其事地把手收進自家口袋裏。
洛容大度地:“別介意,也不知道我爸從哪裏淘來的二手貨,常這樣了。”
鐘秀秀腦裏滑過在遠一些的地方望見這裏幾棟反着白光的玻璃碼成的危樓,遠目了一下幾架敦柱襯出的空落的大堂,語重心長地:“沒事,這沙發,恩,也挺配的。”
《天星姻緣錄》是頗受争議的一本書,原因無他,連本書作者都坦白,這本書就是她年少貪玩自行YY出來的幾個小故事,另塑風度無限渣男主一枚,也實在沒有別的意思。網上有識之士嚴詞批判其三觀不正毀教敗類,也有其擁護者言之鑿鑿道話論自由YY無罪,究其立場,主要是對于本書渣男主的态度問題而已。
本書的男主因何而渣?後宮。後宮不多,區區二十八個。
書裏的設定是,男主與月宮有怨,降怒在月宮麾下二十八星宮身上,想通過二十八星宮之手向月宮正主報仇,碰巧這二十八名宮主皆化作翩翩女兒身,男主不小心機智一把,統統收作自家後宮,最後成功推翻原月宮,自己當了新正主。
一本書縱使千夫所指,讀書的也可以有上萬人。批判者說,三觀不一樣還怎麽好好交流?擁護者說,帥就是正義。中立者說,雖然擁護者也沒有錯,大家言論自由,可是批判者的思想那符合時代潮流,老子也好好看了這本書,沒什麽特別,犯得着吵成這樣嗎。
鐘秀秀說,停一停,我去開包薯片先。
翻開一本并不怎麽合心意的書也是一件力氣活,鐘秀秀挑揀了記憶中挺重要的幾個有關設定的片段看了看,又清晰了清晰本趨向模糊的幾個情節,便将書放回了架子上。天邊濃沉着暗色,她将自己裹進厚實的被子裏,開了暖風,溫熱的氣息随着困意襲卷,片刻便流入夢境裏。
夢裏不知為何漆黑一片,她想這興許算不上什麽夢。
只有一些零星的話語響在耳邊,她覺得隐約能想象出那是個什麽樣的場景。
大概是一間酒館,一張方桌,兩家青年。
白衣裳的執着酒壺,不知灌了第幾盅下肚,他意識間已經朦胧了,挑揀着幾味下酒菜,又意興闌珊地置了筷子。他晃着酒壺,想喝,又覺得不該再喝。對面青衣裳的靜靜坐在一旁,夾着菜肴慢慢咀嚼,眼中白衣裳的身子搖搖晃晃,唇間翕翕合合,他擡了擡眉毛:“你是不是有什麽想說?”
白衣裳的莫名點了點腦袋,偏顯呆愣地:“大概是罷。她死了。我竟不知道,她那些時日都沒有找過我。那時候情況很亂,我亦沒有去看她……她便死了。我未向她說起過這些事,原以為她不會知道……”
他覺得胸中燒灼難耐,大抵還是要再喝一些的,便又猛灌了幾口。嘴中仍喃喃低聲:“她便這樣死了,我今天去到場上,才意識到是怎麽回事,這幾日……我只望見了她一個背影,我該問問她如何想的,但她到底是不會應我的罷。她便這樣死了,我沒有去看,可他們說她走時很好,她一向……這麽懂事。”
胸中那份熾烈的疼痛像是要撕裂開一般,他不明白為什麽情況會越變越糟,只當喝得還不夠火候,便又擡起了握着酒壺的手臂,卻被青衣裳的攔了下去。青衣裳的說:“你這樣難受,是待她有情的罷。她既懂事,也該不想看着你傷心。”
白衣裳的卻像是被點明了什麽,緩緩放下手臂,眼中似是浮雲一散:“哦?我原是在為着她傷心。”心上的什麽感情被刻意絞作一團,又挨上千萬韌絲細細割裂成碎屑,他皺了皺眉,卻覺得輕松,竟笑開了,“原是這樣,我是對她動心的,我待她有情,我喜歡她的。”
他垂下眸子,眼中嘴畔都溫柔化水,又音中郁郁:“我若早些知道便好了。我該早些知道的。我該告訴她的。”他又覺得腦中昏沉,濃濃的醉意襲上,他側頭倚在桌上,手中酒壺歪斜,酒水澆灑進盤菜裏。
青衣裳的嘆了一聲,要起身為他收拾,又聽他攜着委屈的聲響悶悶伴着酒氣:“她若知道她死了,我會這樣傷心,肯不肯為我,不去死了呢?”
鐘秀秀覺得這個場面有些熟悉,卻忘記在哪裏見過。
夜間時長,她醒時天邊雲色素青,窗外靜冷,她眸中平淡,回想起夢中,倏忽間卻變得朦胧了。一份莫名的情緒回蕩在胸腔裏,竟辨不出是悲是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