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問暗行
孟長信至此之後再也沒有踏進過宮門。趙竹安來尋鐘秀秀讨閑話的次數也漸少了,窗外開始斷斷續續地飄下雨珠,将朱樓都染得陰郁的天氣裏,趙竹安就喜歡遣近身的幾個小太監以酒作信,在暮日的殘光裏風光滿眼地踏進懷仁宮的門檻。
窗外清露壓枝,水色裏映襯出夏日蔥郁盈室,鐘秀秀半倚在床邊翻話本,趙竹安在一旁談天。她佯作不經意的樣子,眸間映出字字濃墨,耳中貫入的都是一個人的聲音。她望見窗外冷光照出的書卷上清明的一角,恍惚地尋思了半天,才跌跌撞撞地憶起自己的一個初衷。
趙竹安在一旁喚她:“初初。”
她細細算了算時間:“你說要等到的入秋,是不是快了?”
趙竹安笑:“你在擔心你的長信?他不會有事。”
她垂眸:“并沒有。只是再過七日便是初初約的半年之期,皇上興許,等不到入秋了。”
趙竹安折了片葉子把玩在手裏,爵中清酒映上月色微微一蕩,他笑意未減:“你還覺得他會帶你走。”
鐘秀秀沉默了半晌,窗外一彎月牙草草懸在碎星中央,樹間不知名的夏蟲翕動,她靜靜地等到自己的聲音,劃開一方靜谧幽沉:“其實,我從來不是顏初初。”
趙竹安頓在當口,眉間攏起一層褶皺。須臾,又緩緩舒開,眸中渲染起層疊的月華清光。他旋起唇角,柔聲:“告訴我你的名字。”
鐘秀秀垂眸:“荊瑤。荊楚的荊,瓊瑤的瑤。”她晃了晃被夜色冰下來的半碗甘茶,輕聲續道,“我爹曾是商國的一個小官,觸了龍須,落得滿門抄斬,我死時也是這麽個時節,旱了好多時日的天降下雨來,把斬刀都打濕了。”
商國是遼國的鄰邊,不巧便是孟長信借兵的國家。
趙竹安沉吟:“是說商國不久前才換了個皇帝,大赦天下的口谕是随着一道誅殺手令一齊奏下。”輕抿了口杯中酒,“聽說那皇帝為國有方,性子卻不是很好。”
鐘秀秀輕笑出聲:“你就信了我?”
趙竹安望向她,借着皓白的月色打量,眸光持得真摯,眉間難得攏着肅色:“我信你不會欺我。”
鐘秀秀嘆聲:“那你可信我當真入了忘川之河?”
趙竹安溫溫笑道:“原來死後當真可有牽念,也是好的。”
“興許不是罷。我也不曉得。”鐘秀秀挪過趙竹安放在小案上的酒壺,微微抿了一口,啧了啧舌,“我只記得自己孤孤單單飄蕩了很久,有人說我執念太重,可允我一個願望。我自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願望,那時候遇見個姑娘,她說她在塵間有愧對的人,想借我之手彌補一些,我便來了。”
月亮被飄浮的雲翳遮住,趙竹安望着她的眼神認真,她有意避開一些:“至于時日上不知怎的錯開了很多,那姑娘也沒與我多說,我尋思了挺久,覺得她說愧對的人興許是你罷。可又覺得是孟長信。我也不清楚她是因何而死,我來圓這個願望,實在圓得挺糟糕。”她頓了頓,到底對上了他的眸子,“不過那姑娘到底心上念着是孟長信的,我也不好拿她身子胡來。既有了約定,走是自然要走的。今時也不知怎麽的,想與你說起這些。”
趙竹安一手托腮,杯酒盡幹,眸中氲上一層朦胧,他試探地喚了一聲:“荊瑤?”
鐘秀秀垂眸一笑:“近日來我總覺得混沌,興許時限也馬上到了。你籌劃得這樣好,之後若得了空,念在遠游時你我還有一段挺盡興的日子份上,能去我荊家廢宅看一看,立個墳,上上香也好。”眸間一陣惆悵,“也不知那裏荒涼成了什麽樣子。”
趙竹安執來酒壺,又緩緩斟了一杯,酒香浮開,杯中清明如水。
“你家宅子,在商國都城裏?”
鐘秀秀眸間一動:“是,要近郊了,臨着間衣鋪,隔過一條街有條挺長的細流。”眸光流轉,片刻卻暗下來,“我都快忘了。”
趙竹安緩緩蕩開唇角,撫上鐘秀秀的手腕:“去看看罷。我們一起去。”
鐘秀秀仍垂着眸子:“怕是沒有機會了。”
趙竹安倒是一副還有機會的樣子:“秋日一近,瑣事确實多了些,不過我将這些事排一排,三兩日後你我尋個間隙逃開幾日沒什麽大礙。”
鐘秀秀張了張眸子,沒有出聲。
趙竹安有些迫切:“你便等我幾日。”
夜色暗稠,須臾便沉入淵底。
其實在鐘秀秀看來沒有什麽等與不等,她又去不到別的地方。她閉在房中悠然無事的第七日,還沒來得及欣賞一眼怨艾的熹光,便不由分說被定在了床榻上。
孟長信暗通鄰國,也就是《流聲問年華》後十幾頁的事情。不過正翎軍在商國地位實在不是很高尚,很難想象鄰國的皇帝聽說向他借兵的人是準備義正言辭去搶個女人時的表情,好在還借了三萬這個不小的數目,可見這個皇帝的性子也沒有壞到什麽無可救藥的地步。
鐘秀秀跑去嫏嬛閣,想起被自己遺忘許久的那七本奇書,不過卷帙浩繁,散了滿地,實在不知從何找起。鐘秀秀依着運氣向幾櫃書架間騰出的一片罅隙邁了一小步,身後孟長信追過來的腳步聲一頓,鐘秀秀覺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在下墜。
孟長信茫然的聲音響在雲間:“……初初?”
幾聲書架翻碰的響動,最後一絲光線隐匿在濃密的暗影中。
鐘秀秀四圍探了探,手之所觸一片陰涼,而腳下地勢仍在向下。
她傍着石壁向下,不多時便觸及到一片綿軟。繁密而精致的絲紋,鐘秀秀穩了穩心神,四圍一片靜谧,她壓了壓音調,輕輕拽了拽那衣料,煞有介事地:“兄臺是人是鬼?”
沉默片刻,又沿着華錦向上攀了攀,只大致描摹了一個輪廓。鼻間尚有氣息,舒緩平穩,大抵只是入夢。
鐘秀秀想了想,衣着華麗還如此悠閑,大概是趙竹安罷。不過此處陰冷避風,待久了可有致命之危,還是歇息片刻,便拖着他向前探一探路好。
卻不料對面幽沉中一粒明火伴着輕緩的步履聲響徐徐移近,火光蒸蒸,紅橙色的幽光勾勒出一張眉眼,正是先前鐘秀秀猜測當中的趙竹安。鐘秀秀心下驚了驚,将身子移開了一旁人物一些,趙竹安端着盞青銅燈,抿着嘴角走至身前,眸中映出顏初初的面容正有些驚惶地望向身邊昏迷的男子。
男子一身紫袍,衣緣上繡的是金絲的蓮繪,袍擺間暗線纏出蟒紋的模樣。雲眉平展,長睫輕斂,唇角松松持着,面上安和,似是睡得香甜。
鐘秀秀的目光自他閑置微淩的發移向他額間交卧的佩玉,終是停在鼻梁俊挺的線條上。她垂了垂眸光,又轉回執着銅燈的趙竹安身上。面前的人尚着金紋龍袍,只是衣飾間些微淩亂,濃墨的眉,柔沉的眼,正随着她先前目光定在她身旁男子面上。
鐘秀秀再望了望身旁衣着整潔的男子,再望了望趙竹安,震驚道:“你,你還私下裏有這樣的癖好?”暗中冰冰涼涼的水滴砸在坑窪不平的石壁,鐘秀秀望着趙竹安的眸子都悲傷起來,“你養小倌便養小倌罷了,何苦讓人家待在這樣一個地方,比之牢獄之苦都厲甚。”撫了撫身下陰寒的石面,嘆氣,“連個蓬草堆都不給人家。”
趙竹安好笑道:“也幸得人家睡着,若你這話讓他聽了去,我遼國可當真氣數盡了了。”他将青銅燈輕放在地面,也盤腿坐下身來,揶揄地看了看鐘秀秀,又指向那昏睡的男子,“怎麽,你不識得?說是你們國家的小王爺,這次你的長信向商國借兵來搶你,就是托他領兵。也不知他與長信生了什麽罅隙,反被人家迷昏在竹林裏,醒了後悠悠哉哉來尋我,我藏了此處,他跟了來,倒在這裏睡得香。”
鐘秀秀松了口氣:“原是人家單相思你,你也早些說清楚,商國再開放些,皇室裏有個斷袖也不是什麽太光彩的事。”
趙竹安咳了一聲:“我看不是。這人怪得很,說是王爺,又自稱擔個醫官之職,卻偏偏讓他領兵。他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還提着酒壺來尋我致歉。倒似這塵間不過游戲一場,他且來尋尋樂子罷了。”
鐘秀秀恍然道:“那這定是昭親王了,他本身便是這性子,還并非先帝所親出,是個義子,父親是朝中老一輩的醫官,世代從醫。”特意懸了懸聲音,“這些不過官面上的說法,先帝性情不至于多少溫和,偏偏收這麽個義子,坊間傳聞實是私生,那女家卻不知何故亡逝,遺子被老太醫收養着,皇帝那邊再給個名號罷了。”調整了調整身子,“昭王殿下自幼就與現今商王不合,倒是商王百般包容他。我猜這一次商王本不願借兵,他執意如此,商王便又想趁此讨着遼國一些好處,他又反其意而行,所幸不管這兵了。”
趙竹安冷冷一笑:“他倒真當我遼國安亂不過一場游樂。”
鐘秀秀沉默片刻,搖頭道:“也不是,他到底是醫者之心,商國平民間很捧奉他,這次到如今地步,可能是因着一些長信的緣故。”焰光跳動幾下,鐘秀秀幽幽道,“他借兵皆因要逆着商王,只要了這樣一些惰兵,本也并不想生什麽大事端。長信興許是搞明白了這意思,便迷了他神識,代其職位,改了政令。”
趙竹安涼涼道:“你倒是料想對了,他的确會帶你走。”
鐘秀秀微微垂首,低語:“未有料想得是這樣方式。”
趙竹安輕笑:“時至如此,你還要偏袒向他?”燈焰微斜,他張手攏了攏光,“待你們的昭王殿下醒轉,辭了他,我便要出城去聯絡各方,這一走恐怕風雨欲來,你可要與我一起?”
鐘秀秀避繁就簡,挑了挑眉:“哦?那興許皇上可以整裝啓程了。”
趙竹安怔了一下,看向一直安靜的昭王,微弱的火光擦亮他的半邊臉頰,秀挺的眉毛輕微一動,長睫緩緩張開,現出一汪幽沉的深潭,燈焰安靜的火光堪堪投映在他濃稠的墨瞳上,他唇角輕輕一勾,低迷而溫潤着嗓音,悠然如話家常:“聽了這樣久也沒有聽得明白,如妃娘娘何時成了我商國之人?早知我商國與遼國早有交好,在下如今之舉,還真是甚不妥當。”嘆了一聲,歉疚滿懷,“怪不了我拿着沉了十餘年的荟玉露,還解不得殿下一番怒意。”略顯苦惱道,“也不知陛下平日還喜好什麽,倒讓我尋來賠賠禮。”
趙竹安臉色一陣變幻,在幽暗中不是那麽顯眼。
鐘秀秀笑得真誠:“陛下心善得緊,早便消了氣了罷。”
趙竹安執了銅燈起身,繃着嘴角道:“你們商國君子,倒連非禮勿聽都未習過?”
昭王随之起身,優雅地撣了撣衣上沾起的積灰,語調上持得無辜:“我還道殿下如此信任我,特意說與我聽呢?”
鐘秀秀極不優雅地爬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灰,不懷好意地眨了眨眼睛,意外地顯得活潑:“在初初來之前,二位殿下都是同處一暗室的關系了,何必這樣生疏啊?”
趙竹安将鐘秀秀拽過身邊,吞了吞怒氣,溫軟道:“和我走?”
鐘秀秀亦未答他話,倒是望了望一旁淡然挂笑的昭王:“初初還聽坊間說過,現今商王幼時落寞,與昭王殿下有過一段交情,甚至,昭王殿下的母妃,也是因其而死。”垂了垂眸子,又看向趙竹安,“如今商國借兵攻遼,到底是不争的事實。同樣與商王不容,昭王殿下既有意,與其結交未嘗不可。”
趙竹安目色凝重,昭王倒仍笑得輕松,眸中藏了絲亮意,認真地看住鐘秀秀半晌,又對上趙竹安的眸子,走上前道:“殿下當真娶了個好妻子,娘娘說得在理。現下也無外人,我便直說,”他倏然淡了唇角,眉間厲色一閃而逝,緩聲道,“段闌殺我生母,弑君父,誅忠臣,縱有為國之才,乏甚為國之德,論公論私,我都忍不得。”長睫一斂,又湛然笑開,“我這個朋友,殿下看是交得交不得?”
趙竹安皺了皺眉:“你這麽做,與長信有何區別?”
昭王悠然道:“殿下高看我了,我與殿下交友之心為先,不過是碰巧可向友人讨些陳年舊物罷了。”移了移眸子,眼中深幽,嘴上輕巧,“不瞞您說,家母生在遼國,亦死在自家故土。”
趙竹安望了眼鐘秀秀,笑道:“他誅的那家忠臣,與你有過交情?”昭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趙竹安又笑,“你意不在謀逆,不過是希望正名?”
昭王挑眉:“殿下是覺得我小題大做?”嘆氣,“殿下未識得段闌其人,若殿下有幸與吾皇相識,當不會奇怪我所以用如此方法。”
趙竹安颌了颌首:“遼國正亂,我亦不想與商國生什麽事端。不過,你這朋友,我交得。”他将燈盞向前探了探,“走罷。”
鐘秀秀适時向後退了退:“你們先走罷,長信大抵會來尋我。”
昭王本循上燈光所向,聞言回首又審度了審度鐘秀秀,清雅一笑:“娘娘這樣便無趣了,還是随在殿下身邊好些。”
趙竹安頓住腳步,燈光轉來,映出鐘秀秀一面頗為認真的表情,他伸手握住她腕間,說了聲:“別鬧。”
鐘秀秀亦嘆了一聲:“不是的,這樣結果,和先前無差,我尋思我該回去換個願念了。”腕上的力道一松,鐘秀秀又向後退了退,她垂着眸子,火光在她身前不遠,怔然未動,她轉回身,摸索着走進一片暗色裏,低語,“我總得還長信一個顏初初才是。”
趙竹安嘲諷一笑:“所以你本來也沒有打算同我走?”
鐘秀秀的裙擺拖曳在地面的一角也逐漸藏進火色籠不進的地方。
趙竹安啞聲喚道:“荊瑤。”
步履聲平平緩緩,倒是一旁的昭王驚了一驚:“荊瑤?”搖頭道,“殿下弄錯了罷,荊瑤是我故友之女,如今尚不至金釵之年……”
趙竹安死望住那一片幽暗,黑沉裏鐘秀秀淡聲道:“說來話長了,殿下若當真有興趣,可以讓皇上講給殿下聽一聽。初初是沒有機會說給殿下了。”
她緩緩向前,腳面下平斜着向上,身後焰光如石,融進一方壁景裏。她攀着石壁,走得有些吃力,身後趙竹安的聲音冷得合景:“這地勢偏陡,你怕是上不去。”
鐘秀秀無所謂道:“說來,初初方才便想,若這地道入口在嫏嬛閣正中,便是被書架蓋了去,這地道中也該有些散書才是。如何幹淨成如此呢?”
上方有什麽遵着壁勢堪堪下滑,趙竹安那方恍惚了一聲:“什……?”
鐘秀秀只覺得一陣眩暈,片刻便無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