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問折鋒
範陽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趙竹安在這裏熟人頗多,借着游玩山水的名義信步閑游,分毫不差地偶遇了幾個同道中人,聊得甚歡。這幾日他行蹤顯得神秘,鐘秀秀借口性懶便終日窩在客棧裏,只差趙竹安出去的時候給她帶些雜書回來消磨日子。起先靜着心思的時候尚讀的了一些古家兵法,待芍藥花盞滿了院井,範陽的日光與游雲又總是排布得精巧,鐘秀秀枕在藤木編的躺椅上,總是望着樹間花影偏了心神,思來想去大概這個時節适合了閑書,便央幾個小丫鬟取了幾個市井裏流傳的話本子,鐘秀秀襯着初夏的暖陽,品得滋滋有味。
這天客棧裏的小丫頭梅池正與鐘秀秀談論着有關風月轶傳的諸多想法,時方晌午,趙竹安回來得意外地早,入了院門,就聽見樹蔭底下兩個姑娘意味深長的笑聲,不自覺得感受到一股涼意侵襲。
鐘秀秀餘光一瞥,正見到躊躇不前的趙竹安,心情正好,彎着嘴角招呼道:“老爺今日怎麽這麽早,初初和梅池剛提見老爺呢。”
趙竹安便自然走去樹涼底下,這些時日他與鐘秀秀相處時間不多,見着鐘秀秀主動搭話倒是欣喜,挑眉道:“于我不在的時候提我,怕不是什麽好事情罷。”
鐘秀秀眨了眨眼睛:“老爺怎麽這樣說?”晃了晃手中的話本,“剛才梅池與初初說這個故事裏的公子是她聽過的裏面最好的一個,還問初初及不及得上老爺,說初初不知讨了幾輩子的好處。”
梅池在一旁紅了臉頰,羞怯地望了望趙竹安:“這可不是我一個說,老爺白日這麽忙,每天還将客棧上下都叮囑一遍要照顧好夫人,晚間回來,也要第一個去夫人的房間。上次桃姐姐說就見着老爺坐在夫人床邊幫夫人掖被角,也不知如何來得那樣仔細,掖了好久都不見完,細看手上哪有什麽動作,倒是眼中一直望着夫人,都望得癡了。”
鐘秀秀先前只當打趣,這時唇角便垂下來。趙竹安本脈脈蘊情着一雙眼,見鐘秀秀面色不對,眸中也暗下來,含了一絲苦澀。
鐘秀秀有那麽一點不忍心。
梅池不明白為什麽本來融暖氣氛因自己幾句話便僵冷起來,正惶然無措,鐘秀秀柔聲向她:“老爺這個人內斂一些,你說些他好他便羞得不行,想他這樣早趕回來,大抵沒用過膳,你去叫廚房備些飯菜來罷,好好補償補償他。”
梅池望了望趙竹安,應聲退下了。
趙竹安立在一片木陰中,頓了很久,樹幹上隐隐的有慵懶的蟬鳴聲,将時光一瞬間延展得很長。鐘秀秀握住書卷的手滲了些汗滴,她斂了斂長睫,輕聲喚了一聲:“趙竹安?”
趙竹安移了移眸子:“什麽?”
鐘秀秀望向他,樹影籠罩裏只有輪廓是足夠清晰:“也沒有什麽,只是在想起當初街邊的那個姑娘,老爺可曾允過她什麽名字?”
趙竹安嘆笑,悵然地思索了一刻,緩緩說:“那姑娘我遇了她很多年,初見時是在一個舊巷子裏,她不過四五歲的大小,身上的衣服還繡着花錦,手中捧着一個岫玉镂的手壺,我曾喚她花岫,不過她并不喜歡,她說她記得自己的名字,卻不願與我說。”
鐘秀秀将書卷覆在眼上,合眸道:“興許是初初錯了,該将她留下來的。”
趙竹安搖頭:“并不,她随着我,确實不是一個好歸宿。”
“在老爺看來也許不好,”鐘秀秀嘆了一聲,“可于她,終歸是好的。”
有漸近的腳步聲,停在鐘秀秀擡手将書卷移開的一瞬。趙竹安頓在躺椅前,緩緩坐下身來。夏日潮熱,又顯得過分寧靜。鐘秀秀覺得一向躁弄的陽光此刻表現得安谧,趙竹安的掌間有些粗糙,撫在她額上,那雙沉靜的眸子停在她的面頰上,映出了清晰的剪影。
“初初,你在為我可惜?”他唇畔滑開一個弧度,聲音緩緩傳來,“你最近,沉冷得讓我有些害怕。”
那聲音含了一種嚴峻,鐘秀秀有一瞬噤聲,竟不知如何應對。
額上的指尖變得灼熱,在一片沉寂中,趙竹安清朗的聲音又喚了一聲:“初初?”
鐘秀秀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瞧出來了?”懊喪地垂下眸子,怨氣地喃喃了一聲,“這什麽破地方,到處都出師不利。”
面前的人笑了一聲:“不,你在人前做的很好,只不過似是不太注重我,總在我這裏露出些破綻而已。”那只手劃過她的臉側,沉着聲音,“我翻了翻一些奇術異書,聽說巫法有一着神靈降身的法術,你這個,是不是一個道理?”
鐘秀秀怔了一瞬,眸子清亮了一些,她看着面前的男子,面上的線條仿佛是第一次瞧得這樣仔細。她朗然一笑,順水答道:“對,不錯,就是這樣,我是借着巫法回來的。趙竹安,這些我都歷過一次了,我之所以我不告知長信你知曉了計劃,是因那樣的結局我不喜歡。”
趙竹安挑了挑眉毛,好笑道:“哦?原是這樣。”眸上又倏爾冷冽起來,“可初初,若當初我不過是想找個陪伴,現在的你,我當真有些舍不下。”他手上緩緩沿着她的脖頸描摹,淡淡道,“你既不願告知孟長信,那麽你與我的這些事,便由我親自告知他。”
鐘秀秀咳了一下:“我與你?我與你有什麽事?”她掙開趙竹安的手,狠狠坐起身來,“趙竹安,你便讓我和長信安然地走,至于你這幾年暗裏想做的,你便照然去做,這本是不相幹的兩碼事,你不要再多餘添些什麽,我……”
趙竹安反握住她的手腕,凄然道:“你說你不喜歡那個結局,也是因為你的孟長信?”冷冷一哂,“孟長信他當真那麽好,讓你費這麽大幹戈回來。”又松開她,起了身,袍擺微動,微閉了眼眸,又是一笑,“我真不甘心。”他張了眸子看她,一片暗沉下是一股潮水般的湧動,他啞着聲音,重複了一聲,“我真不甘心。”
“趙竹安。”鐘秀秀喚了他一聲,他沒有應,轉身後只留給她漸遠的一個背影,明耀的日光将他衣緣的金線照得晃眼,衣擺張揚起一個弧度,墨靴踏下的每一步都覺出凜冽。
與往日的水樣溫柔相異,這個人,第一次在鐘秀秀面前蘊出一方氣闊來。
趙竹安的日程愈加忙碌起來,鐘秀秀戒于那日梅池所說,這幾日都握着書卷待他歸來再睡,有時他接連幾日在外,她只好望着晨間的第一抹朝光倚寐在窗邊,他回來時為她掩上被子,常會驚醒到她。不過他們之間自那日之後似是橫亘上了冷冽的屏障,他不與她搭話,她自也不會理睬他。
梅池總是覺得他們之間是因她當日說錯了什麽話,可她又怎麽樣也看不明白,總苦着臉色與鐘秀秀道:“夫人,我真不明白你們,老爺他待您那麽好,您如今又每晚都待着他回來,怎麽就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呢?”
鐘秀秀剜了一塊花糕放進嘴中,新尋的話本正躺在自家膝上,她襯着樹影間濾下來的光線正看得起勁,微微瞥了眼旁邊姑娘的愁顏,随口道:“誰知道呢,可能是夫妻之交淡如水罷,聽說是有這麽個境界來着,看來我們的感情已經臻至化境了。”
梅池聽得怔楞,片刻間沒有太反應過來:“還有,還有這麽個說法?”
鐘秀秀面上持着嚴肅,鄭重點頭:“是這樣來着。”
梅池在一旁表情有些複雜。
那日晚上趙竹安回來,表情也有些複雜。
他進屋時腳步很重,鐘秀秀蜷在牆角翻書,并沒有太注意。
他走至榻前,冷冷向着鐘秀秀:“你倒是和他們說得挺開心,我們之間竟有那麽好,還臻至化境?”涼涼一勾唇角,鐘秀秀正不明所以地擡眼望過來,他心下一動,俯身将她罩在角落裏,自嘲地哼了一聲,“我在與你生氣,顏初初,你是不是覺得不那麽重要。”垂下眸光,唇上的笑意濃的凜然,“或者,剛剛合你心意?”
鐘秀秀将被褥向身上攏了攏,緊搖了兩下腦袋,沉靜地:“幾句玩笑罷了,你還想要我做什麽,向着梅池大哭一番訴苦?”身子向牆壁貼了貼,眸間望上趙竹安的眼睛,“你在生氣,可我不覺得你氣得合理,我也,”長睫一動,“不覺得那與我很重要。”
趙竹安身子一頓,低笑兩聲,緩緩直了身子,顫聲道:“對,是我不自量力。”
窗外月色很明,卻晃不進屋來。鐘秀秀氣定神閑地合了書卷,揉了揉眉心:“夜色這麽深了,老爺累了一天,還是快些睡了罷。”
趙竹安冷着眸子,柔柔一笑:“夫人也早些歇息。”
她看着他走出木門,覺得最近好像總看着他的背影。
趙竹安和鐘秀秀的冷戰一直綿延到紫幡馬車徐徐駛回京城。這次微服不知被誰途中洩露了風聲,甫一入城便見潮海漫開的人群湧動,裝備着鐵甲銀輝的士兵排出一條威武大道來。鐘秀秀掀起轎簾的一個金絲角,瞥見繁複閃爍着的好奇目光。
依着原作,鐘秀秀挺仔細地尋着孟長信的身影,按說作為一個男主角,畫風都理應和尋常路人不同,卻費了鐘秀秀半天眼力,愣是沒有尋見。
鐘秀秀掐指算了算,離半年之期漸近,莫非他真在嫏嬛閣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
恹恹松開轎簾。一旁的趙竹安執着茶盅,瓷蓋舔了舔碗沿,眸中含上笑意,冷諷道:“怎麽,一向‘長信’的人卻沒有依約,失落得緊?”
鐘秀秀沒有怎樣打算搭理他,他卻又自顧自地意味深長地笑下去:“你沒有瞧過我生氣,初初,我也不常生氣的。不過,”他似是愉悅地搖了搖茶碗,茶香濃郁,在轎中的一方天地裏漫開,“我好歹擔個一國之君的名號,這生氣,可不是自己氣一氣便罷了。”輕抿了一口香茶,斂了眸子似是回味,又故作姿态地嘆了一聲,“初初,你說長信他如今會在哪裏?”
鐘秀秀覺得簾下生風,炎着天氣卻還是冷得可以。她沉了沉聲,顫了一下嗓音:“趙竹安,你這是在任性。”
趙竹安斜倚在榻上,神色悠然:“我先前其實,并沒有如此嫉妒他。”他左手架在側邊,寬掌掩上唇邊弧度,“興許是我之前,還沒有喜歡你到這樣的地步。興許是我之前,對你根本不算是喜歡。”眉間微褶,似是苦惱的樣子,“陷我一至于此的,難道不是初初你麽?”
鐘秀秀覺得很是委屈,搶了他手上的瓷碗,郁了郁心氣,怒目道:“你在生什麽氣,趙竹安,我真是不明白,我們關系如此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先前,你先前……”眸上有一瞬的茫然,片刻便頹喪下來,“不是這個性子的……”
趙竹安這一次笑得很輕:“哦?你現下倒是珍惜起我先前的樣子了。”
鐘秀秀複雜地望了望他,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回小案上,默了片刻,淡淡:“好罷,先前是我任性了,如今你任性回來,我們便不相欠什麽。待我與長信走後,亦不會再擾……”
“不相欠?”趙竹安喃喃了一句,笑嘲了一聲,指尖點了點桌案,笑意盈眶地望向鐘秀秀,“時至今日,初初,你還覺得長信會跟你走?”
鐘秀秀摸不清他說話的根底,虛浮地執着道:“他自是與我走的。”
趙竹安的笑意留在唇角上,目光移向窗外,沒有答話。
紫幡車起起伏伏,沿着細潤的青石板道向着宮城挪步。懷仁宮中遣出了幾個小宮女前來迎接,鐘秀秀随着她們回去,素凋的院落不與尋常有異,銀邊的繡鞋才邁過謝了漆的門檻,屋中便先有人急急站起身,生冷地喚了一聲:“初初。”
身後有平緩的腳步聲跟進,趙竹安輕柔的語調悠然道:“原來房中有客,如何,你們先聊?”
天邊無雲,日光仍舊顯得陰沉,越上門檐,落在孟長信衣擺的銀線竹上。他面色并不十分良善,涼涼望了望面前二人,峻着嘴角道:“事已至此,還是三個人談比較好罷。”
鐘秀秀疑着眸光望向孟長信:“長信,我聽不太明白。”
孟長信回身坐穩,眸間游移在鐘秀秀一身素服上:“我也希望你聽不明白,”厲着眸子擡眼看她,“我們要走的事,是你向趙竹安說的?”
趙竹安在身後低低一笑,鐘秀秀沉了沉氣:“皇上他與你說的?長信,你不信我。”
孟長信狠攥了攥拳頭,咬着牙關:“我信你,我怎不信你?那你便告訴我,你是說給了誰,連累得他告訴了你的夫君?”
鐘秀秀洩了洩氣:“好罷,是我說的。我只想着讓他幫一幫……”
“所以,你當日找我,也本是想和我談這件事的。”孟長信輕輕一嘲,怒道,“後來你是如何又改了主意?什麽嫏嬛閣,什麽無字書,什麽半年之期!你倒是編得漂亮,你是打算半年之後再告訴我,你已變心?這半年緩開,好穩定穩定你對他還有些搖擺的心思,嗯?”
鐘秀秀怔楞地望着孟長信,喉間有些發澀:“我不過告訴了他。不告訴你,是怕你沒必要的擔心。你說你信我,你信我什麽了?我這麽多日沒有見你,第一面你偏要這樣?”
“你也知道這麽多日沒見我。”孟長信音色冷得滲人,似是也不願再說,站起身,側過鐘秀秀頓在門側的身子,向院外走去。
鐘秀秀想叫住他:“長信。”
他步下不停。
鐘秀秀心中惱怒:“孟長信。”
他步伐微緩,又緊随前去。
鐘秀秀涼了涼情緒:“好罷,你走罷,深宮鎖院的,确然不是王爺該來的地方。”
他停在院前的朱漆厚木旁,遲了遲,終拂袖離開。
趙竹安長身玉立在院中,挑了挑眉毛。
鐘秀秀冷冷一笑:“皇上滿意了?懷仁宮清冷,也不太該皇上聖臨,陛下遠游初歸,還是緊着身子,早些歇了罷。”
趙竹安卻向着屋內走:“宮裏何處不清冷,還是人多熱鬧一些。”
鐘秀秀垂了垂眼睫,好笑道:“你我之間,不是冷了許久了麽。”
趙竹安将幾家木窗微旋,窗外一片綠意濃烈,堪堪探進屋子來。他暖暖一笑:“你欺他在先,他不信你又後,這中間,與我什麽幹系?”
鐘秀秀抿了抿唇:“是初初的不是。”倦累地撫了撫眉間,“到此為止罷,你們既都有志念在胸,初初一介女流,也與初初沒什麽幹系。”
她走進裏間,身上衣物來不及褪,只覺得困頓,腦中昏昏沉沉,陷在床榻間睡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