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問歷游
《流聲問華年》小說原作中,用很長的篇幅在描寫顏初初與孟長信的少時,畢竟大人的世界總是那麽的複雜,大抵作者的眼中,少不更事的兩小無猜才被稱為華年。
是以顏初初封妃之後的事情,只不過是為了迎合讀者波瀾不平的心情而設置的一個小起伏,趙竹安其人,作者原本也只當其為一個不占筆墨的路人。
鐘秀秀清楚地記得,原作中是這樣描寫主角二人私奔前的那次皇帝巡游的:
“煙花三月,春風送暖,卻是風雨欲來。趙竹安借着一個并不正統的理由,帶着一仗并不浩大的陣勢,南下揚州游樂了一圈。此行歷時三個月,趕在灼日悶蒸的時日剛好折回,而顏初初被勒令随行在側。他們抵達皇城那日,長街上簇擁起海潮般的人群,孟長信就在那裏,顏初初透過搖擺不定的轎簾,一眼便望見他。幾個月不見,他……”
然後便再與巡游無關。
故雖然鐘秀秀對于巡游的描寫記憶如此清晰,但對于巡游的那三個月卻着實不是很清楚。
而今是她清楚清楚的時候了。
趙竹安的這次巡游巡得很低調,主要是歷次巡游皇帝家都會揮灑大把金銀,但是現在國庫告急,趙竹安他沒有錢了。但是趙竹安仍然給它命了一個體貼的名字,叫微服私訪。
既不用多大陣仗,還是打着體察民情的響亮旗號,鐘秀秀覺得機智如趙竹安,怎麽會只是一個小小昏君。
趙竹安扮的是大商賈祝老爺,鐘秀秀自然成了祝夫人,祝老爺挑了幾個信得過的随身丫鬟,整點了整點行裝,便坐着四馬紫幡車出城了。
鐘秀秀不明白此行意義,趙竹安深情道:“我想着到底留不住你,想送一送你。”
鐘秀秀頓悟,他這是想和自己培養感情。
穿越來這麽幾天,鐘秀秀也一直很躊躇,自己到底是循着原女主的感情路線,還是另辟蹊徑,打開男二新世界的大門。但是鑒于短短半年,鐘秀秀躊躇了那麽幾天就轉而去思考結局的事情了。結局麽,全滅吧。鐘秀秀在溫柔暖軟的床榻上祥和地憧憬着,全滅好,足夠波瀾,足夠壯闊。
趙竹安第一站要體察的民情是京城的民情。
紫色錦幡的馬車離了皇宮個把個時辰,停在了城郊一處破陋的小客棧前。客棧不遠臨着一家寺院,銅鐘幽沉的響聲自佛香氤氲出的霧氣中傳來,只遺了綿長的尾音。
趙竹安倚着一扇邊角已布了苔痕的窗沿,手中自握了把白瓷酒壺,遠處是青山綠影,近邊可見築在高臺上的鐘樓,碩大的銅鐘周身是繁密的經文,搖擺間正迎合上晚景的夕光。
臨窗陷煙寺,陋室一杯酒,趙竹安在一個配給文人騷客的意境裏,默默抿了口壺嘴,遠目着袅袅香煙,有輕敲木魚的滴答聲安靜傳來。他一個放慢了的吞咽動作,徐徐呼出一聲嘆來,目光凝在一片煙白中,轉頭淡淡與鐘秀秀道:“少時我與長信常來這裏,寺裏住着一個道行挺高的老方丈,平日裏常有人來求他指點迷津。”又轉回頭去,神色惆悵,“算來我已有些年月不曾聞這香火氣味,竟覺得入世太久,連煙塵都刺鼻起來。”
鐘秀秀見他聞得甚是陶醉,就沒有發表什麽特殊看法。
趙竹安一腔憂愁無處訴,受不得沉默,又轉道:“說來當時,長信也提起過你,與方丈說起有個有慧根的姑娘,到底沒來得及将你也攜來聽一聽禪語。”溫婉笑出來,“明日,便結了這夙願罷。”
鐘秀秀對寺廟這地方倒是很熟悉,可顏初初是不熟悉的。鐘秀秀想了想,還是答道:“佛家淨地,我一個染了世俗濁氣的,還是算了罷。”
趙竹安低聲笑出來:“正好替你清一清五毒五蘊。”
鐘秀秀亦回了容笑顏:“這可不是長信的夙願罷。”
來鐘靈寺參拜的百姓不少,眉間大都安詳,目光大都悠遠,趙竹安看了很是開心。他一身鴉青的羅衣大抵低調,傳說中的老方丈也是歷了世面的人,須臾便通徹了趙竹安今時把持的身份,未加寒暄便邀他入了裏院。
石臺上奉着應身菩薩,鐘秀秀自跪坐在金線繡的蒲團上,虔誠地拜了幾拜。那邊趙竹安與老方丈不知說了什麽,片刻便進院中欣賞花牡丹去了。老方丈這邊走至鐘秀秀身邊,神色和藹地望了望她,立掌胸前微微含胸。
鐘秀秀亦颌了颌首,垂眸:“方丈。”
老方丈自一旁的蒲團上跪下,手中佛珠一轉一停頓:“趙公子似是憂心女施主你煩擾纏心,讓老衲開解開解你。老衲倒覺得女施主一派秀骨才清,比趙公子處得更明白一些。”
鐘秀秀想顏初初長得秀骨才清和她又有什麽幹系,輕笑:“方丈不用擡舉初初了,初初不過一介女流,來這裏靜靜心氣罷了。倒是老爺他,還總憂心一些有的沒的。”
方丈朗然笑道:“女施主何必謙虛,老衲行至今日,也算閱人無數,如今雖只是虛浮出一絲氣韻來,但女施主達官貴相之态到底是藏不住的。”
鐘秀秀自覺這話聽着眼熟,仿佛每一篇小說的老和尚都是如此的閱人無數,只不過:“方丈,您說錯人了罷,初初不過才疏學淺的女流之輩,與達官沾什麽幹系,與貴相牽什麽因緣?何況女子浮淺,如何為政?即便當真有那麽幾個異數,”她向着金刻的菩薩像拜了最後一拜,徐徐起身,又向着老方丈莊重一揖,“皇上他,也沒有那個心。”
身前老方丈沉沉嘆了口氣,鐘秀秀垂了垂眸,覺得再無什麽好說,便起身走了。
院中趙竹安正四處看着風景,見着鐘秀秀走出來,又笑顏迎上去:“初初。”
鐘秀秀凝重着一面表情,淡淡看了看他,做出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向着寺門走去。
趙竹安恍惚道:“初初,你這是怎麽了?”
鐘秀秀頓步回身,牡丹盛了天華,樹影中斑斑駁駁的圓點,古鐘安緩的聲音又傳過來,趙竹安立在朱漆的圓柱旁,神色有些慌張。鐘秀秀又不自覺地笑開,緋靥如花:“初初只是在想,聽說先皇殘暴,又荒淫無度,處事恣意妄為,百姓乃至朝官都受了不少苦,偏偏先皇自己到死都沒有弄明白別人在怨恨他什麽。而今皇上雖于政事上無所作為,可對于尋常百姓來說,到底是一線期望,大抵還是很愛戴皇上的罷。”
趙竹安抿着嘴唇,神情苦澀,啞聲道:“初初,你将我想得太好了。”
鐘秀秀仍是笑着:“皇上這是在愧疚?”兀自搖頭,嘆笑,“初初有時,真搞不懂皇上。”
那天晚上趙竹安向客棧老板要了幾壇陳年酒,分斟在小杯裏細細地品酌,鐘秀秀看得勞心,便早早睡去了。客棧簡陋,夜裏滲進涼風,鐘秀秀盡力地将薄被裹實,朦胧中有一聲歉意,身上似乎暖和了一些,趙竹安的聲音響在腦頂,是自模糊中分離出的一線清實:
“初初,你變了許多。”
然後鐘秀秀便沉進一個夢裏。
她這個人平日思緒很多,卻并不常做夢。這次夢見的是一邊河岸,石橋空懸,她赤腳坐在近岸的圓石上,繡鞋提在一個儒雅的白衣男子手中。男子傍在石橋上,雙手搭在石欄外。他面目模糊,她卻能自行描繪出來,俊面細镌,仙韻自起,眉間籠着雲墨,眸子必是幽深的,卻偏撷了零丁的星辰,她慣愛他唇瓣輕挑的樣子,正應上彼時的春光熙攘。
她就仰着頭,細長的睫微微舒開:“公子,把奴家的鞋子還給奴家啊。”
白衣的公子便狡黠地彎起眼角:“叫你淘氣,現在要還,我只好扔給你,看你接得接不得。”
她一點也不顯慌張,倒仍擡了擡眉毛,一臉有恃無恐的神色:“這鞋子是領着公子的賞錢買的,穿不得了也還是要公子再買給奴家一雙啊。”
公子淩厲起眉目來:“你倒是有理,連我的話你也聽不得了?”
她立時乖巧道:“公子不要生氣,奴家再不自己跑出來了。”
公子神色緩和些,語調仍是肅嚴:“你向來懂事,老先生博聞多識,你多聽一聽,以後也好。”
她眨了眨眼睛,甜聲道:“奴家知道,只是太多時日沒見着公子,相見之心早夜難平。”又向橋上探了探身子:“公子,将鞋子扔給奴家啊?”
公子挑眉,倏爾笑開,手上一抛,她伸臂一接,本是一個穩當的動作,她一時得意,還未拿穩重心便躊躇滿志地仰頭一笑,水波清淺,身下青石舒斜,她微微一傾,便滑進潺潺涼徹之中。橋上公子啼笑皆非,須臾便至岸邊,她濕着裙擺站在不深的河水裏,雙頰羞紅,腳下文采流光的卵石有些紮腳。
繡鞋又換至公子手中,白衣的青年扶住她的手臂,嘆了一聲:“疼不疼,我背你回去。”
她記得她伏在他頸側,依稀是喚了一聲。那沉久的餘音纏繞良許,卻模糊在了歲月裏。
虛浮中,鐘秀秀聽見趙竹安挺擔心的聲音:“初初,初初?”
鐘秀秀睜開眼睛,窗外墨色已浮開一層青白,她覺得臉頰上有些幹澀,趙竹安只着了層中衣,坐在床邊望她,眸中似是晦暗:“初初,你方才在喚誰?”
鐘秀秀不太知道自己喚成什麽樣子,也不太知道趙竹安聽成什麽樣子,只好斂了眸子:“初初不記得了。”
趙竹安悲戚地望了望她,又輕輕一拭她頰上的淚痕:“初初,你夢見長信了。”
鐘秀秀一瞬怔忡,旋即笑道:“興許罷。”
趙竹安手一頓,似是觸了什麽尖銳,悻悻收了回去。鐘秀秀惆悵道:“初初還記得第一次見長信,是在一家的席筵上,那時候爹爹才升了官,長信瞧不起一個貧寒出身的姑娘,初初看不過去,便大膽奏了一曲《漢宮秋月》。”凄婉一笑,“現在想來,當時彈奏得仍是粗淺,也太過爽朗直率,全沒有将這曲子解釋清楚,倒愧得長信會喜歡。”
趙竹安面容煞白,目色仍持得溫和,鐘秀秀想趙竹安的男配之路真是屈苦又艱辛。他兀自回憶了一會兒,輕聲:“你的性子,确實不适合《漢宮秋月》,還是《岳陽三醉》更得當一些。”
鐘秀秀悵然道:“哦?原來初初還撫過這樣的曲子,”微斂了眼睫,尾音延展得喑啞而悠長,“初初都不記得了。”
片刻靜默,趙竹安幽幽道:“天色拂曉,我們走罷,初初。”
三日後他們抵達了鹹州。鹹州這個地方,若說山水,比上範陽還差得一截,不過若論商賈繁茂,大抵無處可及。世族貴胄熟悉此處,大多是因着可以炫富一把盡情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不過趙竹安大抵尋思着自己買回去的珍玩玉器早晚也被廟堂下那群貪宦們分割幹淨,就現買現用,分發給瀕危人士救急去了。
鐘秀秀實在體會不出趙竹安的心境,看得很是矯情,直到一個受了惠的小乞丐眼巴巴地拽着他的衣擺不走,誓言當牛做馬也想找個安生的地方時,鐘秀秀為難地掰開姑娘的小手,替她擦了擦顏上的污漬。孩子的眼睛很聰靈,鐘秀秀想若将她精心打扮一番,興許也能生出一方造化來,猶豫了些許,還是将她哄着離開了。
趙竹安望着鐘秀秀的眼更是揉了一些暗沉,鐘秀秀涼着眼神回過去:“老爺到底也幫不了他們什麽,再慷慨這一絲的希望,反倒顯得殘忍了。”
趙竹安搖頭苦笑道:“初初,是不是我做什麽,你都不滿意的?”
鐘秀秀微微垂眸:“難道初初說的有哪裏不對?”悲道,“老爺若無心,便應決絕一些,若有心,便應作為一些。何必如此自欺欺人,到最後兩廂苦痛,又為的什麽呢。”
趙竹安未有答聲,鐘秀秀一瞬也不知自己深淺拿捏得準不準,心忖是否說得過度了一些,抵着閣瓦間濾下來的煦景,堪堪望了回去。趙竹安正立在石黃的矮木樓前,束着便常的靛長衫,手中藍布包袱已變得空落。今日他們走了挺久的一段路,沿途許多零散的商販,鐘秀秀挑了些新奇的賞玩,餘下便一路流散出去了。大抵是常來此巡游,趙竹安對這裏算很熟悉,鐘秀秀見他兀自整了整手中的藍布,心下萌生出一個想法,便因随着蔓延出一味道不出的悲涼來。
她攏了攏秀眉:“老爺,您莫不是諸次巡游,都會這樣走上一回罷?”
趙竹安擡眸望她,嘴邊攢起有些歡心的笑意,将藍布收至袖中,清聲答道:“那又如何?”
鐘秀秀訝然,試探道:“趙竹安,你這是想……叛國?”見隽秀的男子眼中笑意更見深沉,心中震撼,沉吟片刻,呼出一方笑音來:“死境既成,反其道而有路,這方法竟意外地不錯。”自覺有些失态,斂了斂唇畔,憶及前幾日與孟長信的一番話,感嘆自己真是瞎貓碰見死耗子。
趙竹安的目光變得柔和,摻了些先前未有過的流彩:“先時身邊眼雜,這些事做得無波無瀾,這次攜了你來,都當你是長信的人,他們大抵也想不得我會做什麽,便任由我二人去了。”寬掌又撫上鐘秀秀的臉頰,眼中漫起愛憐之意,“我亦未想到我的初初這麽聰明,我等了七年,今歲秋時,這大遼便再不會是先前病怏怏的樣子。初初。”雙手又摟上鐘秀秀的肩膀,胸中萬千豪情,嘴畔皆作溫言柔語:“初初,我興許不夠好,卻也沒有你想得那樣糟。你這樣聰慧,長信他追逐的,卻是另一番事物,你們……你們并不合适。”得寸進尺地環住鐘秀秀的腰身,“初初,你留下來可好?留在我身邊,一個人這麽多年,我想能有個人陪着我走完後面的路。”
夕照的剪影裏,墨黑的大字又浮現在空中,鐘秀秀越過趙竹安的肩膀,看見稍顯距離的密密麻麻的幾行:
“他向她坦白這一切的時候,她曾經猶豫過,可他們相遇太晚,相知太晚。她心裏滿是孟長信的影子,腦中可以描繪出他曾經向她敘說出的那一副安閑的景象。她想,她與趙竹安,興許是有緣的,可因果錯落,他們終究是錯開了。”
鐘秀秀抵住趙竹安的胸膛,微微後退,高仰起頭看他,望見他一雙輕柔的眸子,她又想起另一個人的影子。她覺得自己這一次,實在做得有些糟糕,可沒有辦法,她終歸要這樣糟糕下去。
“可是陛下,初初已經有心上人了,他在初初心上那樣久。”鐘秀秀微垂着眸子,感覺到腰上的力度一松,面前的人影頓在那裏,她自覺得向後退了退,“初初舍不下他。”
晚日又西斜了一些,趙竹安的身影暗了些許,他轉回身去,苦笑了一聲:“是我奢望了。”嘆氣,“與他們約的那處客棧不遠了,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