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傳說中,在西北海之外,赤水北岸,有一座山名為章尾山。
山中有一位神,他長着人的臉,蛇的身體,全身都是紅色!
他的眼睛豎立長在額頭中央,閉上眼是黑夜,睜開眼是白天。
他不吃飯,不睡覺,也不呼吸,只以風雨為食物。
他的身體長達一千裏。
他能照亮西北極地的幽冥國。
他是燭龍,也被稱為燭九陰。
林築龍就是燭龍,他站在盛朗軒的病床前,以神的身份問他:想活下去嗎?想的話,我可以幫你。
是回到青春洋溢的十七歲,還是直接跳到充滿無限可能的二十五?
想要享受三十而立的成熟也沒問題。
或者,先重溫淡定從容的四十歲,再感受一次學會放下、學會和解的五十歲,然後在眨眼的瞬間,一下子倒退至青澀的少年時代。
只要盛朗軒想,全都可以!
“不必了,我們人從生下來,到死亡,活的就是這樣一個過程。”
老人灑脫回絕,移開眸光,回想這漫長一生,是那麽的精彩、跌宕,猶如一場沒有結局的大冒險。
再讓他重來一次,大抵都不會有第一次的充實、曲折,對于不确定的忐忑,面臨選擇時的不安與糾結……
生命的可貴之處,不正是在于不能重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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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龍唯有默然。
老人豁地笑了,反過來開解他:“你要學會接受死亡這件事,就像落葉歸根,我只是、要回到原本就屬于的那個地方,你應該為我、為我感到高興。”
說完這一句,他用力的吸氣,再努力克制着,緩慢吐息。
這副身體早已到了極限,因為還沒有見到想見的人,才勉強靠精神力支撐着。
終于,他等到了。
彌留之際,他喃喃低語——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呢?”
“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我活得太長了,長到有時,都記不清自己的歲數。”
“這一生,最幸運的就是遇到你。”
“謝謝你今天,帶着妹妹來、看望我。”
“真好啊,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我沒有遺憾了。”
“但願我沒有讓你失望。”
“再見,父親……”
深夜雨勢漸大,以傾盆之勢沖刷着南城。
繁華的霓虹被暈染開,相互交融在一起,潮濕的心情随之變得模糊。
城市的新地标建築位于市中心,是一座高達458米的摩天樓。
燭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
或許想看看朗軒口中念叨的‘擁有全世界的風景’,也或許是,這确實是适合緬懷的地方……
他坐在頂樓正面的護欄上,雙腿垂懸于天臺邊緣,懷裏還抱着一個未滿百天的糯米團子。
透明的穹頂在他們上空展開,隔絕了雨水冰冷的侵蝕,卻沒将鬧人的雨聲屏蔽。
他需要一些聲音來做引導,然後,長久的沉陷在過去那段回憶裏。
許多以前都忘記的片段,在朗軒離世後,一幕幕的湧現出來,湧到他的眼前。
無比的清晰、深刻……
他應接不暇。
林小鳶熬不動了,張開嘴打了一個巨大的呵欠。
為了不讓爸爸為難,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擋了一下。
但就是連這樣的遮擋,也被燭龍完全捕捉。
他面露歉意:“困了嗎,先在爸爸懷裏睡會兒吧。”
林小鳶用力擠眼睛,擠掉蘊在眼角的淚星子。
不困!陪爸爸!
燭龍摸摸她的小腦袋,不管她的舉動真正意味着什麽,也不管她能否聽得懂,徑自道:“我沒事,只是……需要時間緩緩。”
還需要傾訴。
林小鳶意識到這一點,轉過頭,用臉在爸爸的胸口蹭了蹭,乖乖閉上眼。
不再被任何一道目光注視,燭龍稍微輕松一點兒了。
他試着講述起來——
“朗軒出生在一個大家族,那個年代,還分長幼嫡庶。”
“他是嫡子,出生時沒選對時候,母親難産死了,父親寵小妾,哥哥姐姐與他都不親。”
“老管家把他帶到六歲,也病死了。”
“他那繼母不善,吩咐親信将他帶去河邊,想将他淹死。”
“那麽巧,被我撞見。”
“原本我是不愛管人類的閑事的。”
“那個年代亂得很,處處都在打仗,活下去已是件極其不容易的事。”
“我躺在樹上曬太陽,看那小鬼在水裏撲騰,眼睛裏都是對活下去的渴望。”
“有一瞬,他發現了我,拼命用眼神向我求救。”
“最終,你也知道了。”
“朗軒見我身手不凡,想拜我為師,還說要跟我浪跡天涯,趕都趕不走。”
“我嫌他麻煩,現出真身吓唬,沒想到他不怕,還對我說回去橫豎也是死,不如我一口吃了他,幹脆點,給他個痛快。”
“救下他,不管到底的話,倒成了我的不是……”
“大抵我太閑,答應幫他出頭,護他一陣子。”
這一護,就變成了責任,成了習慣,成了難以割舍的牽挂。
“起初我只在暗中保護他,他那繼母确實黑心,下毒、放火、買兇……無所不用其極。”
“直到那一次,饕餮來找我去城裏喝酒,我才分神一刻鐘,朗軒被叫爬去屋頂撿風筝,失足摔下來,摔斷了一條腿。”
“接連數日,我去那惡婦夢裏将她鞭打,醒來時滿身鞭痕,疼得鑽心,她吓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造次。”
說到這裏,燭龍面上揚起一抹快意,懷裏的小團子也抿着嘴,努力忍笑。
“為了徹底治好朗軒的腿,我跑了不少地方,廢了不少力氣,幸好不是無用功。”
“雖然我時常去敲打那惡婦,但還是擔心哪天再出意外。”
“于是我去了一趟大騩山,那裏有一種稀世草藥,人吃了之後不會過早死亡,還能長壽。”
林小鳶:怪不得朗軒哥哥活到104歲!
“小風筝也想長命百歲?”燭龍注意到女兒在懷裏動了動。
林小鳶只管用心聲跟老爹貧:我不止想長命百歲,我還想試試長生不老呢。
“想嗎?”燭龍垂下頭,看着女兒,神色認真。
這時她才察覺,爸爸在害怕失去。
害怕不久的将來,像失去朗軒哥哥那樣失去她。
怎麽辦,我要怎麽安慰他?
“啊嗚呀、嗚啊忙忙忙忙……”小風筝對着爸爸砸吧嘴,再将小手握成拳頭,湊到嘴邊,專注的啃起來。
“餓了?”燭龍眸光微動,從悲傷的情緒裏抽離出來,起手,修長的指尖在夜空中劃開一個約莫九寸大小的金紅色圓環,把手伸了進去。
這就是傳說中的随身空間吧!
林小鳶驚奇得睜大眼睛。
好想鑽進去看看到底有多大,放了多少寶貝。
所以爸爸要給我吃靈花仙草了嗎?
随便墊墊肚子,我的人生就要百歲起步了。
很好很好。
結果燭龍拿出一只充好奶粉的奶瓶,把她的手手從嘴邊拿開,奶瓶送過去:“吃吧。”
作為優質奶爸,随身空間裏怎麽可能少了這些必備之物。
林小鳶:“……”
見女兒沒動,燭龍困惑道:“不吃嗎?”
莫不是他會錯意?
吃、吃點兒吧……
林小鳶勉強咬住奶嘴,掂量着爸爸好很多的臉色,咕嘟咕嘟。
女兒胃口好,對燭龍來說就是最直接的安慰。
雨小了一些,眼前的城市也變得清晰起來。
濕噠噠、嬌滴滴的霓虹,柔化了建築群鋒利的輪廓。
燭龍擡首望去,再度被回憶包圍。
于是随意起個頭,繼續——
“朗軒十二歲時,我開始親自教他讀書識字。”
“不管我講什麽,他聽一遍就懂了,自己多讀幾遍,還能倒背如流。”
“他學得快,我教得也有興致,不知不覺就教到他十六歲。”
“他對建築感興趣,跟我說想去留洋,以後要在家鄉蓋一棟最高的房子,還要以我的名字命名。”
“那年,盛家發生了一件大事,家主忽然暴斃,朗軒那繼母帶着大部分家産跟一個招搖撞騙的假道士私奔了,連親生骨肉都沒帶上。”
“盛家四分五裂,剩下一息被朗軒的二叔把持。”
“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有個同他一般大的弟弟被騙去賭場,欠下一身債務,還有個妹妹揣着明星夢跑到海市,最後做了交際花,死在煙榻上……”
“我本想帶朗軒走,結果他拒絕了。”
“盛家還有衷心的仆從,還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他是他們最後的指望。”
“我很生氣,吓唬他要麽跟我走,要麽自己留下。”
“他不為所動,我便離開了。”
盛朗軒一生大起大落,是南城的傳奇。
十八歲時,口袋裏揣着兩塊大洋,只身前往海市闖蕩。
在碼頭搬過貨物,夜總會門口擦過皮鞋,買過香煙報紙,也拉過黃包車……
後來,他成了南方響當當的船王。
沉默了好一會兒,燭龍妥協道:“我自然是陪在他身邊的,不然他還沒混出名堂,就死了八百回了。”
說完笑了聲,心中百種滋味。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林小鳶把理解打在公屏上!
就想問,你們是怎麽破冰的呢?
燭龍也正回想到那一段。
盛朗軒二十九歲創辦盛隆船業,那時已是前呼後擁,保镖都有三十幾個,出街陣仗比市長還大。
燭龍覺得時機到了,主動現身道別。
對于他多年的保護,盛朗軒一直知曉。
否則最落魄時,破床墊下怎會憑空多出幾塊大洋,餓得饑腸滾滾時,還能在家門口好運撿到一包熱騰騰的鍋貼?
那一見,燭龍和盛朗軒都敞開心扉。
回想起來,當初那點争執根本算不上什麽,誰也沒想到這一怄,就過去那麽多年。
中途,年僅五歲的盛晉跑到書房來,被燭龍的真身吓得尿了褲子。
盛朗軒抱起兒子,動情地說:“莫怕,這是爸爸的爸爸。”
燭龍沒有遺憾了。
“在此之後,我回了鐘山老家,一覺睡了七十年。
“醒過來,人間天翻地覆,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朗軒舉家遷回南城,成為這裏的首富。”
“這幾年我到處玩耍,與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說到原因……終究是我軟弱,不肯面對他的衰老。”
“倒頭來,竟讓他反過來開解我,叫我放下。”
那爸爸,放下了嗎……
林小鳶很想問。
燭龍仿佛聽到了女兒的心聲,又或許想表達一種态度。
對于當下,對于将來,更對自己。
“我以前以為‘時間’是無限,是永恒,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托他的福,讓我知道原來‘時間’是這樣一種……寶貴的東西。”
他抱着女兒起身,懸空浮起,來到大廈的正對面,看着頂端被燈光照耀得無比璀璨的‘築龍大廈’四個字,眸光裏閃爍的情緒,由悲傷化作了感動——
“在有限的時間裏,你們卻創造出無數奇跡,真的很了不起。”
“我會像守護朗軒那樣守護你。”
“好好長大吧,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