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退休的第28天
一場劍舞驚豔了煙柳河畔,也驚豔了向來浪漫多情的揚州城。
劍意凜然的剛與金釵佩環的柔,原本是一場寂寥而強悍的畫面沖擊,卻在後半場瑤琴聲乍然而入中陡然轉為溫柔欣喜,如同在洪荒天地中傲然孤寂的高大梧桐等來了高聲清吟的鳳,纏綿糾葛,鳳栖梧桐。
随着劍意與琴音落下在光影斑駁的河面悠悠沉下,一陣震撼四座的寂靜之後突然爆發出一波又一波叫好聲與銀錠環佩落入盤中的叮當聲。
煙柳河畔人聲鼎沸哄鬧喧天,衆人都在議論方才驚鴻一現的劍舞琴音,花船內,換下女裝卸了釵環的顧客慈乖巧坐等東方不敗來接。
在進花船之前顧客慈磨着東方不敗給他紮了幾針,這會兒身上幾處大穴都嵌着金針。
饒是如此,他體內遍布的經脈暗傷還是在貪戀掠奪來之不易的熱流,這讓顧客慈劍舞到最後時身子一沉腳下差點沒踩空一頭栽進河裏。
外頭的哄鬧聲綿延不絕,不過對于顧客慈而言,今日這一場劍舞本意就不是為了銀錢,而是借着這一時機劈開東方不敗的心魔。
顧客慈并不好奇東方的過往隐私,挑破傷口擠出膿水這種事,只要有心便能做到,哪裏又真的需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
……
東方不敗甩掉身後想要來探明最後奏琴之人是誰的衆看客,輕身提氣直接掠上花船,在花船管事的引路下掀開了顧客慈所在房間的紗簾。
沒有了那身豔麗的衣裙,卸下了叮當作響的金飾寶石,顧客慈正用沾了水的帕子點了皂角卸妝,東方不敗一眼掃過去就看到桌面上橫七豎八丢着的棉帕,上面盡是被水暈開的脂粉色。
那引路的管事見狀直接退下,東方不敗就這麽站在門邊,看着裏面正對着鏡子卸去紅妝的男人,恍惚間竟好似回到前世,那時楊蓮亭在他刻意之下看到他卸妝之時,是什麽表情反應?
驚愕厭惡?
亦或是忍耐讨好?
顧客慈聽到動靜回頭,眉梢一挑表情自在道:“夫人來了?外面聽起來好吵啊。”
說罷又轉回頭對着銅鏡擦拭,一邊動作還一邊不滿的嘟囔:“這鏡子一點都不清楚……聽聞西域有琉璃寶石制成的鏡子,鏡面光滑清晰可見,回頭一定要買一個放咱們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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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不敗知道,當初他在看清楊蓮亭臉上眼中的情緒時,一定沒有像顧客慈這般的恣意随性。
那時的他偏執地将自己裝進世俗女子的桎梏中,仿佛就像是之前他對任盈盈說的那般,從傲視群雄一朝淪落到喜怒哀樂被一個男人眼中的看法牽絆。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顧客慈雖說對紅妝女裝并不在意,早些年他男扮女裝混進任務副本後宮的事兒都幹過,但是他唯獨讨厭一件事——古代副本的卸妝實在是太過麻煩,眼下還算好些至少能有皂角。
之前他清楚記得有個副本,初始身份是個攀高枝的農家女,進宮做宮女卸妝居然只能用淘米水!
說真的,顧客慈那會兒沉浸宮鬥,有五分原因是想享受宮女伺候卸妝的省事——
就是每次打暈皇帝扔床底下,時間長了那皇帝的脖子看着都有些歪,啧。
東方不敗用腳勾了一張椅子過來在顧客慈身邊坐下,将明顯能看出動作越發不耐煩的顧客慈手中的棉帕抽出,在旁邊銅盆裏攪了攪浸濕,染了皂角用手指劃開,另一只手伸過去捏住恨不得趴在鏡子上的顧客慈的下巴掰過來。
原本驚豔的妝容此時已經被顧客慈東一下西一抹擦成了大花臉,東方不敗垂眸端詳了半晌,忽然笑出了聲:“紅一塊,白一塊的,醜死了。閉眼。”
顧客慈眨眨眼,卷翹濃密的眼睫顫了顫,乖乖閉上眼。
下一瞬,浸着涼意的濕潤帕子覆上臉頰,仔仔細細一點一點的擦拭着顧客慈臉上殘留的胭脂,從額角到眼尾,從鼻梁到唇瓣,東方不敗的動作很溫柔,卻帶着一種無法訴說的悵惘與釋然。
他擦拭淨顧客慈臉上的脂粉,也釋然了那個曾經自困泥沼無法自拔的自己。
“這是怎麽回事?”
東方不敗微涼的手指點在顧客慈的眉心揉了揉,那火焰般的紅并沒有被擦拭掉,宛若從肌膚中張揚而出的豔。
顧客慈睜開眼,自東方不敗的眼中看到兩個小小的自己,他當然知道東方不敗指的是什麽:“老毛病了,只要調用體內的力量,眉心就會浮現這個印記,好看吧?”
只是不知道為何,他與東方不敗內息交融時這印記卻并沒有出現過。
東方不敗松開顧客慈的下巴,緩緩道:“武林中人眉心無端出現印記或須發染霜皆為異象,多為功法走火入魔或大成之相,像你這般連內力都無法調用的,也不知是何種情況。”
歪頭想了想自己的情況,顧客慈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為夫我在功法大成之後,找人打了一架,兩敗俱傷呢?”
東方不敗斜睨了顧客慈一眼,眸色輕諷:“夫君還會與人打架?”
幾次三番逃避動手的顧客慈自知理虧地摸着鼻梁,另一只手揪着站起身的東方不敗的衣角晃了晃:“誰還沒個年少輕狂?如今這不是有夫人在嘛——”
東方不敗眼裏漾開笑意,擡手将顧客慈的爪子拍了下去,力道卻是不輕不重,與兩人在黑木崖初初相處時動不動下死手的狠辣截然不同。
除了這張臉,眼前這個鋒芒盡斂插科打诨耍着小賴皮還猛男撒嬌的男人,哪裏和方才一劍豔驚四座的劍舞大家扯得上關系?
低頭揉了揉有些緊繃的臉頰,顧客慈也站起身來:“咱們還是先離開吧,過一會兒怕是走不了了。”
東方不敗嗤笑一聲,傲然道:“本座想走,誰能攔得?”
顧客慈直接展臂挂在東方不敗的後背上,下巴抵在東方不敗的肩膀處輕輕歪着腦袋低笑道:“教主大人,為夫可能攔得?”
“賴皮東西!”東方不敗一時沒繃住也展眉笑開,“起開!”
話剛一出口,東方不敗便是一怔。
從什麽時候起,他已經對顧客慈的靠近調侃如此習慣自然,就連背後靠近都沒有一絲下意識的反擊?
——
當晚,東方教主如願住上了揚州城最豪華的客棧,最佳的上房,喝盡興了最醇的美酒。
就在第二天,兩人的馬車駛出揚州城準備邊走邊看下一個目的地時,半道上卻被接二連三的江湖人以及端着模樣的讀書人攔住去路。
當馬車第五次停下的時候,車夫還沒出聲,東方不敗就已經直接冷聲開口:“碾過去。”
“啊?這……回貴人,攔車的是官差……”
東方不敗的手裏把玩着從顧客慈穴道中吸出來的金針,語帶森然:“駕車。”
車夫咽了一口口水,手中的馬鞭卻遲遲不敢打下,眼前這不光是官差,這一夥錦衣華服的公子哥,為首那個可是揚州巡撫最得寵的小少爺,車裏的貴人不怕,可他還有妻兒老小在揚州讨生活啊!
“啧,我下去看看。”
顧客慈随手抽了一根東方不敗手中的金針夾在指縫間,躬身下了馬車站在旁邊舒展着筋骨。
或許是太長時間沒動彈,昨兒那一場下來顧鹹魚總感覺隐隐約約有種腰酸背痛的不适。
馬車前站着一幫公子哥兒,倒也不是油頭粉面纨绔模樣,說是官差,也不過就是幾個穿了官皮的衙役,顯然并沒有什麽惡意。
顧客慈打了個哈欠,走過去時順手拍了拍有些焦躁的馬頭,掃過那群公子哥兒視線停留在為首的那青年身上,懶懶道:“找我?”
幾個公子哥互相暗搓搓推了推,将為首的那個推出來。
錦袍青年當即整了整衣衫,肅穆斂容走到顧客慈三步遠的地方拱手一禮:“敢問可是顧大家當面?”
“公子看我這模樣像麽?”顧客慈被馬頭拱了一下,索性半靠着高大的馬匹,表情恹恹,一副懶骨頭缺覺的模樣。
此時的顧客慈一身尋常男裝打扮,衣襟也因為在車廂裏躺着補覺的緣故有些松散,方才走過來時腳步虛浮無力,從頭發絲到腳趾頭,沒有一處能與昨日豔驚四座,劍意凜冽的劍舞大家扯得上關系。
錦袍青年有些遲疑地回頭看了眼同行的公子少爺們,猶豫道:“自古大家多性情恣意,想來顧大家也是如此?”
說到後面自己已然都有些動搖。
可派來盯梢的小厮明明說是這輛馬車的啊!
顧客慈哼笑:“昨兒個二半夜客棧翻進來一個美人兒,給了五十兩銀子讓我今日與夫人按照他所說的路線乘車出城,馬車也是對方包的,懂?”
錦袍青年的表情一滞,就在前後為難,要退不退之際,有個家丁打扮的壯漢上前來低聲道:“公子,這位先生的确不通武藝,昨日那位……”表演的可是劍舞啊。
于是乎,一群公子哥來的聲勢浩大,走時卻是失落萬分。
單靠一張嘴忽悠走麻煩的顧客慈抓了下頭發正要上車,就聽見一道帶着笑意的戲谑聲音傳來:“顧公子果真好口才——”
顧客慈一頓,轉身挑眉,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擡眸看向一旁枝繁葉茂的高樹。
一道深灰色的人影一躍而下,男人臉上留着兩撇醒目的小胡子,肩頭大紅色的披風顯得十分張揚。
而樹幹之後也緩緩走出一位正搖着扇子的錦衣公子。
單看這兩人的氣質,一個眉梢眼角寫滿了風流浪子的武林人,一個錦衣華服,連扇墜都是上好和田玉的貴門公子,倒是真真不像是同路人。
“在下陸小鳳,冒昧打擾,想和顧公子交個朋友。”那一臉風流相的男人長相俊朗,笑容與說話卻是透着一股特殊的魅力,讓人初初見面便升起好感。
顧客慈琢磨了一下,這樣的特質,好像一般來說……都得是武俠副本空間的主角吧?
聽見外面對話的雪貂此時也忍不出竄出來,後腳用力一蹬馬頭,墜着條大尾巴攀上顧客慈的肩膀,一雙黑豆眼兩眼放光,吱吱直叫:“是陸小鳳和花滿樓!主角和他的好基友!”
前不久才聽雪貂叫任盈盈女主,顧客慈不由得又看了眼陸小鳳,心下暗忖這副本空間的劇本真的是越寫越離譜了,任盈盈一個小姑娘,居然配給了這麽一個相差二十多歲的浪子?
“在下花滿樓,見過顧公子。”錦衣男子将折扇合起,朝着顧客慈溫文爾雅地拱手,“昨夜有幸聽得顧公子凜冽劍意,又與為顧公子彈琴相和的這位朋友鄰間而坐,想來也是有些緣分,特意前來拜會一二,不便之處還望顧公子海涵。”
顧客慈敏銳的發現這位錦衣男子眸光渙散,目無焦距,又聽他說聽得劍意,心下了然,卻也未曾在意。
見兩人如此确信他就是昨夜劍舞之人,看上去不似沒有分寸的,便拱手應了句:“在下顧客慈,陸公子,花公子,有禮了。”
文绉绉的話一出,顧客慈就聽見了來自馬車內的一聲冷哼。
花滿樓與陸小鳳自然也聽到了那聲冷哼,如此距離還能清晰傳來,馬車內坐的自然便是昨夜以內力撫琴傳音之人。
肩膀上的雪貂頓時同情地摸了摸顧客慈順滑的長發,猶豫了一下,見顧客慈轉身要回馬車,當機立斷一個飛身撲進了花滿樓的懷裏。
花滿樓下意識地接住竄進懷裏的毛絨絨小東西,面上露出些許愕然。
雪貂在充滿陽光與花香味的懷抱裏滿足地踩了踩小爪子,舒舒服服地窩了進去。
顧客慈的視線落在雪貂的身上,有些訝異分系統001會這麽喜愛一個人,當下便也知道這位花公子應當是個性子平和的正派人物。
“好靈性的貂兒。”花滿樓試着擡手摸了摸雪貂,感受到手指被雪貂輕輕挨蹭,露出一抹溫柔的笑。
陸小鳳也好奇地伸出手想要去摸貂,卻被雪貂轉頭就是一爪子差點沒給手背上留下三道印,忿忿道:“這花樓的管事更喜歡七童倒也罷了,怎麽這初初見面的貂兒也不待見我?!”
雪貂的大尾巴晃了晃,龇牙對陸小鳳做了個毛絨絨的鬼臉。
感覺被嘲諷了的陸小鳳:“……”
顧客慈與花滿樓頓時失笑,笑過之後三人間的氣氛倒是熟稔了不少,不過顧客慈并沒有在此多聊的打算。
陸小鳳是此間副本的主角,那麽即便顧客慈鹹魚一條。若是主神有心算計對付他,定然不會放棄利用在副本中受規則偏愛的主角,他們總有再會之日。
——更何況,再晾着身後馬車裏的教主大人,顧客慈恐怕今晚要被踢出馬車天地為廬了。
陸小鳳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的模樣,但一個交友滿天下的人怎麽會不懂得察言觀色?
見顧客慈的視線往馬車內瞟,了然道:“在下與七童也只是想前來結識一二,顧公子有事在身還是盡早離開揚州城為妙,畢竟……喏。”
陸小鳳聳肩,朝着周圍示意了一圈。
就這麽短短的時間,馬車周圍已經暗自停下了不少氣息綿長的江湖中人,這些人或許與陸小鳳的來意相同,也或許另有所圖。但不論是何種,顧客慈與東方不敗都是懶得應付的。
顧客慈摸了一錠銀子遞給馬車邊上一臉局促的車夫:“莫要慌張,回家去罷。”
“多謝貴人,多謝貴人!”那車夫早就有了退縮之意,顧客慈給出的銀兩足夠他與車行交代馬車的去向。當即攥緊銀子連聲道謝之後飛快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在這魚龍混雜的江湖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他們最是懂得趨吉避兇,保全性命。
陸小鳳見狀面上笑意更甚,擺擺手道:“顧公子自去便是,這些人在下和七童還是能擋上一擋的。”
顧客慈卻是無所謂道:“他們要來便來,我是不甚在意的,就是家中那位脾氣可算不上好,惹惱了他我不過是敲上半宿的門,旁人嘛……”
可是有來無回,閻王殿上論功過了。
陸小鳳詫異:“顧公子成親了?”
顧客慈驕傲道:“嗯哼——”
花滿樓微笑道:“你當誰都像你陸小鳳一般紅顏知己遍天下?”
陸小鳳幹咳一聲轉移話題道:“今日來的這些不過都是揚州城內的小角色,顧兄昨日一場劍舞豔驚四座,恐怕會引來不少俠士論劍比試。”
若是旁的武器到也罷了,偏偏是劍,這江湖上最多見的是劍客,死在約戰比鬥之下最多的也是劍客。
想起此時估計遠在塞北的好友,陸小鳳有些牙疼的嘶了一聲。
若是被西門聽見消息……
顧客慈擺擺手,轉身跳上馬車一抖缰繩繞開陸小鳳與花滿樓二人,沖二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緊接着便架着馬車伴随着車轅聲緩行離開。
驀地,一道金芒射向陸小鳳面門,被陸小鳳眼疾手快夾在兩指之間,心有餘悸地低頭看着手中躺着的金針。
一道慵懶帶笑的聲音遠遠傳入四下潛伏的武林人士耳中:“我乃日月神教教主夫人,若有想要比鬥挑戰之人,盡管上黑木崖來問過我夫君便是——”
花滿樓懷裏被遺忘的雪貂頓時驚坐而起邁開四蹄,飛快地朝着馬車離開的方向追趕而去,好險不險攀上馬車尾巴的車轅用力翻上去躺倒,嘴上吱哇直叫,對着又不幹人事的顧客慈罵罵咧咧。
陸小鳳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下忽然倒抽一口涼氣:“日月神教,黑木崖,嘶——顧兄的夫君是……”
“日出東方,唯我不敗。”花滿樓聽着周圍猶疑之後選擇離開的腳步聲,悠悠道,“看來昨夜彈琴相和之人,應當便是那位日月神教的東方教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