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山雨欲來
世家大族枝繁葉茂,互相之間姻親關系錯綜複雜,名士大儒們的師承關系和世家的姻親相比,複雜程度毫不遜色,再加上這年頭大多數大儒名士都出身世家,人際關系更加複雜。
鄭玄少時聰敏,先後跟随數位鑽研經學的大儒學習,百家之學無所不通,後來通過好友盧植的關系到關中拜大儒馬融為師。
他在關中的的時候名聲已經非常顯赫,學成之後回到家鄉,絡繹不絕有上千人随他學習,這還是他家中貧窮只能一邊靠種田來維持生計一邊教導學生的情況下,如果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專心講學,學生人數只能更多。
鄭玄、盧植、管寧、華歆早年皆為太尉陳球弟子,算是師出同門,管寧、邴原、王烈等人私交甚好,避居遼東時在一起著書立說教化百姓,房間中的名士大儒年齡相差幾十歲,其實互相之間都能說得上話。
如此一來,正好省得別人再介紹,他們之間不生疏,真正和他們生疏的只有看上去最游刃有餘的原煥。
在座七人,原主只和華歆有過接觸,大将軍何進執政之時,華歆和荀攸等人同時被征召入京,後來董卓遷小皇帝到長安,他沒有和朝廷百官一同前往,而是稱病避開任命,自個兒悄悄去了南陽。
荊州南陽郡,袁術袁公路的地盤。
董卓禍亂京師,關東聯盟讨伐董卓,華歆當時還在袁術身邊待了段時間,只是袁術實在不是什麽好相處的人,沒有足夠的忍耐力還真待不下去,于是沒過多久,他那蠢弟弟就被放棄了。
華歆華子魚也是運氣不好,離了蠢弟弟之後去做太傅馬日磾的掾屬,結果很快又出了意外,馬日磾出去傳旨時袁術給扣在了南陽,如此幾番波折,才東行到徐州謀出路。
原煥有點想看這人看到袁術在這裏的反應,不過想想在座各位都知道他和袁術的關系,如果華子魚真的在意就不會來邺城,比起這些,他更好奇華歆和管寧這對割席斷交過的好友之間會怎麽相處。
華歆更關心朝政,管寧更注重聲名,他沒想讓華歆留在藏書樓裏日日與書籍為伴,縱然兩個人相處不好也沒關系,只要忙起來就是多少天見不着面,處得來處不來都不會耽誤正事。
端坐在上首的青年面上帶着和煦的微笑,無論是容貌還是衣着都清俊優雅到了極致,一舉一動賞心悅目,恰到好處的客氣讓所有人都心生好感。
管寧察覺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擡眼往旁邊看去,對上那雙含了笑意的眸子下意識露出笑容,同時在心裏感嘆這等神仙人物被困在官場裏實在可惜。
原煥不着痕跡的朝管幼安點點頭,回過神繼續和在場的名士寒暄,旁邊,郭嘉和呂布看着他們家主公揮灑自如和大儒們談笑風生,只覺得他們家主公越發深不可測。
每當他們覺得這人已經足夠令人驚豔時,他們就能發現,這人還能讓他們更加驚豔。
房間中氣氛極好,大儒們接受到原煥友好的态度,心中少了幾分顧慮,話語間也帶了幾分真情實感,他們這些天從早到晚一直待在藏書樓,已經知曉這裏的章程規矩,藏書樓出現的倉促,不少地方還有改進的空間。
郭嘉聽到這裏連忙拿出随身攜帶的木片,把他們提出來的意見記下,回頭和藏書閣的相關事情一起交給他的接班人。
冀州一把手和來到冀州的名士大儒們進行了親切的會晤,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沒有意外的話,藏書樓的管理者有了,邺城書院的山長也有了。
雙方的意見達成一致,非常需要一場宴席來慶祝一下,賓主盡歡之後,幾位大儒終于從藏書樓中走出來,帶着鋪蓋卷兒去了給他們安排好的院落。
藏書樓只是藏書閱讀之所,再怎麽舍不得那些書籍也要注意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熬壞了身體得不償失,邺城書院還沒開始對外開放,大儒們需得愛護好身體才行。
馬車穩穩的走出藏書樓,呂布面容嚴肅護衛在旁邊,車廂裏,郭嘉感慨的看着他們家主公,“若非親眼所見,嘉怎麽也不敢相信,主公竟然也有說那麽多話的一天。”
“怎麽,奉孝覺得我平時話說少了?”原煥促狹的看向這擠眉弄眼沒個正形的家夥,眸光流轉仿佛淬了月光,“既然如此,從明日開始,奉孝每日多在書房留兩個時辰便是。”
郭嘉臉色一僵,打了個哈哈試圖讓這事兒揭過翻篇,“那什麽,主公早上說讓袁公路搬到身邊,難道以後也要讓他留在邺城?”
“并非,等府邸能住人,他還要回南陽去。”原煥搖搖頭,蠢弟弟時不時過來一次就讓他頭疼不已,真讓人住在身邊,他怕是要少活好幾年。
本來就不知道有幾年好活,他還是不要難為自己了。
更何況南陽不能只有戲志才和趙子龍兩個人,即便袁術平時不管事,他的身份在那裏擺着,劉表就不敢擅自下手,如果蠢弟弟長時間不在南陽郡,不出半年,荊州八郡就會盡數落入劉表手中。
劉焉占據益州,劉表控制荊州,益州和荊州加起來幾乎是三分之一個大漢,等他們發展起來,将來必定會成為心腹大患。
他現在不好在明面上插手益州之事,但是荊州,只要袁術不作死,劉表就別想控制整個荊州。
蠢弟弟很能折騰人,這樣很好,如果能去折騰別人那就更好了。
郭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開始說其他,主公要在他那裏暫住,兩個小家夥留在荀彧府上也沒關系,只是幾天而已,奕兒和小公子都非常省心,不用人監督也不會耽誤功課,奶娘們跟在他們身邊伺候,也能把兩個小家夥照顧的妥妥當當。
現在就等宅子什麽時候恢複正常。
午後天氣正好,街道上人頭攢動,馬車走的比來時更慢,兩個人回到住處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原煥有些疲憊的揉揉手臂,讓人去官署通知荀攸荀彧他明天早上會過去的消息,又吩咐郭嘉和呂布幾句,這才回房喝藥休息。
沮授麹義等人被晾的時間已經夠久,是時候去見見這些經歷過幾次州牧變動的冀州老人了。
郭嘉抱着手臂站在門檻外面,扭頭看向呂布,“主公要見沮授等人,張郃麹義等将領也不會落下,奉先将軍覺得主公接下來會如何安排?”
呂布看傻子一樣看過去,“主公如何安排是主公的事,布一介武夫,如何能猜中主公的想法?”
他只管聽命行事,別的事情和他沒有關系,主公只要告訴他接下來打哪兒就行,至于為什麽那那兒,他管對方到底是怎麽得罪他們家主公幹什麽?
呂大将軍嫌棄的看了一眼心眼多的數不清的郭鬼才,搖頭感嘆這些讀書人就是想的多,一邊嘟囔一邊往外走,生怕在一塊兒站久了自己也跟着變得神經兮兮起來。
郭嘉:……
他要是再多和這家夥說話,他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
早知道這人只長腱子肉不長腦子,他腦子被門夾了才會問他需要動腦子的問題。
月落日升,莺初解語,山花絢爛,春意正濃。
夜色散去,晨霧朦朦胧胧彌漫在天地間,在紅日越出地平線之前,邺城官署就已經從寂靜中醒過來。
荀彧一襲青衣溫潤清雅,來到政事堂後不疾不徐坐下,抿了口溫度正好的茶水,打開一大早就摞在書案上的竹簡開始批閱。
荀攸脊背挺直端坐在他的位子上,擡眼看了眼天色,知道他們家主公不會來的太早,也很快安下心查看公文。
相同的場面已經自從他來到邺城每天都能看到,其他人來到政事堂後看到荀攸和荀彧都在有些驚訝,不過也沒有想太多,和往常一樣各自打招呼坐下,然後開始處理桌上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務。
天色大亮,政事堂中該來的人也到齊了,荀彧放下筆敲敲桌案,看着在座的各位同僚溫聲道,“前兩日主公來到邺城的事情想必諸位都已知曉,自開春以來,官署公務繁忙,若非諸位各司其職不辭辛苦,冀州郡縣也不會像現在這般井然有序,諸位勞苦功高,彧代主公先謝過諸位。”
此話一出,房間中一片寂靜。
所有人不約而同放下手裏的活兒,愣了好一會兒才稀稀落落又有聲音。
沮授心跳快了一瞬,面上卻絲毫不顯,他是冀州本地人,不管冀州牧的位子上坐的是誰,他都不會離開冀州。
袁紹離開時他不曾跟着離開,當時覺得以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新任州牧應該容不下他,只是事情有些出乎意料,雖然冀州牧換了人,但是冀州其他官員卻幾乎沒有變動。
邺城除了多了個荀公達總理政事,其他事情都和袁本初在時一般無二,穩定的讓人心裏止不住打鼓。
沮授私底下和田豐還有辛氏兄弟猜測過不少可能,猜來猜去實在摸不準新任州牧的心思,只能耐着性子走一步算一步。
大漢十三州,冀州的富庶名列前茅,郡縣之中官吏不知凡幾,自古皇權不下鄉,不管州牧怎麽換,對底下鄉縣的官吏都沒有太大影響,有影響的只是前任州牧的親信。
好巧不巧,他們幾人都在袁本初的親信之列。
在沮授心中,原煥可能會容得下田豐辛評辛毗,卻不大可能容得下他,畢竟在袁紹親自去安國袁府請罪之前,那些試探的信件都出自他手。
按照他最初的打算,他其實是想讓袁紹一不做二不休,趁天下人大多不知道袁氏族長還活着的時候直接将人殺死,袁基計除董卓時用的是化名,後來隐姓埋名外放到中山郡,只要他們的行動足夠迅速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中山郡和幽州接壤,正好那時冀州和幽州戰事未停,公孫瓒對冀州虎視眈眈,動手之後把過錯推到戰況慘烈之上足夠瞞過絕大多數人。
至于那些瞞不過的,就算知道也不會說什麽,像京城王司徒那些人,只怕對這個結果求之不得。
袁氏在朝者二十餘人被董卓屠戮,真正的罪名已經有董卓老賊擔着,這些年兵荒馬亂,死在任上的太守不在少數,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只要袁基徹底消失,天下就再也沒有誰能鉗制他袁本初。
沮公與知道自己的計策顯得心狠手辣,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上位者最不該有的就是心軟,趁早将威脅扼殺在萌芽之中對他們來說有利無害,在罪名已經被別人擔着的情況下,将人除掉是最好的選擇。
可惜袁本初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關鍵時刻優柔寡斷,不光沒有聽他的建議,甚至以身犯險前去安國袁府,如此行事焉能不敗?
袁基身邊有呂布那等兇悍之輩,就算冀州有數十萬兵馬,遠水解不了近渴,也沒辦法對安國縣做什麽,袁紹只帶幾個親信前往安國,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然而,事情的結果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袁氏兄弟如出一轍的優柔寡斷,袁紹與袁術為了家主之位打的不可開交,野心已經昭然若揭,袁基卻不曾以家法處置,只是奪了他的冀州牧之位,甚至還補償他一個并州牧,殊不知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沮授自認為對天下形勢看的清楚,可是自從袁基來到冀州,他卻發現他甚至連冀州的情況都看不清楚。
漢室衰微,豪傑并起而争天下,汝南袁氏門高位尊,若能以冀州為本,吞納青、并,鞭笞豫、徐,掃平遼東,一統北方,将是何等之盛況。
朝廷已是名存實亡,袁氏悍将猛于虎狼,謀臣盛于雲雨,蓄北方中原之勢來着眼天下,百萬大軍席卷八荒,橫掃宇內再造乾坤并非不可能。
奈何天不遂人願。
可惜。
實在是可惜。
冀州兵強馬壯,袁基有從郿塢搬來的那麽多糧食,若能迅速招兵買馬組建大軍,幽州公孫瓒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甚至不需要一個冬天,就能将幽州納入掌控。
幽、冀之兵能征善戰,在糧草充足的情況下,沒有什麽地方會是他們的對手,再想辦法将小皇帝從長安接到邺城,挾持天子發號施令,名正言順讨伐逆賊,前途豈不是一片光明?
結果自袁基成為冀州牧,最關心的不是如何鎮壓叛亂讨伐逆賊,而是白白拿出糧食來支援別的州郡,給長安送糧,給袁紹送糧,給曹操送糧,甚至在豫州缺糧的時候,還分出糧食支援袁術。
他知道冀州糧食多,但是也不能這麽浪費,亂世之中有糧食才有底氣,他這麽把糧食送出去,等将來沒有糧食了怎麽辦?
只送糧還不算,他還殺雞用牛刀,讓勇冠三軍的呂布呂溫侯帶兵在冀州境內剿滅山賊劫匪,天底下造反的亂賊何其之多,不打擁兵自重的諸侯,反而費九牛二虎之力去清剿無傷大雅的山賊劫匪,這到底是在幹什麽?
益州以山川之險為牢籠,劉焉可以割據益州關起門當他的土皇帝,可是冀州和益州完全不同,冀州四通八達,周邊有并州幽州抵擋北方胡人,他們同樣被并州幽州窺伺,益州牧可以事不關己獨善其身,冀州牧絕對不行。
再這麽下去,接下來就是冀州被治理成天下樂土,然後為別人做嫁衣,哪兒有什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周邊虎狼環伺,他們不主動出擊,別人同樣會打上門來。
沮授無聲嘆了口氣,擡頭看了荀彧一眼,低下頭神色晦澀不明,任由同僚們低聲探讨即将到來的冀州牧,面無表情繼續處理他書案上的公文。
如果沒有猜錯,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進入政事堂。
辛評辛毗兄弟倆沒有沮授的定力,唉聲嘆氣只覺得前路無光,他們兩個當初被韓馥征召到冀州為官,如果被黜落到手裏沒有一點實權,留在邺城還不如回颍川老家。
要是兩三年前的颍川還好,有家族做後盾,他們還能從頭再來,可是現在的豫州在袁術袁公路手中,袁術對袁基這個兄長言聽計從,他們從冀州回老家,颍川乃至豫州的着上官為了讨好袁術,沒準兒不光不會讓他們從頭再來,甚至還會刁難他們。
荀彧溫和有禮将他們家主公要來的消息公布下去,也不管政事堂中是不是開始人心浮動,只是和荀攸交換了目光,繼續溫溫吞吞等待正主到來。
按照他們家主公的習慣,至少還有一個時辰才能來到官署,在此之前,就讓這些同僚們先有點心理準備,免得待會兒真的見到人不知道如何反應。
日頭漸漸升到頭頂,政事堂的辦事效率陷入新低,除了荀氏叔侄和沮授,其他人面前的竹簡都沒怎麽動彈,就在他們開始懷疑荀彧之前的話是在耍着他們玩時,門外終于傳來了別的動靜。
随着下人進來通報,敞開的房門外,容貌出衆的俊雅青年腳步緩緩走進來,面上帶笑唇角上揚,雍容華貴令人不敢小觑,身邊冷面肅然的高大武将殺煞氣十足,更是讓人心生惴惴,生怕這人一言不合就大開殺戒。
荀彧荀攸帶頭起來,待他們家主公在主座坐下,這才不慌不忙上前拜見,其他人見狀不敢怠慢,回過神連忙起身過去行禮。
原煥笑吟吟看着在場的人,讓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後溫聲道,“我身體不适,一直在偏遠莊子上養病,一直不曾前來邺城,諸位皆是冀州頂梁柱,拖到現在才見諸位的确不妥,只望諸位莫要心有怨怼。”
其他人聽他這麽說,心中更加緊張。
辛評辛毗兄弟倆心生絕望,這是先說自己哪裏不好,然後再話鋒一轉找他們麻煩,同樣的計策他們不是沒有見過,蒼天在上,他們是不是真的要被奪去實權了?
辛氏兄弟二人旁邊,沮授和他們兩個的想法截然不同。
在沮監軍眼中,這位着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冀州牧大人是徹底坐實了優柔寡斷心慈手軟的評價。
郭嘉在他們家主公身側坐下,注意到沮公與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眨了眨眼睛很是不解。
他前幾天才見過沮公與,那時候這人還挺正常,怎麽幾天不見,這人就跟吃錯藥了似的?
如果他沒有記錯,沮授應該是第一次見他們家主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