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山雨欲來
呂大将軍怒目而視,如果目光能殺人,郭鬼才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郭嘉笑着眨眨眼,看呂大傻子沒有什麽要說的了,這才輕咳兩聲,不疾不徐緩緩開口,“方才奉先将軍說的已經足夠,嘉接下來要說的,是目前暫居藏書樓的名士大儒們。”
是的,暫居。
藏書樓建在內城外城邊界處,周邊空出了很大一片地方為大儒士子修建落腳處,宅院不大,但是一個個排列整齊,和高聳入雲的藏書樓也算是交相輝映。
但是他們好像低估了那些書籍對大儒們的吸引力,幾乎每一個見到藏書樓的老先生都對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毫不上心,找了個合心意的角落要了鋪蓋卷兒就不走了。
郭嘉說到這裏,特意停了一下強調道,“主公,我真的勸了,奈何磨破嘴皮子也沒有用,他們已經被那浩如煙海的書籍勾了魂兒,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耳朵。”
學問越是深厚,對那些書就越看重,好幾位老先生看到原本以為被董卓焚毀的絕本古籍後當場痛哭失聲,他只能讓人在藏書閣臨時隔出一間間小房,按照老先生們的喜好準備了書案和筆墨紙硯,等他們過了這陣兒稀罕勁兒再說搬去住處的事情。
“鄭司農能來,着實是意外之喜。”原煥聽到郭嘉提到的幾個名字,不由感嘆知識就是力量。
鄭玄鄭康成,于百家之學無所不通,通曉今古文經,博采衆長,遍注儒家經典,乃是當代經學的集大成者,最最最重要的是,鄭玄學識廣博,還廣收門徒,弟子多達數千人。
這年頭讀書人少,能學出本事的讀書人更少,鄭玄身為大儒,他收的徒弟整體質量自然比其他讀書人高,老師已經到了邺城,不愁學生不來。
而且,鄭玄鄭司農的名聲在讀書人之間,比汝南袁氏在天下世家中的地位更高,那麽大一塊金字招牌,說是意外之喜完全不為過。
黨锢之禍害人不淺,大儒名士是被迫害的重點對象,鄭司農從四十五歲被禁锢,到了五十八歲黃巾之亂解禁,前前後後長達十四年。
所謂經學的集大成者,說的就是他在被禁锢的十幾年間打破了經學的家法,注釋與著書“幾百餘萬言”,創立了“鄭學”,讓“鄭學”成為“天下所宗”的儒學。
經今古文之争持續數百年,今文學派和古文學派争鬥不休,如果不是他兼通今古文經,博采衆長注釋經典,結束了持續數百年的經今古文之争,或許經學就會在兩派的互相攻讦之中慢慢沒落。【1】
原煥給隐居各地的名士大儒都寫了帖子,但是還真沒想過鄭玄會過來。
黃巾之亂爆發後朝廷接觸黨禁,當朝執政的掌權者幾乎都請過他入朝擔任官職,但是老爺子的态度非常堅決,只想著書講學,不願意涉足仕途。
何進征辟過,太尉府征辟過,司空府征辟過,司徒府征辟過……
幾乎所有有資格征辟屬官的地方都給那人抛過橄榄枝,只是沒有一個成功的,其中包括原主的叔父袁隗。
甚至史上記載,鄭玄病逝也是因為官渡之戰時,袁紹為壯聲勢,争取民心和士望,讓袁譚逼迫鄭玄随軍,老爺子推辭不得只好抱病随行,最終在途中病逝。【2】
人家為了守節不仕搭上了性命,他寫帖子的時候也沒抱太大希望,畢竟藏書樓裏書籍很多,像鄭玄那樣的大儒家中書籍也有很多,不一定看得上外面的書。
郭嘉揚起唇角,神色見帶了幾分自得,“主公不知,鄭司農拒絕朝廷征辟後一直在青州東萊郡隐居講學,去歲黃巾賊擾亂青州郡縣,鄭司農便起了去別處避難的想法,恰巧太史子義在青州大肆招兵買馬,州郡之中青壯走的七七八八,焦刺史和孔北海像兩只鬥雞一樣日日對罵惹得天下人恥笑,整個青州雞犬不寧,鄭司農聽聞邺城有座藏書樓,便收拾行囊來邺城了。”
“如此一想,還是我們自己的功勞。”原煥笑彎了眼睛,汝南袁氏是一塊金字招牌,如果能留住鄭玄,就是另一塊金字招牌,兩塊金字招牌同時在他這裏,可能他們的起點就是別人的終點。
據他所知,鄭玄收徒不問出身,只要有天賦有毅力,就算出身貧苦他也一樣能教。
和這些相比,他帶出來的那數千學生甚至都不怎麽起眼了,親自教的學生有一定數量,而開啓民智卻是沒有數量的,“奉孝奉先,收拾一下,稍後随我去一趟藏書樓拜見諸位大儒。”
他要建學校,要立學官,如果學校和學官面向普羅大衆,必然會引起世家的反對,如果這個學官是鄭玄,以鄭司農在天下士人間的地位,誰敢反對,就是與天下讀書人為敵。
世家大族也都是以治學起家,家族世代鑽研的要麽是今文經要麽是古文經,鄭玄以一己之力解決了經今古文之争,就算是世家大族,也不能在學問上對他指手畫腳。
人家想教就教,教的是人家自己的學問,鄭司農從小就不遵守經學中師法、家法那一套,現在人家已經成了大儒,再讓他困在師法、家法之中,怕不是嫌自己日子過的太舒坦。
讀書人最擅長殺人不見血,全天下的筆杆子一起戳脊梁骨,哪個世家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郭嘉對上他們家主公含笑的目光,揚起唇角猜到他想幹什麽,“主公親自去請,鄭司農應該不會拒絕。”
呂布聽的雲裏霧裏,什麽去請,主公說要請人了嗎?
他們不是要去藏書樓見那什麽司農嗎?變成把人請到府上做客了嗎?
呂大将軍眼裏的迷惑太過明顯,看的原煥忍俊不禁,事情有點複雜,三言兩語解釋不清,只能讓他先迷惑着了。
呂布撓撓頭想不明白,索性不再難為自己,他去準備車馬,不打擾主公和這郭奉孝說這些聽不懂的話。
原煥笑了一聲,和郭嘉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繼續道,“奉孝剛才說,藏書樓除了鄭司農,還有位水鏡先生?”
“對,司馬德操是颍川陽翟人,和嘉是同鄉。”郭嘉嫌棄的切了一聲,倒也沒說司馬徽的壞話,“那人精通奇門遁甲,于兵法之道也有涉獵,學識廣博,尤其是看人,那雙眼睛忒毒。”
原煥眨了眨眼睛,“水鏡先生看人如何?奉孝在他手中吃過虧?”
郭嘉跟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立刻跳了起來,“吃虧?主公不要開玩笑!”
他郭奉孝是什麽人,怎麽可能吃虧?
司馬德操看人的确準的離奇,但是他郭奉孝也沒差哪兒去,奇門、遁甲、兵法、經學……他哪一點都不輸好不好?
那老頭兒就是仗着年歲大,見聞比他多,這才略微強了他一點點,但是也只是一點點而已,如果他們兩個一般大,那一點點的差距都不會有。
郭鬼才說起自己本事開始滔滔不絕,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天底下就沒有他不會的事情,主公要是不信,趕明兒找個機會他們倆來比試比試,看看誰才是最厲害的。
原煥:……
“奉孝說要和誰比試?”
郭嘉定定的看過來,“自然是主公您。”
他和司馬德操太熟悉,彼此之間的比試已經分不出勝負,主公不同,話說回來,他和主公相識那麽久,好像還沒怎麽正兒八經的比過學識。
原煥:笑容漸漸消失.jpg
他們倆……
還是算了吧。
天下人皆知,汝南袁氏袁士紀溫文爾雅俊美無俦,家學淵源文采風流,年紀輕輕繼任家主之位,在世家大族中從來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袁紹和袁術成年加冠後進入官場,兄弟兩個卯着勁兒出風頭,在他們家長兄跟前也得收斂鋒芒,如果不是那人過于低調含蓄,進入朝堂後不顯山不露水一切順其自然,或許能更早從九卿晉升三公。
朝堂黑暗,郭嘉及冠後一直閑賦在家,鬼才不出門也知天下事,颍川離洛陽不算遠,親朋好友為官者甚多,對于見微知著的奇才,往往從幾個官職的變動就能推出朝堂接下來的動向。
郭嘉自诩是個聰明人,在收到荀彧的信件之前,他一直覺得汝南袁氏的風頭要被袁紹袁術兄弟兩個搶走,亂世将至,脾氣太軟不是好事,在太史慈把青州變成空殼之前,他都時不時就想對他們家主公說這句話。
為人主者當殺伐果斷,如此方能禦下,萬不可有被人拿捏之軟肋。
現在不用擔心主公脾氣軟被欺負,那些大儒被藏書樓裏的萬卷書簡吸引而來,主公親自出面豈不是比他過去更為妥當?
郭鬼才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他們家主公也是驚才豔豔之輩,單給兩個小家夥啓蒙都能寫出那些朗朗上口百讀不厭的聲律對韻,足以看出底蘊之深厚。
像他們這些自幼飽讀詩書之人,作出錦繡文章不是難事,可是将文章寫的通俗易懂又不失韻味卻很不容易,尤其還是給孩童啓蒙,要将難度控制在稚童能讀懂的範疇,還能讓小家夥們願意學,難度如何就更不用說了。
有主公在,那些大儒名士哪裏看得上他郭奉孝?
郭嘉眼睛越來越亮,看向他們家主公的眼神像是在看窖藏了三十年的香醇美酒,想起之前那麽些天都沒有意識到身邊還有如此經天緯地之才,捶胸頓足懊惱不已。
他們家主公才貌雙全,才學自然不會單單局限于理政,早在奕兒背書給他聽的時候就該注意到這裏,怎麽當時只顧得感慨适合給小孩子啓蒙卻沒有意識到別的。
一定是太久沒喝酒,腦子都糊住了。
郭鬼才的心思百轉千折,煞有其事的退後一步,雙手并攏躬身一禮,然後一本正經的擡起頭,“嘉冒昧問一句,主公平日都在讀什麽書?”
原煥木着臉看着想要找他讨教的郭奉孝,一瞬間甚至想掩面逃走,他何德何能,哪裏能和這些真正博古通今的飽學之士想比?
如果原主在,原主親身上陣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原主不在,讓他一個對諸子百家全都不太了解的人怎麽應對?
到底是什麽給了這家夥錯覺,他看上去像什麽都懂的人嗎?
原老板幽幽嘆了口氣,後知後覺意識到,他看上去還真像什麽都懂。
感謝原主給他留下那麽多,真是太感謝了,感動的都想掉眼淚了呢。
“奉孝若是感興趣,等過幾天安頓下來,我給奉孝列個書單,奉孝有空來書房翻閱便是。”
他只想當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這家夥還是自個兒看書吧,讀書人不要那麽争強好勝,自己知道自己滿腹經綸就好。
呂布準備好馬車回來,敏銳的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太對,不過這兩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他現在還有點懵,察覺到不對勁也沒多想,只是側身讓開路請他們家主公上車。
原煥心下一松,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他們家呂大将軍體貼可靠善解人意。
他和郭嘉出行需要馬車,呂布心情好的時候從來沒什麽架子,點了幾個親兵随行護衛,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那麽大本事幹這種事情有什麽不妥。
董卓老賊是董卓老賊,他們家主公是他們家主公,他不樂意被那老賊吆五喝六當小兵使喚,不代表不樂意跟在他們家主公身邊鞍前馬後。
英俊神勇的武将騎着沒有一絲雜毛的赤色寶馬出現在街道上,即便是第一次見,也能猜出這人是誰。
除了勇冠天下的呂奉先呂溫侯,天底下再沒有誰能如此威風八面神俊不凡。
一人一馬已經顯出身份,被他帶兵護衛的馬車裏坐着的是誰呼之欲出,路上的行人大多不關心這些,看到官兵忙不疊四下躲避,有人不在意,自然就有人在意。
冀州牧昨日抵達邺城,今日一早呂布就親自護衛馬車出行,除了初來乍到的新任州牧,裏面之人是誰再不做他想。
原煥捏捏眉心,透過簾子的縫隙看了一會兒外面的街道,輕嘆一聲問道,“奉孝覺得,讓璟兒拜鄭司農為師如何?”
小家夥現在年紀小還不顯,等以後長大,有鄭玄親傳弟子這層關系在,天下讀書人都會站在他這一邊。
郭嘉抿了抿唇,轉過身子道,“小公子現在拜師,是不是太早了?”
有他們家主公在,小公子拜鄭玄為師不是難事,只是那人以前收的學生都是成人,讓小家夥現在拜師未免操之過急。
原煥搖搖頭,“璟兒早慧,這個年紀不算太早。”
主要是,再不給小家夥們找老師,他就教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