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任垠予躺在一片綠茸茸的草地上, 他穿一件沒怎麽燙過的白襯衫和顏色發舊的黑色西褲,典型的上班族打扮。偏分的劉海有些稀疏,軟軟地搭在額頭上,他眯着眼睛看太陽,偶爾眨一眨,濃密的睫毛讓他有那麽瞬間的英俊,但整張臉上的疲憊和平庸沖淡了這種英俊, 伴着平靜悠閑的背景音樂, 鏡頭緩緩上升,這還是《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片頭的那個安全島,割草工人推着割草機又來了,看見任垠予躺在那, 煩躁地哼了一聲,就推着割草機繞開任垠予,繼續往前走, 割草機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新鮮的痕跡,任垠予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懶散又認真地看着太陽,眯着眼睛。
黑屏,職員表滾動而出,影廳裏的燈亮了, 觀衆悉悉索索地分享着觀後感和調整坐姿,沒有人離開,因為這是首映場, 宣傳裏說過主創會到場。
沈槐坐在中間位置,穿了件低調的黑T恤,導演帶頭的一行主創走到銀幕前的時候,觀衆了發出呼聲,他只是維持懶散的坐姿,沖那個一走出幕後眼神就往觀衆席裏尋找什麽的男主角笑了笑。
任垠予連忙低下頭,好掩飾自己控制不住咧開的嘴角,但很快他又惴惴不安了,按照流程一一跟觀衆打過招呼,他的眼神就沒敢往沈槐那裏放。
這部片子初剪任垠予看過,之後就沒敢再看,包括今天的放映的最終成片。因為他知道剪輯再怎麽精妙,他的表演已經永遠留在鏡頭中了。
充滿瑕疵。
今天到場的也就五個人,因為不是商業片,首映場也做得比較低調,幾個主創穿得也相對休閑,任垠予根據造型師建議,穿了和片尾相似的白襯衫和黑西褲,只是高定質感又拉開了很大區別,跟電影中庸碌渺小的角色仿佛不是同一人。
主創們坐在一排高腳凳子上,任垠予長腿輕松踩在地上,把旁邊一米六幾的衛昆和腳尖堪堪着地的女主襯得很車禍。任垠予畢竟長得很偶像,雖然戲路不親民,但長相還是很親民的,首映場有不少他的女粉絲,整個訪談環節氣氛熱烈,直到一個影評人拿到了話筒。
“首先想談一點我的拙見,大家都知道這部電影的名字是來自約翰·多恩的同名詩,原作雖然簡短,但探讨了人類與個體這個大概念,并且犀利見血,關于那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也有諸多解釋,有人說這是警醒,個體命運永遠與群體命運緊密相關,也有人說這是療愈,任何人都不是真正孤獨的,都有一部分是與他人無法分割,而衛昆導演的這部電影,探讨的似乎是後一種更細膩更私人的感受。”影評人的目光很自然地移向了任垠予,“也因此這部片子顯而易見是部獨角戲,其實當初聽說衛昆導演要和新晉影帝任垠予和做的時候,我很期待這部電影,但今天兩個多小時的觀影之後,不得不說,我個人有些失望了。”
沈槐托腮坐在那,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任垠予,後者的表情管理還是非常得體,沒有多餘的笑容,但也并不嚴肅,看着影評人的眼神很認真也很坦誠。
這倒讓拿着話筒的那位影評人有些為難地推了下眼鏡,多嘴解釋了一句:“我雖然不算腦殘粉,但也的确是任垠予的忠實粉絲,雖然這是首映禮,有點兒分寸的媒體人都知道只能說好話,但我實在是心急。”
“沒關系,這個環節本來就是交流環節,我也很想聽到最及時的反饋。”任垠予很有風度地鼓勵了。
影評人正了正色,倒的确有幾分專業模樣,沈槐聽到身後的觀衆在小聲議論,說他是個很有名的影評人。
“這部戲的前半段,任垠予的表現都可圈可點,孤獨的角色,特別是片中男主角這樣因為懦弱和逃避而最終變得孤獨的人,很難讓人能理解并且産生共情,但任垠予的演繹入木三分,情緒的真實質感使得人物變得可信。但是最讓我期待的重頭戲部分,片中男主在一直供養他的母親死後,失魂落魄地走到繁華街頭,逼迫自己必須要面對社會和人群,任垠予突然被完全擊潰了,沒錯,這個時候角色是充滿恐懼的,但同時他也是在被擊潰後決心站起來,這才會有後面的劇情,他找到了幫助過他的女孩,雖然沒有得到愛情,但最後也不再畏懼與人交流,結局也是在預示穩定的未來和自我和解,但任垠予卻一直沒有緩過來,後半段他的眼睛裏一直有種恐懼,他在擔憂他的未來,一直到結局這種恐懼都沒有散去。我聽說這部電影是按劇本時間線拍的,這更加能側面證明,任垠予在線性地處理人物的過程中,失衡了。”
一時間整個影廳鴉雀無聲,這番評價在短時間內做得過于詳實了,近乎指責,就像這位戴眼鏡的影評人自己所說,真的是一點兒分寸都沒有。
所有人都緊緊盯着任垠予,有擔憂的,有興奮的。
任垠予微垂着眼簾,至少有半分鐘沒說話,但看起來并不慌張,神态和肢體都非常穩,非常放松,沈槐看着他,想起了他沖自己笑的樣子,這個人真的很擅長密不透風地壓制自己的膽怯。
如果不是他真的很熟悉這個人,如果不是他沒日沒夜研究了那些電影,如果不是他嘗過這個人無數次真心實意或僞裝過的吻,他也會被騙過去的。
兩人從非洲回來之後,仍舊維持着沒事約個會打個炮卻不正式複合的關系,沈槐感覺得出任垠予在盡力改變,但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是那樣的,精致,深情,讨好。
唇紅齒白的美人那樣笑,跟爽朗劍氣的帥哥那樣笑,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沈槐察覺到了任垠予刻意改變外形的意圖。
他覺得有點好笑,卻沒有覺得不爽。難道是被讨好習慣了?
沈槐就這麽又糾結了一段時間,但也不舍得趕任垠予走,兩個成熟男人繼續搞着這種不同尋常的暧昧,倒也沒人提出異議。任垠予這次很耐心,沒有再使那些逼迫的小手段,沈槐十分舒坦。
今天看首映的時候,沈槐一直在找任垠予曾經在短信裏提過的那句臺詞:“我有兩個硬幣,只夠打一次電話。”
電影進行到中間部分,沈槐找到了,任垠予飾演的角色喜歡上了他生活中唯一能接觸到的外賣員女孩,女孩在換工作前給他留了電話,他因為不願意與人交流因此沒有手機,他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個破舊的公用電話亭,鼓起勇氣把電話撥過去了,但那邊接電話的人是女孩樓下開店的店主,聽到陌生人的聲音,他就說不出話來了,直到對方挂斷,他最後站在電話亭裏,一邊流淚,一邊為自己找借口:“我有兩個硬幣,只夠打一次電話。”
于是他沒有再試第二次。
這絕對不是一句讓人感動的臺詞,而是讓人扼腕讓人恨鐵不成鋼的,任垠予在說這句臺詞的時候,沈槐身邊的觀衆都不約而同發出了失望的嘆氣聲,但沈槐卻久久不能回神。
任垠予讓他注意這句臺詞的意圖,就是那個女孩沒接到的電話的意圖。
我嘗試過了,但是我沒有做到,所以我只能掩飾我的懦弱。
任垠予想說的就是這個。
而此時此刻,被咄咄逼人的影評人逼到牆角的任垠予,似乎也打算向所有人坦白他的恐懼造成了他失衡的表演,他終于拿起話筒:“我得說,你是對……”
“可能是每個人對電影的理解不同吧。”
沈槐突然出聲,他沒有話筒,但聲音清晰,音量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清了字眼,在這種緊張時刻,沈槐舒緩的語氣讓所有人都悄悄舒了口氣。
工作人員把話筒通過觀衆一個個遞到了沈槐那,沈槐接過,站起身,一手松松插在口袋裏,他的姿态讓人感覺高傲,但神态卻是不刻意的平和:“《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這個片名雖然是出自那首詩,卻也不一定非要按照原作的含義來拍,詩歌可解讀的空間比小說大太多了,這部電影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個新的解釋。為什麽選擇融入社會就一定要自我和解呢?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那麽徹底的和解?很多人都是苦巴巴又別扭地過完一生的,我覺得吧,這就是個普通懦弱的人,從選擇逃避到正面迎戰,迎戰并不一定會勝利啊,那是勵志片,小人物的片子總有個勵志結局,但我願意相信這部電影是個例外,主人公會用餘生跟恐懼磨合,這就是個社交恐懼患者努力社交的故事。”
沈槐說到這裏的時候,目光停在了任垠予身上,任垠予還是沒有看他,一副垂着眼在認真聽的模樣。
“他眼裏的恐懼讓我揪心,并且我知道這很可能會持續下去,他是一個無數人掙紮在矛盾人生中的縮影,其實我也期待過圓滿結局,他從身到心都不再逃跑了,他變得陽光勇敢……但那可能就不是他了,他就是怯懦的,生來就不勇敢的人。”
任垠予的睫毛有些發抖,他緩緩地擡起眼,用那雙顫動的,沈槐最喜歡的黑色瞳仁,看向了沈槐。
他的震驚都是怯懦的,乞憐的。
“所以我沒有覺得失望,我理解他。”
沈槐拿着話筒的手垂下來,他的胸膛起伏,慢慢吐出一口壓在心口許久的濁氣。
是的,我終于理解你了。
也原諒你了。
沈槐沖那個被責備的男人,溫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