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哥(上)
林遠的法醫鑒定出來以後, 林修就把他送去火化了。林遠沒有什麽外傷,幹幹淨淨地躺在火化機上,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機床平穩地滑進機身,那裏面的空間逼仄只能容一人,林修下意識覺得着急,脫口喊了一聲。
“哥。”
旁邊的工作人員沒有停下摁扭, 面無表情地繼續手上的動作, 都見慣了,火化之前撲上來不給屍體推進去的大有人在,今天這個還算冷靜。
林遠就這麽躺在那,毫無知覺地, 最終消失在銀色的金屬箱子裏。林修期望在最後一刻,可以看到他臉上出現神情,無論是驚慌, 恐懼,還是他總用來望着自己的那種乞憐, 只要他的眉尾動了,不必睜開眼睛,自己就會沖上去抓住機床,救他出來。
然而直到最後, 他都是那麽無知無覺地,工作人員把一個旋鈕擰了180°,機箱裏響起噴火和燃燒的聲音, 他還是無知無地,就這麽走了。
他是被火害的,但最後還是火化了他,林修突然覺得心髒痛起來,痛得他不能呼吸,這種痛太後知後覺了,他想依憑握一握林遠的手來緩解,都再無機會。
後來林修就抱着林遠的骨灰盒回國了,很多事都沒有親自處理,像是在拼命逃避什麽。
他回到家,把骨灰盒放在客廳的正中央,仿佛放下一間稀松平常的的行李。林遠走後,林家的擔子就全部落在了林修身上,他裏裏外外忙了數日,每天就從客廳那張桌前經過,看也不看一眼。
直到最後一件事辦完了,林修半夜回到家,走到沙發上坐下來,把西服外套丢在一邊,解開領帶脫下腕表,仰頭癱在靠背上,在靜悄悄的房間裏小寐了一會兒,轉醒過來後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他坐起身,眼睛環視一圈,發現自己在家,肩線便松了,惬意地想要再靠回去的時候,眼角掃到了桌子正中央的骨灰盒。
這才仿若将他一把拽出夢境,拽回現實。
林遠死了,永遠都沒有林遠了。
林遠從沒說過愛他,但林遠鏡片後那雙狹長上挑看上去滿腹算計的眼睛,對着他的時候盛滿了欲望和愛戀,都顯得傻氣了,他太忽視林遠了,才會那麽多年都毫無察覺,才會在林遠憤怒地沖他吼“你選沈槐還是我”的時候,覺得不可理喻甚至來不及藏起自己因為驚慌而生的厭惡神情。
他不是真的厭惡他,不是真的恨他,從來都不是。
他是他哥啊,他們在一張桌上吃飯,在一張鏡子前刷牙洗臉,在一張沙發上看書打游戲,他小時候最喜歡哥哥,哥哥那麽厲害,什麽都會,還時時護着他,他怎麽可能不喜歡哥哥。只不過,不是那種喜歡。
林修想起了他們之間唯一的一個吻。
林遠把沈氏侵占以後,林修與他的關系急轉直下,一方面是沒臉面面對沈槐,一方面是林遠終于明示了那個瘋狂的念頭。他們倆的父母前些年不在的,兩兄弟住在同一屋檐下,林遠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林修每天都要炸個數次,跟林遠吵架,但林遠連陰沈槐這種瘋狂的事兒都趕出來了,是下了決心,不是林修罵他就能把他罵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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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什麽原因,也許還是對血緣的最後一絲畏懼,林遠除了拿那種跟扒光人沒區別的目光盯着林修,再沒有過線的舉動,這種被怪物盯着,時刻防備他上來咬一口,但對方又偏不前進一步,甚至爪子都小心翼翼一直收着,反而是林修先怒了。
林修暗戀沈槐那麽多年,喝醉的時候才強吻一次,并且他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但對着林遠,對着林遠吼出:“你怎麽那麽惡心,你搞沈槐只是單純洩憤?你這種人才不會幹那麽直接的事情,你還不是想要挾我,啊,你是不是想讓我跪下來給你口?還是想要我這樣?”以後,他竟然一個沖動,抓住林遠的衣領,咬了上去。
林修回憶到這裏,才覺得,那可能并不是一個吻。
林遠被他放開後,也不去捂住傷口,還是這麽僵硬地站着,嘴唇上的傷口冒出血,從他的下巴滴下來,洇開在地毯上,他的臉上并沒有半點得償所願的喜色,而是蒼白的,眼眶慢慢紅起來,最後擡起眼看了林修一眼。
林修坐在沙發上,一邊回憶,一邊捂住眼睛。
林遠的眼神很痛,他那時候很痛,所以那決不是一個吻。
林修捂在眼眶上的手指,顫抖着,移動到了自己的嘴唇上,他對着林遠的骨灰盒,已經再沒有壁壘,是不敢深想的須臾一念也好,是想要挽留那個人早已蕩然無存的氣息也好,還是一種扭曲的彌補。林修觸碰着自己的嘴唇,回想自己用這裏觸碰過的那個人嘴唇。
林遠的嘴唇很柔軟,一點兒都不奸猾,像一個純情的人才會有的,笨拙又驚慌,幹淨得像是有香味。
林修又想起了很多,他和哥哥抵足而眠的小時候,兩個人四只手捂住過一只螢火蟲,在海灘邊哥哥曬傷的後背,赤紅的,翻起白色的皮屑。
那些時候,哥哥都會沖他笑一笑,露出牙齒,很開朗,很可愛。
哥哥是什麽時候沒有了那樣的笑容?
是在喜歡上弟弟之後吧。
我喜歡哥哥,只不過不是那種喜歡。
其實,是那種喜歡也可以。
林修呆呆地摸着自己的嘴唇,對着那方方正正,又沉又安靜的骨灰盒,又喊了一聲: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