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等人走遠了,陳既明回過頭才發現聞辰易在發抖,先是手捏着紙在抖,然後整個人抖成了篩子,靠在了身後的樹樁上。
陳既明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父子決裂,陳既明不知道那具體是一種什麽感受,只知道眼前這人既是驚恐又是悲傷。那種從未在聞辰易身上出現過的無助讓陳既明不知所措,他本以為下午的見面會是溫情的,沒想到會是如此殘酷。
陳既明試探着伸出手環過他的肩膀,見他沒有排斥,将人摟進懷裏。
“他已經走遠了。”陳既明輕輕地說。
良久沒有回答。
似乎經過一番掙紮,聲音從在衣料裏傳來:“我是不是很不孝?”
“沒有。怎麽會不孝呢,你已經把最大的仁慈給他了。”
“可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些事。”聞辰易埋頭遮住自己的情緒,弓着背,把自己縮得像一個軀殼,聲音微弱,悶悶的,像極了嗚咽。
只要能逃避這些事情,就足夠了。足夠他感激地過完這一生了。
冬天的落日總是來得很早,遠處單薄的雲已經鑲上了一抹紅暈,天空是淡而憂愁的顏色。陳既明像之前聞辰易陪着自己一樣,沒有再說話,等着他安靜下來,慢慢停止顫抖。
直到感覺手有點麻了,聞辰易才将他推開,并且以驚人的速度恢複了平常的樣子,深吸一口氣說:“我沒事了。”
陳既明仔細觀察他的狀态,聞辰易臉上沒有淚痕,這個人就像披着堅不可摧的铠甲,甚至眼眶也沒有紅,只有眼底的紋路可以看出人不太精神,眼睛裏透着紅血絲,疲憊至極。
他想多關心幾句,卻說不出口。
難以想象他是怎麽從少年成長到如今,不知道他把悲傷藏進了哪裏,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那是閱覽過太多失望的眼睛,每一下扇動睫羽,都像吞沒一片悲傷的天地。
陳既明第一次那麽想陪伴一個人的過去。想陪他走過那些醜陋的日子,帶着他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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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想想,這是多麽強大的人吶,他的後背永遠長着一根倒刺,像戰士一樣随時準備割裂所有莫須有的同情。
陳既明盡力将表情放平和,把無限心疼壓抑下去。
之後,他将聞辰易額前的發絲捋齊整:“走吧,我們去吃東西。”
他們前往一家陳既明常去的火鍋店,一路上聞辰易都安安靜靜的,陳既明時不時從後視鏡望着後座,擔心他的情緒。路程不短,聞辰易有些累,側躺下來蜷在後座眯了一會兒覺,陳既明将車速慢了下來。
到達目的地時天已經黑了,陳既明事先給老板打了招呼,很快就預留了桌位。在停車場停好車,他下車拉開後車門,輕輕拍了拍還在熟睡的聞辰易。
聞辰易的眼底有些烏青,看起來像時常睡不好留下的痕跡,此刻好不容易進入睡眠沒那麽容易叫醒。陳既明想再次落下去的手頓了頓,小心翼翼關上車門,靠在車前蓋上抽煙去了。
聞辰易是在煙味中醒來的,不同于家中整潔的環境,睡夢中的煙味令他不适地皺了皺眉頭。他坐起身反應了幾秒自己身處何處,才整理好衣服下車。
“怎麽沒叫醒我?”他走向陳既明。
“看你睡得挺沉的,就讓你多睡會兒。”陳既明見他起來了,将煙頭掐滅。
“煙味那麽大,熏都熏醒了。”
“噢,忘記關前車窗了。”陳既明抱歉笑笑,摁下車鎖。
聞辰易捂了捂惺忪的雙眼:“每次見你都在抽煙,怎麽,煙瘾很大?”
陳既明帶着他往火鍋店方向邊走邊說:“算是,以前是工作時間變化大,夜裏抽根煙可以提提神,後來抽多了就習慣要在嘴裏含着什麽了。”
聞辰易找了找,從包裏摸出盒喉糖遞給他:“我以前也有這毛病,後來醫生不讓抽了,吃這個會好點。”
“謝了,我試試。”陳既明接過喉糖,放了一粒在嘴裏,“對了你剛才說醫生……是怎麽,身體不好?”
“……”
“看你現在沒啥大毛病,醫生說病好了也不能抽煙了?”
“嗯,算是。”可是病好不了,聞辰易心想。
二人并肩走進火鍋店,冬日室內室外溫差極大,火鍋店裝修親切紅紅火火的,熱氣蒸騰着人也紅潤起來。
老板是陳既明的熟人,兩人寒暄了一會兒,陳既明駕輕熟路地拿來菜單問聞辰易:“吃得慣辣嗎?”
“還行。”聞辰易說。
陳既明看他不像很能吃辣的樣子,勉強說:“要不……鴛鴦鍋?”
“哎,紅鍋紅鍋。”聞辰易拿他沒轍,“你知道你剛一說鴛鴦鍋臉都皺起來了嗎。”
“嘿我老家重慶的,鴛鴦鍋這東西還真不太習慣。”
“那今天就滿足你好好吃一頓辣吧。”聞辰易接過菜單,拿筆給他勾了标注五個椒的油碟和幹碟,又給自己勾了個微辣的碟。
陳既明看着他的小動作,只覺有趣:“你對我‘太好’了。”
聞辰易不答只笑。
陳既明見他笑了,心裏的擔憂放下不少:“這家店的牛肉挺好,老板親自調的料。”
“你跟老板很熟?”
“大學同學啊。”
“你不是警校的嗎,老板這行轉得有點遠啊。”聞辰易從菜單裏擡起頭。
“他以前受過處分,進不了好單位了。那時候還很郁悶,不過現在看來也好,火鍋店生意不錯,他自己當老板比我們每天不定時出外勤輕松多了。”
“不會遺憾?聽說你們警察大都有職業情結什麽的。”聞辰易随口說。
“遺憾肯定是有,但他現在活得挺滋潤,也不錯,每個月都要攢局打麻将呢。”陳既明想到什麽,頓了頓說,“辰易,你看,都過去了。”
聞辰易笑笑,搖着茶杯,并沒有說什麽。
滾燙的鍋底端了上來,紅油辣子翻騰着濃郁的香氣,熱氣騰空,兩人不緊不慢地燙菜喝酒,偶爾閑聊幾句,氣氛融洽。
“哦對了,上次你跟我說的那個事。”陳既明主動挑起話題,“我想過了,你肯定隐瞞了我一部分事情,但我想你說出來的話至少不是在騙我。”
陳既明向他舉杯,似乎是第一次明着化幹戈為玉帛,“我想算了,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不說也沒什麽。”
聞辰易側着頭面對這場意外和解,心裏說不上什麽感受。從一度厭煩提這事到現在平靜說開,其實也沒有過多久,強悍的外殼卻在被逐步擊退。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吶,聞辰易想。
“當然,如果發現什麽不對勁的我還是會查下去的。”陳既明徑自悶了那口酒補充道。
聞辰易輕笑,覺得這人坦誠得像個呆傻的不倒翁。
他搖搖頭,擡杯向他喝光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微笑着将酒喝下。
沒有什麽不愉快是一頓火鍋不能解決的,在熟悉的環境裏,熟悉的味道裏,一整個白天的荒唐事像随着這種熟悉飄到上空,躺進不知名的角落。
人都在霧氣之中,至少有一刻聞辰易希望,就這樣吧,不要回到空蕩蕩的房間裏。
一頓飯吃到晚上十點,回到家已經很晚了,陳母已經入睡。微波爐裏放着待加熱的飯菜,陳既明把它們放進冰箱裏,回屋洗澡。
浴室水霧彌漫,沖刷身上的酒氣,高高的花灑下,陳既明神色晦朔難辨,他并沒有喝醉,甚至很清醒。他閉上眼睛将臉迎上水流,腦子裏全是聞辰易的那個案子,職業習慣令他将案情記得非常明确,又非常難受:
“……受害人聞辰易于20xx年12月13日晚8時入院,12月18日向區人民法院提起自訴,經委托,由區公安局協助調查。經醫師檢查,受害人身上共十八處虐待痕跡,共造成兩處重傷,十餘處輕傷,均為鈍器擊打所致。……據受害人陳述,其父聞久長年好賭,負債累累,且脾性暴躁,有長年的虐待史,曾多次到派出所報案,都因證據不足不了了之……本月22日,本公安局偵查終結,确認受害人所受傷害系被告聞久所為,對被告過往的行為因年代久遠無從考究,現其虐待行為有以下證據材料證明,遂将偵查結果報予你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