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往事
鳳儀宮外,一堆人候着,未得傳召也不敢進去,只能幹巴巴的往裏看。
風吹起簾子,沉香寥寥,卻掩蓋不了藥的苦澀味道,殿內,一片寂靜,唯有幾縷陽光照進來,驅走些許陰霾。
文帝半靠在床上,頭上又添了許多白發,他手上緊緊攥着一封信,神情略顯悲涼,眼神渾濁,失了焦距。
半響,他偏頭看向站在床邊的駱廷,像是不确定似得,又再問了一遍,“昭翊真的親手殺了老三?”
“……三弟謀逆,又挾持了太子妃,太子……也是逼不得已。”駱廷斟酌着回道:“父皇,這事……”
文帝瞪大眼睛,打斷他的話,喃喃念着,“淑妃下毒害朕,又刺殺太子,朕罷了她的封號,你失手殺了她一事便也能揭過去了,可昭翊如此行徑……老三就算罪有應得,也不該喪于他手,這是弑兄啊!”
淑妃和駱蒼的死對文帝是個不小的打擊,一個哪怕是不愛卻也陪了他多年的女人,一個是自小優秀的親生兒子,他們謀逆,他們都盼着他死……文帝說不出那種感受,剛醒來時驚怒交加,此時又得知太子弑兄……實在是心如刀割,難受的厲害。
“父皇,這事怨不得太子,陳沉透露太子也受了重傷,否則他早就趕回宮了……”
駱昭翊在信上只簡單交代了事情,并未提及自己受傷之事,文帝聽得一愣,眼中有水光閃爍,他慢慢閉上了眼睛,半響嘆道:“都是朕的錯啊……”
嘆着,文帝又捂着嘴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掌心有暗紅的血跡流下,駱廷連忙上前,遞上帕子,“父皇,憂怒傷身,您還是好好歇着吧。”
文帝搖頭,一把抓住他的手,擡頭問:“老二,還記得你答應過朕的事嗎?”
駱廷表情微變,想起了文帝在禦書房讓他發的毒誓,他喉嚨發澀,頓了頓才啞聲說:“兒臣不敢忘。”
“好,好孩子,你別再讓朕失望,”文帝點了點頭,躺了回去,無力地擺擺手,“下去吧,太子回來後,讓他來見朕……等等,讓他也別急,傷勢好些再說。”
駱廷扶着他躺好,表情越發複雜……就算太子弑兄,殺了老三,父皇仍不怪罪,依然關愛有加,想來在父皇心裏,難受是難受,可十個淑妃也比不上一個皇後,十個駱蒼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太子吧。
其他妃嫔皇子也一樣。
雖說駱廷早就過了渴望父愛的年紀,還是忍不住感慨,都說皇帝重長子,爹娘愛幺兒,到了文帝這裏都是後者,心偏得沒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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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手裏還捏着那封信,他睜着眼睛望着床頂,一會想到淑妃,一會想到駱蒼,一會又想到皇後抱着孩子幽幽的望着他……他這一生,前二十年逍遙恣意,後半生難有快活,遇上皇後是他的劫數,然而到了此時,他仍不後悔遇上她。
駱廷退出寝殿,走了一段路,卻遇上了端着藥碗的皇後,他擡手見禮,而後有些猶豫的道:“皇後娘娘……”
皇後停住腳步,仿佛已知道他要說什麽似得,淡淡道:“你若不想像你母妃一樣,便盡快去一趟西夷吧,興許還能救你一命,其他的,本宮也幫不了你了。”
說罷,皇後徑自離開,也不管駱廷聽了之後有什麽表情。
駱廷望着她的背影,皺了皺眉……皇後是真清醒了?
出了鳳儀宮,駱廷正沉思,迎面撞上了匆匆而來的小太監,“二殿下,太子殿下回來了!”
“在哪兒呢?”
小太監喘着氣,指了指東宮。
駱廷一想駱昭翊的性子也就明白了,無奈的嘆了口氣,轉身便往東宮走去。
經歷了一堆事,又在小醫館過了一夜,衣服上還有血跡,駱昭翊跟穆雙涵先回了東宮梳洗一番,再聽着德福回禀宮裏的情況。
叛軍都已擒獲,發生了這種事,免不了人心動蕩,好在文帝醒了過來,駱廷也處理得當,局面暫時穩定了下來,百官也三緘其口,先回府去了。
這跟駱昭翊先前得到的消息相差無幾,他點了點頭,看着坐在梳妝臺前的穆雙涵,說:“阿涵,我先去一趟鳳儀宮。”
“殿下,”穆雙涵轉頭拉住他的手臂,忙道:“我跟你一道去吧,陛下身體不适,我理應過去看看的。”
雖說文帝向來疼愛太子,可這回太子殺了駱蒼,這不是一般的事,穆雙涵不确定文帝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縱容他,想想都坐立不安,便想跟着過去。
駱昭翊摸摸她的頭,故意調侃她:“你就這麽不放心我?”
“別貧嘴,”穆雙涵嚴肅道:“跟你說認真的!”
“不行!“駱昭翊搖搖頭,難得堅持不如她的意,他自己有恃無恐,可保不準他父皇會不會遷怒穆雙涵,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別去了。
穆雙涵蹙眉,拉着他的手貼在臉頰上,擡眼望他,低聲道:“好吧,我承認,我确實是不放心你……”
駱昭翊的心剎那間軟了下來,又隐隐作痛,卻并非疼得厲害,而是酸澀,他俯下身親了親她的眉心,吻又落在她的唇上,輾轉片刻,笑了一下,拂開她的手,轉身出了門。
穆雙涵的手還保持着擡起的動作,輕輕嘆了聲,垂下了眼眸。
鳳儀宮,皇後端着藥碗走到床邊,一語不發地開始喂藥。
文帝偏了偏頭,用手輕輕推開藥碗,“拿走吧,朕的身體自己清楚,這藥,再喝也沒什麽用了。”
皇後沉默片刻,終于開口了,“陛下,你是在懲罰自己還是在怨恨臣妾?”
“不,不是,”文帝緩緩道:“朕恨不了你,朕永遠不會怨恨你,從蓉,你明知故問……”
皇後怔怔的看着他,表情漠然,眼中卻泛起霧氣,淚水一滴滴劃下臉龐,她突然起身狠狠摔了藥碗,只聽“啪”地一聲,碎裂聲仿佛震在心上,之後是更冷寂的靜默,她嘶聲道:“這麽多年來,我過得瘋瘋癫癫渾渾噩噩,難不成你也糊塗了嗎?你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你是在折磨誰?”
“朕……以為是你……”
“你以為是我想要你的命?所以你百般遮掩,以為這樣便是贖罪了嗎?”皇後笑聲凄厲,字字哽咽,“為什麽你從來不說?為什麽你始終不信,我若要害你,你還有今日嗎?在你心裏,究竟當我是什麽?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她倚着柱子,忍了這麽多年的眼淚如泉湧而下,哭得撕心裂肺,“從鵲背棄我,你也背叛我,我守着一個不知道身份的孩子日日痛苦,把自己都逼瘋了!都說我冷漠,可有誰是天生沒有心的?你只會愧疚,只會補償,只會小心翼翼的給予一切,可我要的不是這些,我要解釋,我要知道為什麽!你若對我真心,為什麽和從鵲一切背叛我?若無真心,又為什麽把我困在這深宮裏這麽多年?為什麽?”
“因為朕想留下你!”
文帝聽着她一聲聲的控訴,眼淚也溢出來了,他閉了閉眼睛,喃喃道:“從蓉,因為朕想留下你。”
皇後痛徹心扉,只覺眼前一片模糊,“留下我?呵呵,我的陛下,你真是糊塗了,你莫非忘了,當初我為了能嫁給你,和我族人斷絕了一切關系,我早就為你留下,為你放棄了一切!可你現在來告訴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留下我?哈哈哈,這真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大的笑話!”
文帝動了動嘴唇,他很想說什麽,可又拼命在忍着,喉嚨處又漫上腥甜的味道,他硬生生憋回去了,眼中的光亮又黯淡了些許。
“我當初已經不求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怨不得任何人,你把我當成從鵲的影子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想生下我的昭昭,帶着他回西夷……可你呢?你趁我産後虛弱聯合從鵲換走了我的孩子,你唯一沒想到的是我當時還有意識……我處在半睡半醒之間,不願相信,不敢相信,恍然間以為是做了一場夢,所以到頭來連我自己也分不清那個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昭昭!你困住我,不準我邁出皇宮一步,我裝瘋騙你,結果卻真的把自己逼瘋了,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太可笑了!”
皇後輕聲呢喃自語,“我曾經以為,從鵲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君,可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大夢……也許一覺醒來,我還在躺在大草原上,睜眼便是澄淨的藍天,我從來沒有進京來找從鵲,也沒有遇見過你,這只是我的一個噩夢……”
她仿佛萬念俱灰,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生念,比文帝還像個将死之人。
文帝心中大恸,脫口而出:“從鵲跟我都沒有對不起你,她是為了保護你,因為當時……你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皇後擡起頭,面上一片茫然,她沒有辦法理解文帝這句話的意思,她父母親人族人都還好好的在西夷……什麽叫,當時她已是從鵲唯一的親人了?
文帝自覺失言,皺緊了眉頭。
皇後步步相逼,冷聲道:“難不成你還要守着這些事情到死嗎?除非你叫我陪葬,否則我一樣會知道!”
文帝撫着額頭,沉默半響,長嘆一聲,低低道:“當年,西夷強勢,雖比不上大景人多勢衆,但信奉聖女和神殿,上下一心,對大景構成了極大的威脅,于是先帝故作貪戀美色,強娶西夷聖女,也就是你姐姐,為的便是從內部瓦解西夷。你當初剛至帝都,對朕說是偷跑出來找姐姐的……但事實上,是你父母親想讓你繼承你姐姐的位置,去當聖女,而你不願,這才跑出來的,是不是?”
皇後木木地點頭,的确是這樣,因為西夷聖女,也就是聽上去美好,但規矩甚多,必須終身不嫁,日日呆在神殿靜心祈禱,進食只能飲水茹素……日子比苦行僧還要不如,當年她正值妙齡,性子又野,哪裏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文帝苦笑,“可你沒有想過,西夷聖女地位崇高,如若無人繼任,西夷必起內亂……你跑出來,正合了先帝的心,所以當初你姐姐百般阻止你嫁給朕,想讓你回去,而先帝面上反對,實際卻是暗中推波助瀾,若非如此,我們再怎麽堅持也沒用的。事情正如先帝所料的那般進行,沒了從鵲做聖女,你又跑了,你父母親的地位不穩,正是西夷亂之始也。”
皇後強自冷靜,哽咽道:“後來呢?”
“當時先帝膝下幾個皇子,朕雖是嫡子,卻并非最出色的,先帝找了朕,給了朕一個考驗,成了,江山美人兼得,不成,便是失去一切,”文帝驀地嗤笑了一聲,頗為自嘲,“他讓朕暗中帶兵趁虛而入,引起西夷內亂……從蓉,你父母族人輸了,他們都死在了那場內亂裏。”
就是在那時,傅堯為救他而死,其慘烈程度可想而知。
“不可能!不可能!”皇後發瘋似的抱住頭,尖聲叫道:“如果真如你所說,為何我一點消息都沒得到?不可能的,這麽多年來,西夷年年上貢,我父母族人都還好好的!”
“兩方都封鎖了消息,經過內亂,西夷也元氣大傷,只能臣服大景,年年上貢,而你……你當時已跟他們斷絕了關系,朕又刻意隐瞞……”文帝索性将一切都說了出來,黯然道:“可惜瞞不過從鵲,她是個太聰明的女人,伴在先帝身邊,只憑蛛絲馬跡就猜到了一切!”
皇後面色慘白,心髒像被人剖開,血淋淋的疼,她捂着心口,忽然想到當年,從鵲還在的最後一段日子,她那時還覺得姐姐變了,從溫柔美好變得沉默抑郁,她還以為是從鵲和文帝之間有私情所以心虛了,然而……最糊塗的原來是她自己。
“朕跟她時常暗中見面,并非你以為的私會,而是朕跟她僵持不下,她深恨朕與先帝,想帶你離開,離開滅族仇人,”說到‘滅族仇人’之時,文帝急促的喘了聲,喃喃道:“而朕想留下你。當時先帝重病卧床,你們都有了身孕……”
從鵲一心想帶妹妹離開,卻在他的話中沉默了,他只問她,忍心讓從蓉去面對那些殘忍的一切嗎?他只告訴她,瞞着從蓉,留下從蓉才會讓她唯一的親人得到幸福。
他永遠忘不了從鵲那時的表情,莫大的痛苦,無盡的悲戚,想要凄聲尖叫卻不能夠……大概這世上再沒有人能比得上她那時的折磨。
那段時日,他日日噩夢纏繞,不得安寧。
“……孩子帶給了從鵲希望,西夷信奉洛迦神殿,天生藍眸的女孩百年一出,被奉為最純淨的血脈,生來便是聖女,只要從鵲生下的孩子有一雙藍眸,她就能帶孩子回西夷,奪回一切,報仇雪恨。”
這一點,皇後比文帝更清楚,因為西夷一直有一個傳說——當藍眸之子在草原降生,歡呼吧,慶祝吧,那是洛迦神的轉世,在他的帶領下,西夷将踏碎牢籠,主宰更廣闊的大地……
皇後在西夷長大,自小受這種觀念的熏陶,就算她嘴上說不信,骨子裏也有種敬畏,是以她每次對上駱昭翊的眼睛都會愣神,甚至說不出話來。
“那個孩子……”
“但是從鵲失望了,她生下的孩子并沒有繼承她的藍眸,反倒是你,從蓉,你生下了昭翊……”文帝似乎想到了什麽,嘴唇顫抖,緩緩道:“朕跟她做了一個交易,留下你,換了孩子,讓她帶着昭昭回西夷……”
當時,有那麽一刻,他真的想殺了從鵲,一了百了,可從鵲太聰明,握着太多籌碼,對他也太防備,他不敢賭。
他對駱昭翊百般疼愛與縱容,一方面确實是喜歡這個孩子,另一方面卻是深深的愧疚和補償,因為他曾經放棄過這個孩子。
文帝知道,一直都知道皇後對駱昭翊的折磨,可他選擇了引而不發,甚至是逃避的。
午夜夢回,文帝都會驚醒,夢到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血淋淋的模樣叫着父皇,之後他會越發的愧疚,送去更多的補償……他每回一想都覺得心裏疼得喘不過氣來,旁人只看到他的太子生來尊貴,是天之驕子,可包括他,從來沒有誰真心的,純粹的對駱昭翊好過。
甚至他們賦予他的,都是在瘋狂之下不正常的心态,都是無盡的折磨,無盡的死循環。
“砰——”
殿外,忽然傳來大樹倒塌的聲音,一道白色的身影漸漸出現在門邊,駱昭翊神情麻木,手上木屑與血跡參雜,左邊心髒的位置滲出一大片血跡,他似乎毫不在意,微擡的眼眸,墨中透藍,似夜映晴空,靜到了極致,也冷到了極致,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空茫冷寂,叫人一看就恨不得立即死去,也不要再體驗這種撕心裂肺,烈火焚燒的苦痛。
皇後無力地扶着柱子,幾乎癱在地上,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哆哆嗦嗦的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緊緊攥着心口處的衣襟,時至今日,她終于知道什麽是因果循環,什麽是痛徹心扉,疼得整個人都要痙攣了,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原來……這才是她百轉千回也不想經歷的噩夢。
她甚至後悔了,她寧願文帝瞞她一輩子。
然而這卻是她自己處心積慮得到的答案。
皇後大笑起來,瘋了?清醒了?亦或是又瘋了?曾經是夢,還是如今是夢?
可不可以下一刻就死去,如此再也不用面對此世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