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婚(上)
因為三皇子中毒一事,圍場之行雖不說混亂收尾,卻也是匆匆落幕。
太醫院,頭發花白的太醫令俯身回禀:“陛下,三殿下的毒是解了,可那毒侵了三殿下的神智,以至,以至于……”太醫令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究竟怎麽了?”文帝沉聲問道。
太醫令還未開口,站在文帝身旁的駱昭翊忽然偏了偏頭,走到門外,只見一個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的男子趴在草叢裏捉蟲子,捉到了又捏死,瘋瘋癫癫的大笑。
駱昭翊慢慢走了過去,神色淡淡,叫了一聲:“三哥。”
駱蒼笑聲戛然而止,擡頭愣了一下,喃喃道:“小七啊……”
這聲不含任何争端陰冷意味的叫喚讓駱昭翊也怔了怔,很小的時候,其實幾個兄弟的感情真的很好,十幾歲的駱蒼也曾背着幾歲的駱昭翊走過這宮裏的許多地方,也會把辛苦抓來的蟋蟀送給弟弟玩,還會在弟弟爬樹摔下來時沖過去當墊背……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變了,又或者,什麽都沒變,只是年幼時的他分不清真心假意。
駱昭翊倏地“嘶”了一聲,原來他愣神間,駱蒼抓過他的手就咬,惡狠狠的像是要咬下一塊肉來,他頓時冷淡道:“三哥,你真的瘋了嗎?”
駱蒼松了口,又瘋瘋癫癫的笑,唇齒間沾了血跡,而駱昭翊的手上多了一個血紅的牙齒印。
“陛下,如您所見,三殿下瘋了。”
門邊,太醫令垂下了頭,文帝滿臉複雜,大兒子癡傻多年,如今三兒子又中毒瘋了,他說不出什麽感受,只覺得滿心惆悵與疲憊。
駱蒼突然暴起,拿起一根棍子就朝衆人打過來,連文帝也避無可避,侍衛們連忙上前護駕,駱昭翊伸手捏住棍子,輕聲說:“三哥,如果你能‘瘋’一輩子,孤也算服了你,只可惜……你怕是做不到!”
說罷,沒等駱蒼有什麽反應,幹脆利落地一掌劈暈了他。
文帝又氣又無奈,轉頭問太醫令:“三皇子還能恢複嗎?”
“回陛下,三殿下這情況只能靜養,無藥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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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是平靜無波,“也罷,傳朕旨意,三皇子突發急症,回府休養,沒朕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打擾!”
旨意一出,淑妃就冷笑不止,摔爛了宮裏的花瓶,她明白,這明面上是保護,實則卻是幽禁,文帝心裏終究是懷疑多過疼惜!哪比得上當年還是七皇子的太子,一出事就震蕩整個皇宮?
淑妃自以為跟皇後争了大半輩子,此時此刻方知,從頭到尾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在文帝心裏,怕是十個她加起來也比不上皇後冷然的一笑。
日落西山,大白虎趴在池邊,嗅着搖曳的白蓮,駱昭翊懶洋洋的躺在它身上,閉目養神,清香彌漫,淡雅宜人。
“啧,咬得真狠!”駱廷抓住他手腕看了看,搖了搖頭,狐疑道:“老三真瘋了?”
駱昭翊冷哼:“管他去死!”
駱廷:“……”
小太監德福捧着托盤跑過來,先将食盒放在駱昭翊手邊,而後小心翼翼地幫他換藥,包紮手腕,屏氣靜聲。
駱昭翊塞了塊甜膩膩的糕點,臉色還是不見好,駱廷嘆了口氣:“老三真是恨透你了,殺不了你,瘋了也要在你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煩死了!”駱昭翊收回手,冷着臉吩咐德福,“別包了,倒杯茶來。”
德福躬身退去,駱廷看了一轉,奇怪道:“怎麽就德福一個,陳沉呢?”
“太子妃太蠢,讓他去看着點。”
駱廷:“……”說一句擔心會死麽,這口是心非的矯情勁看來是治不好了……他就好奇穆雙涵怎麽受得了的?
“老三的毒不是你下的吧?我聽說淑妃現在整天去父皇面前哭訴……離你大婚之日不遠了,可別再鬧出什麽事來!”
德福端着茶跑回來,駱昭翊接過掀開茶蓋,熱氣氤氲,漫出一股甜香味,他尤其喜歡這種感覺,輕輕一嗅,眉眼頓時舒展,墨藍的眼眸微微彎起,語氣卻極盡漠然,“下毒不下那種見血封喉的簡直白瞎!孤若有心,他還有命在嗎?讓他們鬧好了,孤可不怕血濺朝堂!”
駱廷輕嘆,掩去了眼中諸多複雜的情緒,心想,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娃娃真的是長大了啊。
想着,駱廷就有些止不住的感慨,故意調侃道:“你小時候人見人愛,長大了就變成人見人恨了啊……”
“無所謂,”駱昭翊這會又笑了,像是有些漫不經心,“太子妃還喜歡就行了。”
這世上,真心假意,虛虛實實,哪怕充滿謊言與背叛都無所謂,他只要綁住一個傻瓜,就握住了全世界的光芒與溫暖。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七月初,宜嫁娶。
穆府,天還沒亮,穆雙涵起來坐在了梳妝臺前,宮裏來的嬷嬷宮女們來來去去,急急忙忙的幫她梳妝換衣,一會兒這個不見了,一會兒那個弄錯了……穆雙涵就一個念頭——困瘋了!
說起來,過來教禮梳妝的就有穆雙涵的熟人,司儀坊的劉嬷嬷。
“得抓緊了,”劉嬷嬷看了看天色,有些急了。
穆雙涵努力睜開眼睛就聽劉嬷嬷快速的說道:“姑娘,待會宮裏會有儀仗隊來接您,陛下恩典,特準許太子大婚在昭明大殿中行大禮,所以太子殿下會在殿外等您,攜您入殿……您只要跟着殿下一道就是了,各種禮數奴婢也都教過您了,只一點,您千萬別緊張出錯了……”
穆雙涵點點頭,又聽門開了,徐氏含笑走了進來,拿起梳子為她梳發,梳着梳着眼淚又出來了,這幾天徐氏常常看着穆雙涵出神,動不動就會獨自哽咽,說到底,實在是舍不得女兒。
“娘……”穆雙涵握住她的手,默了默,眼眶也紅了。
“哎喲,姑娘千萬別哭,這妝好不容易才畫好,哭花了可來不及補了!”
徐氏一聽連忙抹了淚,抿出笑容,不再引女兒難受,“阿涵乖,別哭,娘沒事,就是高興……”
“娘,女兒不孝,不能在家中常伴二老了……”此時此刻,穆雙涵才有種即将離家,離開爹娘的真實感,她忽然就特別想哭,只是也不想惹徐氏傷心,強自忍着。
“瞧瞧,娘的阿涵真漂亮,”徐氏伸手抱住她,嗚咽聲險些出口,緩緩道:“一眨眼,你都這麽大了,娘真後悔,小時候沒有多抱抱你……”
穆雙涵只搖頭,徐氏又道:“嫁入皇家,爹娘也幫不了你什麽,太子是儲君,你要恪守規矩,萬不要像在家這般無所顧忌了,凡事都得讓這點,日後若有什麽委屈……也要忍一忍才好……”
話至此處,徐氏又免不了悲從中來,如果可以,誰不希望女兒一生幸福,一點委屈都別受?只可惜……一入皇家便是身不由己了。
外面忽然傳來唢吶喧嚣之聲,劉嬷嬷暗嘆一聲,提醒道:“夫人,宮裏儀仗隊來接太子妃了!”
徐氏松開穆雙涵,親手幫她帶上頭冠,深吸了口氣,露出一個歡喜的笑容,攙扶着她走出穆府大門。
見她們出來了,大廳裏坐着的穆柏以及趕過來的徐翰林都站了起來,徐翰林嚴厲古板的臉上也緩和了下來,嘆道:“真沒想到……”
真沒想到的又豈止是他一個人,現任的翰林夫人就沒過來,親外孫女被指給了三皇子,如今三皇子還稱病了,反而穆雙涵陰差陽錯的成了太子妃……說心裏沒疙瘩那才奇怪。
徐翰林帶了徐正弘過來,因為習俗中,都是需要兄長背新娘上轎,穆雙涵沒有親兄長,只能徐正弘這個表哥來了。
“阿涵……”穆柏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要說什麽。
門外,喧嚣聲又起,顯然是在催促。
徐翰林拍了拍徐正弘的肩膀,“去背你妹妹出門。”
徐正弘點了點頭,走到穆雙涵跟前蹲下,在衆人的注視下,背着她出了門,穆雙涵輕聲道:“多謝大表哥能過來。”
“……應該的。”徐正弘笑了笑,雖然有徐翰林的強硬,但他跟着過來時也受到了不小的阻力,莊若欣回去又哭又鬧,祖母父親姑姑都說穆雙涵的不好,倒是他娘跟妹妹勸他過來,一朝貴為太子妃,現在的穆雙涵可不是可以任人欺負的小姑娘了。
說句實在點的,其實連祖父都要順着她,只有祖母有心結,還認不清現實。
穆雙涵不再出聲了,有些事,她心裏看得分明,只是無意去争什麽。
剛走到門口,忽然背上一輕,穆雙涵落入另一個人的懷裏,徐正弘一擡頭,吓了一跳,頓時風中淩亂了:“太,太子殿下?”
紅衣描金,繡紫金紋路,與穆雙涵一套的紅衣,駱昭翊本就是樣貌盛極的人,多華貴的服飾配飾也只能淪為他的陪襯,此刻盛裝之下,當真是耀若驕陽,風華不二。
“太子殿下,你怎麽會在這裏?”穆柏急了,連忙道:“這不合規矩啊!”穆柏其實很想吐槽,你自己任性就算了,別連累我閨女受責罵啊!
駱昭翊握住穆雙涵的手,神情淡然,語氣卻不容置疑,“孤的太子妃,自然要孤親自來接!什麽規矩,改了就是!”
其他人都愣住了,這人還沒進門呢就這麽捧着,以後還得了?
徐翰林摸着胡子,心說這外孫女厲害的,沒白費那張臉喲……
“……殿下,你這樣會有人罵我狐貍精妖女的!”穆雙涵眨了眨眼,小聲說了一句,被頭冠珠簾擋着,看不清表情,唇角卻止不住的揚了起來,心裏已經在冒粉紅泡泡了。
“你最好先習慣了被罵,”駱昭翊端着冷淡矜持的臉,黑發遮住了一片泛紅的耳根,輕哼,“孤若喜愛一個人,就是要把她捧上天,讓天下人都豔羨敬畏,心裏罵死了你面上也不敢露出半點不敬……你受不了也得受着!”
穆雙涵心髒狂跳,使勁眨了眨泛濕的眼睛,“你不怕我成為你的弱點?”
駱昭翊将她送入車架中坐好,面無表情,卻很是霸道倨傲的說:“孤從小到大就不知道怕字怎麽寫!反正……你生是孤的人,死了也是孤的鬼!”
弱點?駱昭翊無所謂,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從來不是外人看上去那麽光鮮亮麗,相反,他嘗遍了太多苦楚,卻都咬着牙一一邁過去了,所以養成了這樣的性子,從不相信虛無缥缈的東西,他只信自己。
給自己最好的,給自己喜愛的人最好的……既然都告訴他,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那麽任性一點又有何妨?
這世道如此。
贏了,便是一生榮光,送她盛世歡喜,輸了,能得半世逍遙,生死亦同寝穴。
足矣。
很多年後,穆雙涵說,就是在這一刻她的心真正落到了實處,有了跟他白首偕老的勇氣,也許他是大景皇朝最不靠譜的太子,最受争議的帝王……卻是她最靠譜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