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機會
“可我也提了要求。”盛昭輕嘆一口氣, 他雙手搭在裴戚晏肩上,緩緩推開,“晏七, 無論你犯了什麽錯, 只要不是殺人,我都可以原諒你。”
“不抛棄你。”
“可是, 小晏七。”盛昭緊緊盯着裴戚晏的紫眸,他的琉璃瞳裏莫名有些哀傷:“為什麽自從郁道友來了之後,你的身上每天都有血腥味呢?”
照玉的眼裏沒有責怪, 也沒有厭棄,僅僅只是探詢與若有似無的哀傷。
裴戚晏卻垂下眸, 不敢再與其對視。
盛昭一字一句:“晏七,我不是傻子。”
這句話在這些天一直認為照玉好騙的裴戚晏耳裏, 就是活生生在他臉上打了一耳光。
裴戚晏一時之間,竟說不出一句話。
他不明白。
他每次殺完人都有好好沐浴過, 洗去一身血腥, 還換了一模一樣的新衣,幹幹淨淨地回來見照玉。
為什麽照玉還是能聞到他身上的污穢。
裴戚晏怔了許久,才恍恍惚惚聽清照玉在說什麽。
盛昭:“我一句話也不問你們,是因為我信你,我信晏七是不會騙我的。”
裴戚晏耳鳴目眩, 心髒突地鼓脹,脹得難受,因為, 他見照玉的第一面, 說得就全是謊話。
裴戚晏深吸一口氣, 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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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魔, 随心所欲的魔。
騙了便騙了,殺了便殺了,怎麽可能會去後悔,難受,愧疚,悵然……
裴戚晏不懂。
所以他第一時間不是去深究,而是硬生生冷靜了下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怎麽去圓這個謊。
盛昭眼尾輕輕垂下,很難過地說:“小晏七,你讓哥哥失望了。”
裴戚晏可以預料到,照玉的下一句話會是什麽,無非是分離二字,他會被照玉驅回魔界,再不得相見。
盛昭張了張唇。
裴戚晏驟然打斷盛昭的話:“照玉哥哥,我可以解釋!”
他發了狠,咬牙道:“我沒有殺人。”
盛昭怔了下,應了:“好,你解釋。”
裴戚晏松開盛昭:“哥哥,你等一下我。”
半刻鐘後,裴戚晏拽着郁安易回來了。
興許是因為心性不穩,裴戚晏手下也沒個輕重,郁安易驟然被叫醒,拽離。
被裴戚晏推進門時,郁安易甚至踉跄了下。
郁安易站穩後,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披着柔順的濕發,身着亵衣,僅披着件松散外袍的照玉,滿臉懵然、無措。
又活像個大半夜上門投懷送抱的妖精。
不待郁安易出聲嘲諷。
裴戚晏就厲聲道:“我殺的是魔族。”
裴戚晏指着郁安易,眼神兇煞,是瀕臨發瘋的惡鬼,一字一句喃:“那些魔族,是他帶來的。”
等他看向盛昭時,一雙眸又成無害的淺紫:“當時郁道友誤入魔界,碰巧從魔族手上救下我,但郁道友也被追殺我的魔族記住。”
“他此次來尋我,正是因為那些該死的魔族也在追殺他!”
“此事皆因我的連累,哥哥,我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又不敢叫你擔心。”
“便只能,日夜瞞你。”
裴戚晏深吸一口氣,咬了下唇,又輕聲道:“可哥哥一日比一日的疏離我。”
“我今日,很難受。”
裴戚晏指的是響午那串糖。
盛昭看了眼扮可憐的裴戚晏,又看了眼錯愕的郁安易,掩下眼底的趣味。
有意思。
裴戚晏見盛昭不說話,徒然按住郁安易的手臂,手勁很大,暗地警告郁安易別說出不該說的。
郁安易疼得緊皺起眉,又生生忍下,微微颔首:“晏七說得沒錯。”
“照玉是因我,錯怪了晏七嗎?”
盛昭沉默半響,輕嘆一口氣:“我曉得了,郁道友,你先出去罷。”
“我跟晏七談談。”
裴戚晏剛松了一口氣,又被吊起,他徒勞地松開手,看見郁安易手臂上那一圈黑色的淤青。
怔了下,又別過眼。
郁安易看在眼底,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心涼了半截,心底又止不住地好笑。
照玉啊照玉,你可真是個妙人。
明明是無意,卻能從他的手上,将裴戚晏釣成這幅失了智的模樣。
郁安易垂下手,白裳遮住傷痕,他忍怒,咬着牙轉身就走,還未跨出門,就又被人拉住。
不同于裴戚晏的粗魯,是極其輕柔的力道。
郁安易回眸。
盛昭很無奈地笑:“郁道友,還是先留下吧。”
裴戚晏皺着眉想說些什麽,盛昭撇了他一眼:“站着,不準動。”
裴戚晏又裝成孩子氣,不服氣地閉上嘴。
盛昭拉着郁安易在桌邊坐下,拂開郁安易的寬袖,拿出一盒玉肌膏。
用指尖抹了點,緩緩在那圈淤青上研磨,塗勻。
盛昭神情專注,垂下的眼尾平白添了許多溫柔,完美的側顏讓房中的兩人目不轉睛。
裴戚晏盯着盛昭跟郁安易肌膚相親的地方,眼神愈發兇狠,生了妒。
早知道他就避着照玉的眼,讓照玉看不見這傷。
裴戚晏全然忘記,還有對郁安易下手輕一點這個選項,亦或者,他現在該嫉妒的人是盛昭才對。
是嫉妒盛昭怎麽跟郁安易這麽親密。
而不是嫉妒郁安易怎麽跟盛昭這麽親密。
郁安易注意到裴戚晏的目光,大半夜被追過來質問的憋屈莫名消散許多,安心理得的享受起照玉的上藥。
等塗完藥,盛昭将玉肌膏塞進郁安易手中,叮囑:“每三日一次。”
郁安易颔首:“嗯。”
盛昭又站起身,他對郁安易拱手,又直起:“郁道友,你救了晏七一命,我代他向你說一聲謝。”
“你以後可随意向我提一個要求。”
“這幾日,你因晏七遭受的連累,我也代他向你致一聲謙。”
“我便欠了你兩個要求。”
郁安易面色一沉,照玉這四句話,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郁安易的刁難全還了回去。
可郁安易看得清,照玉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誠的,沒有宣誓主權的意思。
可郁安易還是生了怒。
他頭一次見到能有人蠢到這個地步,裴戚晏幾句謊言就能讓照玉肝腦塗地。
郁安易莫名不爽。
他身在局中,看不見他的眼裏跟剛才的裴戚晏一樣,全是妒意。
與之相反,裴戚晏卻高興極了。
照玉是真真切切在乎他的,即使晏七說了謊,照玉也沒有放棄晏七。
裴戚晏又矛盾極了。
因為郁安易平白得了照玉兩個要求,郁安易怎麽配?
盛昭繼續道:“今夜擾你安眠,是因我而起,這次,是我向你致歉。”
裴戚晏拉住盛昭,小聲說:“可以了,三個要求太多了。”
盛昭沒有去理裴戚晏,他笑了笑:“這藥膏就送予道友了。”
“我給不起第三個要求了。”
盛昭每一步都處理地滴水不漏,郁安易自然沒什麽不滿,他只是好奇,盛昭一介散修,是怎麽鍛煉出來的。
事了,郁安易就被裴戚晏迫不及待地請了出去,郁安易一走,盛昭就收起笑。
他招了招手:“過來。”
裴戚晏乖乖地站到盛昭面前。
盛昭擡眸仰視着他,眼神很是平靜。
裴戚晏心下又不安起來,他已經知道照玉不好騙,先前之所以輕輕揭過,全因為照玉不想細究,因為照玉憐愛他。
裴戚晏反反複複地去想,他的謊言裏有什麽漏洞,魔尊自認為他這個謊圓得很好。
可他忘了一點,他要怎麽解釋為何追殺他的魔族能輕而易舉深入到修真界內部,對修士下手。
他是魔尊。
自然不會站在人修的角度上思考。
盛昭卻不打算開這個口,他眼裏藏着深意,裴戚晏以為是他在給照玉機會。
但照玉何嘗又不是在給晏七一個機會。
而現在,裴戚晏已經錯過了。
盛昭吸了口氣,勾了下唇。
主動跟裴戚晏破冰。
盛昭雙手又捏又扯裴戚晏的臉,以示懲罰,很認真地說:“沒有下次了,晏七。”
裴戚晏總算放下心,他也不明白自己這麽緊張做什麽?暴露了直接将照玉綁回去就好,為什麽還要費盡心思去同照玉解釋?
裴戚晏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他還沒玩夠。
盛昭眼裏盛滿了笑,亮晶晶的:“嗯?”
裴戚晏心悸一瞬,胸腔跳得厲害,他口是心非,心裏想着自己在“玩”,口上卻認認真真地應下:“我不會再騙哥哥了。”
盛昭眉眼彎彎:“好。”
照玉笑得很開心。
裴戚晏見着照玉的笑,心髒又脹起來,這次與先前的不太一樣,并不難受。
鼓脹得很滿很滿,裴戚晏想了許久,也說不出是什麽心情。
最終下了決定。
要将郁安易的事在明日解決好,千萬不能再露馬腳了。
翌日入夜。
在照玉熟睡後,裴戚晏再一次對郁安易露出強硬的态度,讓郁安易跟他同去面對齊家死士,今夜一擊殲滅後,留一個活口,讓其回去跟齊韌打一下商量。
齊家莫名其妙追殺郁安易,可能是盛昭授的意,據裴戚晏所知,齊桦同盛昭定了婚契,齊韌又跟齊桦是兄弟,齊韌還得喊盛昭一聲“嫂子”。
齊韌給了這“嫂子”一個面,出手去殺郁安易,但裴戚晏想,齊韌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裴戚晏可以從齊家手上,買下郁安易這條命,也買他跟照玉的一個清靜。
裴戚晏沉目:“等此事解決。”
“……安易,你回劍宗罷。”
郁安易不可置信:“裴戚晏,你趕我走?!”
他深吸一口氣:“也對,百年過去了,你移情別戀也算正常。”
郁安易:“我不怪你。”
他想了想,有些不甘心:“你喜歡他什麽?”
若是別人搶了郁安易的東西,郁安易不讓那人還一層皮都說不過去,可這人是照玉。
郁安易憤怒是有的,真要去傷照玉,他又有些不忍,那麽好看的一張臉,劃傷了豈不太可惜?
蛇蠍心腸的人,也有一天會不忍。
郁安易自己也怪異。
他甚至覺得自己在死纏爛打,是舍不得裴戚晏這個好用的工具,亦或者是舍不得始終雲淡風輕的照玉。
總之,郁安易不想走。
裴戚晏沉默良久,再出聲時,嗓音都啞了:“我不喜歡他。”
郁安易冷笑,他沒怎麽好心,打破砂鍋去問到底,讓裴戚晏明白對照玉的喜歡。
他好整以暇地閉上嘴。
裴戚晏正出神,刀槍破空聲驟然炸響安靜的黑夜,他迅速反應過來,魔氣化為利刃,擋住一擊。
猝不及防。
裴戚晏退了半步。
此處是遠離鎮子的樹林中。
黑金面具在月光下一閃而過,又立即掩在暗中,裴戚晏雙目如刃,一寸寸掃視而過。
下一瞬,他出手了。
一擊便斃。
今夜的死士修為又加強了,出竅期頂峰,齊韌真舍得下大本錢,裴戚晏勾唇,出竅那又如何,在他眼中,也如蝼蟻。
但裴戚晏今夜還帶了一個郁安易。
偏偏帶了一個郁安易,裴戚晏不得不束手束腳,護着區區分神期的郁安易。
郁安易也在刀光劍影中白了面色,冷着臉抽出劍,在裴戚晏反擊中的空隙去下暗箭。
但在裴戚晏眼中,依然是個麻煩。
死士以多圍少,長久打鬥下來,裴戚晏也受了輕傷,死士也死了十幾個。
除了郁安易毫發無傷之外。
他保命的東西多着。
随着時間拖長,裴戚晏逐漸有心無力,郁安易一個分神期,根本抵擋不了出竅期的任何一擊,他甚至差點斷了一只手。
黑雲遮月,世界上最後一點光亮也被吞噬。
唯餘偶爾在漆黑中劃出一道白刃的刀光劍影。
齊家有千百年的餘韻,支撐着密密麻麻的死士前去裴戚晏的手上送死。
裴戚晏不知曉殺了多久,紫眸泛出血紅。
等郁安易察覺到死士們的氣息逐漸變少變稀時,他不禁松了一口氣。
就是這一口氣,差點讓他命喪黃泉!
刀刃與劍氣飛過來的一霎,郁安易呼吸一滞,黑金面具在他眼中不停放大。
千鈞萬發之刻,烏雲乍散。
郁安易眼前乍然闖入一抹濃烈的紅。
盛昭鞋尖一點襲向郁安易的劍尖,在半空中翻了個身,他面朝着郁安易的臉。
紅裳在翻飛中落下時,便是盛昭的眼、鼻、唇,張揚肆意的豔色,突如其來地闖進了郁安易的心中。
他們在危機中對視。
郁安易瞳孔緊縮,右胸腔控制不動地劇烈跳動着,它急速充着血,将郁安易送上了雲巅。
生死攸關之際,突然出現,給了郁安易生機的盛昭,就這般深刻進郁安易的心底。
盛昭落了地,勾了勾唇。
他要做郁安易的救世主,他會無數次将郁安易從泥濘裏拉出來。
在郁安易奉他為神地那一刻,再狠狠将郁安易踹回去。
給予希望,又滅絕希望。
這是盛昭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