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贖罪
事與願違, 是一個何等殘忍的詞。
他終于知曉小盛昭當年是如何一步又一步的沉入泥濘。
周圍的人無論是好是壞,都在有意無意地忽視着小盛昭,就好似收到了誰的暗示般。
小盛昭別無他法, 他平日能接觸到的只有這些弟子了, 他想知道自己的修為為何停滞甚至倒退,可沒有一個人願意幫他。
他最後去找的是齊桦。
孤零零的少年披着淩亂的墨發, 遮住大半面容,白衣沾血,裸露在外的皮膚全是淤青。
小盛昭的對面是當年被衆人簇擁的齊桦。
後者本嘴角噙笑聽着身旁弟子的耳語, 在見到突然沖出來的攔路人時,眼神微頓了下, 步伐卻不停。
“打擾了,我, 我聽別人說你是煉丹師。”小盛昭有些嗫嚅,這句話是他從那些欺負他的弟子口中聽來的, 對面的人好像跟他有不淺的關系。
他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地攔下人, 心中想着,萬一呢,萬一對方願意幫他。
他們小時候好似還在一起玩過。
“可以幫我看一下……我的修為——”小盛昭的話還沒說話,那群光鮮亮麗的弟子們就與他擦肩而過。
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
可小盛昭明明确定對方看見他了,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 他明明跟齊桦對視了。
當年的齊桦到底年少,情緒表露的比現在明顯多了,他面上是溫和的笑, 看着小盛昭的眼神卻冷得可怕, 厭惡近乎放在明面上。
那一眼是在嘲諷。
Advertisement
一旁的齊桦看着過去的自己, 他甚至可以猜出當年的自己心中在想着什麽——
這個髒亂的廢物是怎麽敢攔在自己面前?怎麽敢自己說話的?不會是想仗着婚契同自己攀上關系罷?
真是惡心。
真是嘲諷, 齊桦勾起一個笑,他有那麽一瞬間,想殺了當年的自己。
惡心的人不是盛昭,是他才對。
接下來的事如齊桦所料,時機到了的那一天,郁安易下手很快,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一臉心痛地質問盛昭為何入魔,
演得真好。
齊桦被心中的恨與痛逼得喘不過氣,殺意令他雙眸血紅,他盡全力的安慰自己。
很快就過去了。
郁安易揭發之後,江千舟會将少年逐出師門,再拿了靈骨,他的盛昭即使無緣仙途,度一個無憂無慮的餘生也罷。
事與願違。
事情與齊桦所料根本不同。
他萬萬沒想到,在少年被硬生生拖到千人圍觀的高臺之上後,第一個下手的不是江千舟,而是自己。
齊桦腦中近乎一片空白,他眼睜睜瞧着過去的自己活生生,一點又一點用鈍刀磨斷了小盛昭的靈脈。
少年痛到極致,連一聲叫喊也呼不出。
太疼了。
齊桦想,怎麽會這麽疼。
他跪倒在地,狠狠攥着心口處的皮肉,淚流滿面,僵直地聽着過去的自己對着如今的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少年輕聲說:“一條蟲也想登天,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齊桦如野獸般嘶吼着笑了聲,而後他站起身,拔劍對着自己刺了下去。
他劃過了自己的臉,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割斷了自己的靈脈,最後将劍刃惡狠狠地插進自己的心口處。
齊桦完全是洩憤。
他後悔,愧疚,對自己恨到極致。
可他僅僅只過客,即使刺中了,對手也毫無察覺,夢中事也不能改變分毫。
只能硬生生看着被自己刺成一個血人的“齊桦”笑着回身下了高臺。
齊桦手腳冰涼,他想,怎麽殺不死呢?
為什麽還不死呢?
在江千舟剝出少年的靈骨時,齊桦握着那柄沾着夢裏“齊桦”的血液的刀刃,對準自己的心口紮了進去。
他殺了自己。
于是得幸從夢中醒了過來。
齊桦醒來的一霎,他意識還浸在夢境中,黏稠的惡意充斥着整個腦海。
他在一片黑暗中,恍惚地将刃尖對準胸口處,刺了進去。
疼痛襲來時,齊桦才恍惚醒神。
他拔出只差一絲就刺進心髒的刀刃,血液飛濺時從床上踉跄地滾了下來。
齊桦悶哼幾聲,躺在冰涼的地上大口地喘着氣,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昭昭怎麽辦?
如果以後再有人欺負他的昭昭怎麽辦?
他要活着,才能贖罪。
齊桦爬了起來,他沒去管不停流血的胸口,只一步又一步,踉跄地向盛昭的房間走去。
——
“爬出來。”盛昭冷皺着眉,門外腳步聲響起的一霎,齊韌就熟練地鑽進床底。
速度快到盛昭阻止都來不及。
“出了點差錯,今夜是最後一次了。”盛昭歡愉地勾唇:“你不用躲了。”
他好整以暇地彎腰伸出手,将齊韌拉了起來。
盛昭慢條斯理地指使齊韌去點燃燭火。
在火苗燃起的一瞬,齊桦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刺目的光令他合上了眸,再睜開時,他與燭臺旁的齊韌對上了視線。
再一轉眸,他的昭昭穿着松垮的亵衣,烏發柔順地散在身後,坐在床邊,笑盈盈回望了過來。
齊桦怔了許久,才顫着聲問:“昭昭?”
盛昭應了聲,笑着問:“齊桦,你又做噩夢了嗎?”
汨汨流血的傷口似乎更痛了,齊桦捂住前胸,脊背微躬了下來,他輕聲問:“是你做的嗎,昭昭。”
盛昭笑而不語。
齊桦什麽都明白了,他突兀地笑了聲:“蠱蟲是下在你親手做得吃的裏面。”
盛昭彎了彎眉眼:“答對了。”
齊桦深吸一口氣:“沒事,昭昭做得很好吃,我很喜歡。”
“那些夢……我也很喜歡。”齊桦勾起蒼白的唇,他在這一瞬間,明白了過去種種皆是虛假,盛昭所做的一切都是刻意接近,為的就是此時此刻。
可他……也喜歡。
齊桦無可救藥地想,假的又如何,這不是他應得的嗎?反而,他覺得盛昭實在是太仁慈了。
仁慈地給予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與愛意,仁慈地讓他知道了上一世種種,了解盛昭的一切。
他甘之如饴。
齊桦一步一步走過去,他踉跄了一下,跪在盛昭腳邊,擡頭仰視着盛昭的面容。
“我每夜過來時,他都在這嗎?”
齊桦問的是齊韌。
齊韌靜默地瞧着,一言未發,他很識趣,知曉他此時插了進去,盛昭一定會不高興。
盛昭沒回,他皺了皺眉,厭惡道:“跪遠點。”
齊桦沒動,他重複了一遍問話。
盛昭眼神很冷。
齊桦笑了下:“下次昭昭可以直接來找我,用不着讓外人進來。”
“沒有下次了,齊桦。”盛昭一字一句:“你沒有聞到嗎,你身上的血腥味。”
“又髒又臭。”
“我很讨厭。”盛昭歪了歪頭:“所以,離我遠一點好嗎?”
齊桦怔了下,低頭看了眼全是血的白袍,輕聲應下:“是,我太髒了。”
他依言,往後挪動着雙膝,沒幾步,就吐了口血出來。
氣急攻心,那口血甚至混着內髒碎片。
齊桦忍不住慶幸,幸好他離開了,不然現在就弄髒盛昭了。
他的昭昭怎麽能染上這些污穢的東西。
盛昭冷眼看着伏在地面上不停咳血的齊桦,他有些嫌惡地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外袍。
齊韌挑了下眉,很殷勤地上前為盛昭穿衣。
等件件穿好,他又微嘆着半跪下身,親手執起盛昭赤/裸的雙腳,為其穿鞋。
齊桦擡眸時便是二人這好不親密的模樣,他眼睛都紅了,可又不敢去提出任何質疑。
他沒有資格。
盛昭佩好劍,他居高臨下:“齊桦,我玩膩了,不見。”
說罷,他擡步就想走。
齊桦慌亂地攥住盛昭的衣角,嘶啞着嗓音:“別走。”
“昭昭做這一切,不就是想向我複仇嗎?”齊桦語無倫次,他只想留下盛昭,用什麽都好。
“你走了,要如何看我向你贖罪?”
盛昭頓住腳步:“沒意思了齊桦,你既然都知曉我只是在同你玩玩而已,怎麽還奢望着我會留下來?”
“你當年說我像個死皮膏藥一樣扒着你不放。”盛昭垂了垂眼睑,看腳邊的齊桦:“你現在可比當年的我還要犯賤。”
“以及,你弄髒我衣服了。”
齊桦手上有血,他下意識地松開手,苦笑着說:“不是的,昭昭不要這麽想自己,當年的一切都與你沒關系。”
“都是我的錯。”
他對盛昭說自己“犯賤”卻半分都未否認。
齊桦又繼續道:“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知曉我不該攔你。”
“我沒了齊家,錢權名利以及無上的修為,我樣樣都無,給不了你太好的東西。”齊桦深吸一口氣:“而且,我也沒有資格要你留下來。”
“昭昭,我只是想你心裏痛快一點。”
“你既然想對我複仇。”齊桦又咳了口血,認了命般合上眸:“那就……下手狠一點。”
“不要這麽心軟,不然你離開我之後,是要吃虧的。”
他眼角湧出滴淚。
“昭昭,留下來。”齊桦輕聲說:“看着我贖罪罷。”
最起碼,晚一點走。
不要這麽突然。
盛昭勾了下唇:“好啊,那你要怎麽對我贖罪?”
“江千舟修為盡失的傳聞應當不是假的罷。”齊桦摸出把刀刃:“他把“靈骨”還給你,那我就把“靈脈”還給你。”
“我自己來,免得髒了昭昭的手。”齊桦笑着用刀刃割開自己的皮肉,翻着血肉,挑出血淋淋的青紫靈脈。
他的手因疼痛而微微顫抖,血液的湧出令他很難握住滑膩濕漉的刀柄。
齊桦學着當年的自己,攥緊後,再慢慢地一刀一刀往下割,延長了疼痛,再仔細感受着體內靈氣的流失。
他喘着粗氣,血液在喉頭翻滾,疼到額角青筋暴出,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齊桦的修為不停地下降,到徹底割斷的一剎,他終于忍不住地悶哼一聲,噴出了一口血。
他徹底從修者變成一個凡人了。
齊桦卻分毫不在意,他面目有些猙獰,狠狠閉上眸,才回複至平日的溫潤。
他仰視着盛昭,是祈求。
盛昭微眯眸,是愉悅的神情。
齊桦便有些滿足了,可他仍覺得還不夠,僅僅是這樣,盛昭不會留下來的。
他又瞧了瞧,而後兀自爬遠了一些,以免待會兒血液濺到盛昭身上。
齊桦換做左手拿刃,他對準右手腕骨,有些瘋狂地刺了下去,他疼得渾身發顫,心中卻有些詭異的滿足感。
是對着盛昭的。
齊桦覺得,他已經贖了一部分的罪,心中由被黏稠的愛意困住的愧疚跟後悔就有些消散了,他心疼的是盛昭,而不是自己。
刺下的一霎他反而解放了許多。
盡管,煉丹師沒了右手,便如同廢人。
而齊桦沒了修為,又身受重傷,就算靠以前煉制的丹藥僥幸活了下來,以後也只能像個廢物一般茍延殘喘。
可他不在乎。
“留下來。”齊桦倒在血泊裏,他已經說不出話,只能用氣音,張着無力的唇,無聲道。
盛昭露出一個真心實意地笑,他心情很好地回了齊桦的話:“不行呢。”
盛昭招狗一般對着齊韌招了招手。
齊韌走過來,迫不及待地攥住盛昭的手,他微垂了垂首,用唇貼上盛昭的腕骨處。
蠱蟲被驅動的一霎,盛昭垂眸跟齊桦對視上。
只一眼,齊桦就将沒做完的夢看到了底。
郁安易言而無信,他沒有像承諾般讓上一世的盛昭安度餘生。
齊桦看見,他的昭昭死在了寒潭底,心髒被蠱蟲吃空。
短短一瞬,便讓齊桦生了死志。
他沒再開口讓盛昭留下來,而是痛哭出聲,血與淚交雜,狼狽地像個瘋狗。
他這輩子都會被困在噩夢中,奢求着與盛昭相處的那短短時日,餘生再也解脫不了。
——
盛昭沒有回頭再看,他擡步出了房門,一邊走一邊用帕子擦着腕骨,最後再用了個清潔術。
“齊家主,我們就此分道揚镳。”
跟在盛昭身後的齊韌停住腳步,出聲問:“百年會晤,你會去嗎?”
盛昭颔首:“會。”
齊韌松了口氣:“盛公子,三日後再見。”
盛昭“嗯”了聲,頭也不回。
齊韌看着盛昭走進夜色中,轉身回到房間中。
自從他登上家主之位後,僞裝在面上的隐忍與溫和便剩的愈發可憐得少。
齊韌冷着臉給齊桦喂了顆丹藥下去,他要吊着齊桦的命。
齊韌輕聲說:“齊桦,你死了,怎麽向盛公子贖罪?”
齊桦看了齊韌一眼,又哭又笑:“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好一會兒,齊桦突然撐起身,眼神帶着刺骨的恨意:“你救我是想知道我究竟夢見了什麽罷。”
“我可以告訴你。”
“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齊韌挑眉:“說說看。”
齊桦一字一句:“我要你殺了郁安易。”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看得出來昭昭是故意引誘齊桦對自己下手的吧(??),下章師尊應該,大概,或許有戲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