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重逢【一】
正邪兩道的會晤在兩方界限的邊域舉行, 暫且不說兩方底下暗流湧動的龌龊,表面上,魔族與正派修士間是一派和睦。
相對的, 參與進來的魔族、人修亦或是入魔之後沒死, 僥幸逃到魔界的魔修都得簽訂契約——在會晤的三日內,只要進了城池就不得擅自對任意一方動手。
從另一方面講, 百年會晤也是兩界間難得的盛世。
人修大能基本上都會來參與,各大宗門也會派不少子弟前來,一些散修也會來湊個熱鬧, 自然,魔族也相差無幾。
而邊域的城池為了招待來賓, 也會大張旗鼓地整治一番,盡地主之誼。
盛昭來得早, 他趁人還不多時先出手買了一個小宅院,在這悠閑地待到會晤的前一晚。
這時, 邊域已經熱鬧起來了。
而明日魔族就會被允許入域, 趁着今夜都是自己人,人修會舉行一場狂歡。
現下各處都張燈結彩,燈火通明。
盛昭歇夠了,便起了心思去湊熱鬧。
邊域嚴寒,夜晚還會落雪。
盛昭披着那件過于寬大的白絨鶴氅, 為了搭起來不突兀,他裏面少見的穿了件白裳。
幾近曳地的白衣很是單薄,因為鶴氅已經夠暖了。
束發的玉帶是紅色的, 墜下來, 被風卷起。
又撐了個油紙傘, 為了擋雪。
盛昭走在人群之中, 神色淡淡,沒什麽笑意地看着周圍,他因為撐着傘,擦肩過的人都會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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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昭反倒被隔離在人群之內。
他走了好一會兒,看見了糕點鋪,沒有看見桂花糕,勉為其難地買了串糖葫蘆。
拔絲的。
盛昭咬了一口,黏糊糊的糖絲沾了一嘴,他被山楂酸到,舔了下唇只嘗到冷冰冰的甜。
很是嫌棄地扔掉了。
他站在人少的地方,星點寥寥無幾,盛昭突然覺得很是沒意思,空茫的有些難受。
轉身便想打道回府。
突地,他後方有一陣異動,是沖着盛昭來的,他眼神微冷地側了下眸,握住劍柄。
在尤延被拔出的前一刻,盛昭下意識頓了頓。
因為他察覺到那人好似沒什麽惡意。
然後盛昭就被撲得一個踉跄,差點沒倒地。
黎鴻撲過來時還驚喜地喊了一聲:“小師弟!”
盛昭怔了下,笑罵出聲:“滾下來。”
對自己體重沒有份數的黎鴻咳了兩聲,松手落在地上,又嘻嘻笑起來:“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我剛剛見到你時還不敢認,一身白的。”
“又瞧了好幾眼才敢過來。”
盛昭:“你方才可不是不敢的樣子。”
黎鴻攤手:“是你下盤不穩,怪師兄做什麽?”
盛昭:“……”
“好了不說這個了。”黎鴻搭上盛昭的肩,頗為羨慕道:“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在外邊兒玩得開心吧。”
盛昭“嗯”了聲:“還行。”
黎鴻苦着臉:“你怕是不知道,我在劍宗天天被我師尊訓,他自個焦頭爛額,便往我那出氣。”
盛昭奇異地看了黎鴻一眼:“可是你以前不也經常被謝長老訓。”
黎鴻裝傻:“有這回兒事嗎?”
黎鴻拍了拍胸口,紫衣愈發松散:“走,師兄帶你吃酒。”
盛昭只得收了傘,跟着他走,他勾着淡淡的笑:“謝長老為什麽焦頭爛額?”
黎鴻少見地遲疑了一下,含糊道:“嗯……在你走後出了一些事。”
“什麽事?”盛昭心知肚明,卻還是忍不住問,不為其他,只為了确認。
“江千舟他廢掉了。”黎鴻只得實話實說:“這事不少人覺得跟你有關系,雖然我覺得他這人不行,但還挺多人都追随元清這個封號。”
“所以有些人吧,就對你動了些歪心思。”黎鴻說到這,皺了皺眉。
盛昭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他不在乎地笑了下,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做好了萬人所指、人心背離的準備。
盛昭挑眉,笑笑:“譬如。”
“有不少人在給我師尊施壓,想通過你的命牌找到你,将你壓回來處置。”黎鴻拍了拍盛昭的肩:“小師弟,沒事,我信此事與你無關。”
“不管是江千舟,還是齊桦。”
“不止是我,不少師兄們也信你。”
盛昭沒說話。
黎鴻撇了他一眼,樂道:“你笑得醜死了。”
盛昭收斂起笑容,他頓住腳步,微眯了下眸,說:“黎鴻,如果我說,是我做的呢?”
黎鴻舒展了下身子,笑笑:“那又如何,你是我師弟,他們又不是,再說了,想抱得美人歸,不付出點東西怎麽行?”
黎鴻踏進酒莊,将盛昭拉了進來:“他們沒本事,關你何事。”
他擡起盛昭的下颔:“就這張臉,他們也配拱我養出來的大白菜。”
盛昭:“……”
他掙脫開黎鴻的手,快走幾步,将人甩在身後,看似嫌棄無比,眼裏卻漫上幾分笑意,很淺,倒到底是有的。
酒莊內酒香濃郁,不少人都爛醉如泥,人聲嘈雜,盛昭走進人群之中,扯過捧着酒壺轉悠,漲紅着一張臉的店家:“桂花釀有嗎?”
店家慢吞吞:“有,你要……多少?”
盛昭很懷疑對方這種狀态下還能不能記住他的話:“先來個幾壇,上些菜食,再買你們後面的院樓一夜。”
店家聽見盛昭出手這般闊綽,酒都醒了幾分,連聲應下,再招呼了人來給盛昭帶路。
黎鴻在這時擠了上來,面色猶疑:“小師弟,師兄最近……手頭有點緊。”
“不是,會晤還未開始,你就被騙——”盛昭改了下口:“就花光了?”
他知曉黎鴻的性格,只要起了興致,定然眼都不眨就買下,再加上對方第一次參與會晤,乍然見到不少新鮮玩意兒,花得肯定不少。
只是這也太快了。
黎鴻想到些什麽,又松散下來:“無事,師兄我還是剩了些的。”
“你盡管點。”
他們進了酒莊內的其中一棟院樓,清了場,只剩下他們二人,等酒、食陸陸續續上齊了。
盛昭跟黎鴻就喝了起來。
盛昭憋了很久,他迫不及待地發洩了起來,悶頭喝着,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場。
以至于讓他忽略了對面黎鴻只克制地品了幾口,便撐着臉慢悠悠瞧着盛昭喝,紫衣慵懶。
時不時說着些話。
黎鴻嘴裏說得什麽,盛昭已經聽不清了,他模模糊糊看見黎鴻張開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盛昭正了正面色:“五。”
黎鴻看了看他伸出的一根手指頭,又看了看一本正經的盛昭,下了結論:“你醉了。”
盛昭搖首:“我沒醉。”
黎鴻催動了腰間挂着的白玉,便起身靜靜等在門口。
黎鴻沒等多久,對方就來了。
他俯身拱手:“仙尊。”
邬钰來得急,攜着一身風雪走進滿是酒香的屋內。
黎鴻賣了自己的小師弟,難得的生出幾分愧疚,出聲問:“仙尊為什麽不自己來見盛昭,還要我将小師弟灌醉?”
邬钰淡漠的面色有些怔然,他看了好一會兒趴在桌面上的盛昭,才出聲道:“因為他不想見我。”
說罷,他用靈氣将芥子圓粒放進黎鴻手中,裏邊裝着不少的靈石。
在做這樁不僅見不得人、又很不符他平日作風的交易,邬钰神色依舊是冷的:“你可以走了。”
盛昭離開的這些日子,黎鴻也看見了不少事,他知曉仙尊即使真的生氣了,也不會對盛昭出手。
又自認為他在幫生出嫌隙的師徒二人修複關系,慣是沒臉沒皮的他收得那叫一個安心。
黎鴻說了聲“是”,他看了眼盛昭,微嘆一口氣,飛身踏在空中,離開了酒莊。
邬钰阖上房門,他将一室的酒香與昏黃的暖燈鎖在房內。
盛昭半趴在桌面上,撐着額首,晃着杯中酒液,他聽到了些什麽,可不想去理。
醉呼呼的腦海裏塞不下再多餘的東西,甚至遺忘了很多東西,心底壓抑多時的事全都被酒帶走,少見的輕松與放縱。
等一身清冷的雪香靠近時,盛昭才醉蒙蒙地睜眼看去,是一個模糊又熟悉的影子。
很好看。
邬钰半蹲下身,去解盛昭披着那件鶴氅的系帶。
燒着火爐,又飲着熱酒,盛昭早就悶出一層薄薄的汗,眼睑濕漉漉地半阖,熱得難受都要縮進那件鶴氅裏,白絨都遮住了他的小半張臉,
顯得又瘦又嬌。
盛昭攥住邬钰的指尖,因為酒醉,力道也軟乎乎的,他不讓邬钰去解。
他開口,說得每一句話都帶着酒香:“我的,不準、動……”
邬钰斂了下眼,發下的耳染上一層薄紅,輕聲應下,帶着幾分笑意:“嗯,你的。”
他對着不肯褪衣的盛昭,想了想,又道:“不脫的話,會被酒液弄髒。”
盛昭蹙眉:“不要。”
邬钰眼裏是淺淡的笑:“先褪下來,放在一旁,我不會搶走的。”
盛昭努力地想了想,不高興地垂下眼睑:“那好罷。”
邬钰給不情不願的盛昭褪下鶴氅,又将自己的那件也褪了下來,兩件疊着,放到一旁。
轉過眼,就是撐着桌子傾身過來的盛昭。
盛昭不熱了,他一舒服就安分不下來,想得也更多了,什麽事都得探究清楚。
可因為對面的人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盛昭生不出刻在骨子裏的那份尖銳敵意。
他只是狐假虎威地按着對方的胸口,用白嫩的手指攥着邬钰的領口。
盛昭被酒熏得酡紅的臉愈發豔麗,眼尾上挑,半眯着眸,他很大膽地湊近:“你一進來就脫我衣服,想對我做些什麽?”
邬钰只用微微動一下手指,就能将面前不僅認不出他,還逼問着他,一點都不尊師重道的徒弟給推開來,用靈氣醒酒,再冷言冷語教訓一番。
可他什麽都沒做,只垂着淡漠的眼眸,一臉平靜地瞧着近乎要将上半身都探進他懷裏的盛昭。
盛昭哼哼:“不說話?”
似乎是因為對方什麽都沒做,他更加大膽了。
盛昭半跪起身,一手搭在邬钰的肩上,另一手去碰邬钰的臉,用指腹一點一點順着弧線摸去,睜大着眼,想看清、摸清對面的人是誰。
可眼前晃得實在太厲害了,人影幢幢。
他碰上邬钰清冷的眉眼,又到挺拔的鼻根,盛昭圓潤的指腹上汲上淡淡的體溫,掌心處是邬钰呼出的、愈發重的氣息。
可邬钰還是什麽都沒做,他就這般由着盛昭的“犯上”,軟軟的觸摸。
像是舍不得責罵徒弟的好好師尊,又像正人君子般,沒有半分觸動。
邬钰淡然地同盛昭對視,寬容地接納盛昭的一切胡來。
盛昭歪了歪頭,有些不解地喃喃道:“好熟悉,又……好陌生。”
陌生是因為他第一次這麽碰邬钰。
盛昭執着得很,他雙手都撫上邬钰的臉,動作間,掀起了邬钰耳邊的發,将手指插進了發中。
而後,他像是發現什麽,有些驚奇地湊過去觀察,笑着說:“咦,你耳朵好紅呀。”
邬钰露出發外的耳根紅得快要滴血,他就這般被盛昭撩起發,将他極力掩蓋的難堪暴露出來。
他忍耐不住般,克制地握住盛昭的腕骨,嗓音很輕,有些啞:“你醉了。”
盛昭只定定地看着邬钰的耳,又看了看邬钰的臉,試探地喊:“師尊?”
邬钰“嗯”了聲。
盛昭眉眼彎起來,明顯地開心了起來,黏黏糊糊地拖長嗓音:“師尊。”
邬钰:“嗯。”
盛昭放下撫在邬钰臉上的雙手,他張開雙臂,抱住邬钰,很依賴地将自己埋進一懷的雪香中,用臉去蹭先前邬钰被他扯散衣領,從而露出的一小片裸露的皮膚。
小聲問:“是真的師尊?”
邬钰颔首:“是真的。”
盛昭笑起來:“不是夢。”
他輕聲說:“師尊,我好想你。”
邬钰怔了下,才說:“師尊……也想你。”
他這句話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盛昭的眼睛又紅了,眼睑變得濕潤潤的,語無倫次的控訴:“有好多人欺負我。”
“師尊說好的,說好的帶我回家,也沒有,你騙我,師尊是騙子。”
邬钰被倒打一耙,也沒有生氣,反而先問:“那你欺負回去了嗎?”
盛昭便有些驕傲地點點頭:“欺負回去了!”
邬钰欣慰地揉了揉盛昭的發頂:“我沒有騙你,盛昭。”
“我只是在等。”邬钰說:“等你都欺負回去了,然後願意同我回家。”
盛昭有些不高興地“嗯”了聲,小聲央求:“那師尊再等我一會兒。”
“很快的。”
“不要抛下我。”盛昭說這句話的聲音很輕。
邬钰還是聽見了,他安撫地應了一聲:“不會的。”
他一直都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