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桃源夢魇,風雨萬花4
反反複複,是烙在眼中,銀輝皓月一抹驚鴻。
從落入池水中,那混濁刺鼻的池水便如紮入每一個毛孔一瞬間足以奪去所有的意識。她如同在混沌中做着一個又一個怪誕的夢,在其中颠簸漂浮不由自主。一幕一幕生生死死如走馬燈般飛快而混亂,最後留下的只有那一道銀霜踏月的身影。
但那時,他喊的是“小昭”。
之前他從沒有喊過她的名字,一次也沒有。而蓮九笙從一開始認識的就是阿枭,他喊的卻是小昭。
他是誰,他為什麽認識蘇小昭……她情願什麽也不知道。他是對的,她什麽也不該知道,不想知道。她情願他只是江湖中一個高高在上只聞其名的人,相逢不識。
所以就這樣讓一切了結在這裏,只願他活着離開,讓蓮九笙從一開始就沒有來過萬花谷。這裏只有她,無論生死……
——她活着。
意識到這個事實時被池水浸透的混沌惡寒都已經退散,她的視線聚焦在房屋的梁頂,自己躺在一張寬敞的木床榻上,衣衫都已換過身上也沒有曾經落入池水的痕跡,只帶着淡淡的藥草香。連她的短刃佩劍和随身物品也整齊放在床頭——
她的短刃!
那應該是在蓮九笙手上的!
她正要起來卻些微惡心,整個人的感覺都好似變得遲鈍,有人走進了房間都沒有發覺。
“——先別急着起來,池水裏是沉積多年的毒,雖然解毒及時,還是會有些不舒服的。”
那聲音,華貴悠揚,溫和着,卻透着妖異。
蘇小昭驚訝擡頭,見一襲紫衫流光,卓驚弦微笑走近,如他們任何一次的相見,好似她和他出現在這裏都沒有任何的不對——
“來,把藥喝了,餘毒未清對身體很不好。”
卓驚弦坐下來,溫得剛好的湯藥被遞到面前,蘇小昭正想伸手去接卻發現碗已遞到了嘴邊,她微微一頓,去接碗的手還在碗邊,卓驚弦卻沒有放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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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和藹微笑,卻讓人感到一絲寒意慢慢爬上脊梁。
過去他對她也是這般和藹,笑容可親的模樣,在不明真相前讓她對那份親切感到迷惑——但與現在是不同的。分明有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在他華美的容顏妖異的呼吸間她本能的感到了一絲危險。
但她的本能也讓她鎮定下來,虛捧着藥碗就着他的手淡淡喝完。
“我不知道……原來九爺可以回萬花的嗎?那似乎倒是我多事了。”
卓驚弦笑笑放下碗,“你也知道萬花弟子只怕不會待見我這種背棄了萬花的人,不過這裏只有我師兄獨居,不會有其他萬花弟子來。倒是你,怎麽會誤闖進來的?”
好像在他三言兩語間一切的疑團也只是尋常誤會,只是他們自己誤闖了進來,可是——萬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地方,他又為什麽會來?有些東西似乎已經擺在眼前,被看不見的線串起來——跟天一教有關的,不是萬花,而是卓九爺?
只是還差了什麽,似乎缺失了一塊最重要的東西,關于叛離萬花的卓驚弦,關于引浩氣盟和惡人谷去黑龍沼的方瑾夜……她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真相也許會與那個孩子有關聯……
才想着,卓驚弦卻正說到:“你是來打聽那個孩子的下落?”
像被戳中了心思一般她的心髒一縮,才意識到他說的與她想的雖是同一樁卻不是一回事。
“嗯……我只是想看看有什麽線索……”
其實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個借口并不怎麽樣,找孩子,不去丢孩子的地方找線索,卻來萬花刨根問底麽?但這既然是卓驚弦有意給她的借口,她便也只是順着。一面乖馴着,一面估量卓驚弦看透了多少。
“就不必再找了。那孩子若活着,想必也活的好好的,沒必要憑空多出個陌生的爹爹。若死了,只是早早脫離苦海,早入輪回托生個好人家罷了。何必還去追個究竟?”
蘇小昭擡頭瞧着他,沒錯她一直就不解,為什麽他可以對她這個僅僅是讓他想起女兒的人都這麽溫柔,對失蹤的女兒卻根本不關心?他不是找不到,是根本沒有去找過——
“我找她不是為了她,而是為父母心。”
卓驚弦垂眸片刻,笑意淡而未褪,再擡眸時說得依然雲淡風輕,“有你就夠了。”
蘇小昭心裏莫名一跳,那種荒誕和不安越發擴散,一句“我不是你女兒”卻生生壓在喉嚨裏說不出口。
“——和我一起來的人,蓮九笙在哪裏?”
“——你該休息了。那些蠱毒對身體傷害太大,不養好會留病根。”他淡然起身無視了她的問題,蘇小昭追上兩步,“九爺!他在哪裏?”
卓驚弦在門外回頭,臉上依然在笑,卻分明拒人千裏,不讓她再問下去。
笑靥溫涼,卻如蛇纏腳。
她一步也邁不動,只能看着他離去,仿佛有什麽預感中了,轉身拿起榻上的短刃便要從窗戶翻出去,然而才一探身身上僅有的一件單衣便在風中淩亂,左右騰空下有深淵,這棟房子竟倚峭壁而建,一番打量卻無下落之處。
一些預感漸漸清晰起來,她似乎可以模糊的辨認出卓驚弦的笑容究竟有什麽地方和過去不同。他過去的溫和親切恰如分寸的保持着距離,現在卻仿佛沒有任何顧忌,甚至有些讓人無法拒絕的強勢。
既是說,這裏沒有他需要顧忌的人和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蓮九笙怎麽樣了?!
——※——※——※——
——倒是個能惹麻煩的姑娘。
卓驚弦走下長長的石梯,看來蘇小昭已經開始調查他了。他算不得意外,畢竟她是花樓的人,若是怕,他也不會把玉匣子給她。
在這麽多年之後,她會給他掀起什麽改變嗎,還是一切繼續沉寂下去?
他現在,倒不是十分關心。
他華美的紫衫踏進毫不相稱的牢房中,嘴角重牽起一道弧度,對鎖鏈緊鎖的人道:“幸會,這應該算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吧,只是想不到銀霜踏月的邪俠也有這麽狼狽的時候。算是,難得一見吧。”
蓮九笙也只是冷冷勾了下唇角,重重鎖鏈也鎖不住他一身傲骨。
“蓮某才是想不到卓九爺原來才是此間的主人,若早知也不會如此唐突。不過,九爺這似乎也不是待客之道吧。”
“呵呵呵……我們也不必客套了,邪俠應該知道我既然敢站在你面前,就沒打算放你出去。倒是略可惜了,你這樣一個奇人。”
“——蘇小昭在哪裏?”
“她就不用你關心了,就算她做了些什麽不該做的,你認為沒有我的默許她能走到這一步麽?無論作為蘇小昭還是暗夜之枭她都無可挑剔,只除了你這個敗筆。所以她會好好的,但你就不必在她面前出現了。”
“——她會好好的?只要不是——在你的照顧之下。”
卓驚弦依然靜靜笑着,華美妖異得如一片讓人驚嘆的紫,但他沒有否認。
蓮九笙眼底的黑微微沉了些許,“我聽說九爺拿小昭當自己的女兒看待,那倒真是個□的長輩。可惜小昭不是你的女兒,也不需要你來負責。既然這麽想負責,何不去把自己的女兒找回來?”
卓驚弦只笑笑,蘇小昭不也問過他一樣的問題麽,但在她面前,他卻沒有說:“那孩子,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卓驚弦,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他卻沒有應,“比起小昭,你似乎更應該擔心你自己。自己都身陷囹圄,還有心思管外面的人麽?”
“外面?難道她沒有被鎖起來就算是自由的麽?卓驚弦,倘若你也算是為小昭好,應當知道她不是可以被圈養起來的人,她只是沒有脾氣,下了決定卻根本不會在乎自己的性命——”
卓驚弦沉默片刻,“你是在提醒我小昭寧可死也不會願意被關住?這倒是,若她不是那麽果斷的姑娘也不會自己落下毒池。”——他也在提醒蓮九笙,他自己對小昭來說何嘗也不是個威脅?她會為了讓他走就自己落下毒池,他有什麽立場來提醒他?
“我這個人不喜歡強人所難,不如我們就做個交換——當然,只要你肯。”
“請。”
卓驚弦走進幾步,笑容越發透着詭魅,“我本來很想尊重你的隐私,就算到你死都不會去看你的臉,替你保留那個秘密。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只要你肯,我就給小昭一個機會,她能靠自己逃出去,我絕不強留。代價是,你自己摘下面具。”
他說完一擡手,蓮九笙左臂上的鎖鏈便脫落,他好整以暇的等他的決定——“你們既然已經看到了些不該看的東西,當然也要讓我知道一些不能為外人知秘密。你要替小昭來承擔麽?這對你來說,倒是有些賠本的買賣。”
蓮九笙不必多問,卓驚弦既然會開出條件就不會違背,而他更相信蘇小昭,只要有機會她就能出去。他不會虧本,若要虧本,從他踏進萬花谷那一刻已經虧了。是他跨過了彼此間該遵守的那條界限,就該有面對一切的覺悟。
他沒有多言,無論将來消失在江湖的是蓮九笙,還是另一個自己,都是自己的因果。
而他現在要的是蘇小昭的自由。
被解放的手依然沉重無力,他緩緩伸手,摘去了臉上的銀狐面具。
“——竟然是你。”
看着那張因蠱毒而顯得蒼白的臉,卓驚弦微微沉默,連空氣中的殺意也略略凝滞,“看來別人的秘密果然不能随便窺探——你說,現在我該殺你麽?”
“你當真這麽在意小昭?因為她而放過一個該殺的人?”
卓驚弦未答,蓮九笙追問道:“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女兒的生死,又為何對小昭處處在意?”
他垂目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放緩下來,溫溫悠然,“第一次見小昭的時候,她身上的安寧順和就讓人覺得平靜和懷念,本來有些事不想起來更好,但走到我這般,已很難有什麽可以懷念的了。——所以,算是補償吧。我不需要那個孩子的存在,只是需要有個地方來寄托些愧疚,做一些補償罷了。”
她像不像那個孩子,根本無關緊要。因為他根本不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更不曾見過她長大後的樣子不是麽。
“雖然,她花樓枭的身份倒是讓人有些意外……”
他雖這樣說着,笑意卻不減,蓮九笙敏銳的察覺到那眼底微妙的變動,“既然小昭不是你心中那個理想的乖女兒該放棄這個念頭。”可是他沒有,即使知道蘇小昭根本不是他見到的那個簡單幹淨的女子他還是一如既往,那才是最令人擔心的——
卓驚弦反問,“換作你,可以把視線從花樓枭身上移開嗎?”
她的努力,拼命,眼底從不動搖的光。在那雙涼淡的眼中,從沒有妥協和放棄。
——比起什麽所謂的女兒,她更像另一個人。
他唇邊笑意愈濃,卻是蓮九笙心裏不好的預感。
氣氛一松,卓驚弦恢複了尋常優雅從容的笑容:“不知不覺就跟你說了這許多,也許是上了年紀,偶爾也會想找個人唠叨。不過我身邊已經沒什麽适合說話的人了。希望你不要介意聽我這個上年紀的人說這些閑話才好。”
是閑話,卻也是真話。蓮九笙知道卓驚弦會連心裏話都說出來,是因為對他,他毫無避諱。他們彼此手上都有不能為外人知的把柄,自知分寸。而比較起來,只怕卓驚弦根本也不在意蠱毒的事被傳出去。
今時今日,卓驚弦還怕什麽?
他已經找不到什麽可以怕,也找不到什麽可以在乎了。在這世上,他要做的事情也只剩下了一件,而這一件急不得,只能等——就在漫漫的等待中,他看到了蘇小昭。
“其實我倒是很欣賞你這個人,而且殺了你對小昭來說未必是件好事。所以,我不殺你。”
“你是怕在這裏殺了我,小昭知道真相會恨你?”
他卻笑,“你認為我怕她恨我?我根本不會在意,我只怕你死了她會難過,從此忘不掉你。唯有你活着,你們才會漸漸沒有交集,直到淡忘。小昭這般女子,留在七秀只是埋沒了她。”
“難道被你困在這裏就不算埋沒?”
“我困了她的人也只是一時,将來若能留在我身邊,無論她想要什麽想過什麽樣的生活都唾手可得,卻不同你,困住她的心,卻什麽都不能給。”笑語悠然卻直戳人心,他成功的看到自己戳中蓮九笙一直努力不去碰觸的傷處。華美妖異的容顏綻出一抹滿意的微笑——
“我答應過給她離開的機會,卻不知她什麽時候才走得了。你在這裏,看不到她一定很寂寞——我倒有個不錯的提議,可以讓你多看她幾眼。”
卓驚弦打個響指,從外面走進一個壯漢,面容僵硬,青黑皮膚,一副對卓驚弦惟命是從模樣。在見過屍人之後,見到這種傳說中的毒人,似乎沒什麽奇怪。
“把他解下來重新鎖好,帶他進暗道——我也該替小昭送點吃的過去,免得她餓着。對了,你這樣的人物,只怕對廚藝不會有什麽研究?簡單些的總能做一做?替小昭做點吃的,應該不算委屈了你。”
卓驚弦提着食盒走回那個房間的時候蘇小昭還在,不過想必她已經把四周都轉遍了吧。可惜這棟閣樓處處機關,他若不開啓,她沒可能離開。身為花樓密探,她當有這個眼力。
他很高興看到她沉穩依然,倒真不像被關在這裏——只怕真說她是他的女兒,也會有人信呢。
“九爺。”
她坐在塌邊,用薄被蓋了膝下,因她身上只有一件單衣長袍——腿上卻是什麽都沒有穿的。
了解了處境她也不做多餘的要求,只問:“不知可否麻煩九爺,我的衣服……”
“你落進池子時衣服有些腐蝕,怕是不能穿了。師兄這裏沒有下人,我的人怕還要幾天才會進谷,只怕一時也找不到替換。倒是有些我留在這裏的舊衣,雖然有些久了,應該還能穿。如果你不介意……”
“那還是等方便時再麻煩九爺吧。”
且不提這樣穿着另一個男人的衣服是何種暧昧,她也不認為卓驚弦拿來的衣服會适合穿出門。他要把她關在這裏,會給她适合逃走的衣服麽。
她只是有點不自覺的去想……既然沒有下人……又是誰給她沐浴更衣的……
她是不是該忽略這個問題?
“吃些東西吧,看看合不合口味?我想你應是不挑食的,不過女孩子是不是多喜歡吃些甜的?”
蘇小昭看着從食盒裏拿出來的紅豆羹糯米糕,“這是九爺做的?”
他淺淺笑一下,“我也有很多年沒動手,比不得廚子做的,将就吃些。若你還喜歡吃什麽,待回了長安我找廚子學了做給你吃。”細細眉目彎着一道淺鴻,微波撩動一般,像要将人溺斃在其中。看着蘇小昭輕輕咬下去,才側目掃一眼牆壁—— 一牆之隔,在那裏有一個人會看蘇小昭吃着他做給她的糕點,她卻不會知道。
他執意每一塊都親手遞到蘇小昭唇邊,被那長指拈到唇邊的米糕滲着絲絲的甜卻讓蘇小昭感到難以下咽——除了甜,卻真的沒什麽好吃。尤其在卓驚弦這樣凝視不放的目光中,她全然吃不出什麽味道。
懸起的心一直在本能的衡量盤算,他讓她吃什麽,她便乖乖吃,乖馴着,沒有半分忤逆。
“九爺,我可以離開這個閣樓到處走走麽?”
“穿這個樣子?”
“九爺不是說,這裏也沒別人麽。”
笑,倒是個犀利的姑娘。
“好,不過若是被師兄撞見終究不太妥當,還是拿件舊衣給你。”
他不是詢問,蘇小昭便沒有再拒絕。
待他替她拿了衣服來之後,蘇小昭發現果然自己可以走出去了。但那只是件寬大的外衫袍子,顏色是萬花常見的黑和紫,站立時便将她一直罩到腳,活動時果然還是什麽都遮不住。換了尋常姑娘,只怕早羞的不敢出門。
她不是不在意,只是,衡量的不同而已。
走出閣樓一眼望去盡是青瓦白牆,巨大的風車聳立,整個院落建在如高塔般的峭壁上,有長梯通往下面的院子,正是他們進來時看到的地方。院中院,院中塔,所以他們進來時只看到了下面的院落和閣樓,卻沒有看到峭壁上的建築。
峭壁上獵獵風起衣袂飛揚,她拉緊腰間衣帶,從天梯下到地面的院落,試圖找到跌進地牢的機關入口。
——卓驚弦不會告訴她蓮九笙的下落。
他就像小镯一樣,宛若被吞噬進這個詭異的工閣中,消匿了蹤跡。
她面前的卓驚弦那樣溫淡的笑着,紫氣流光華美傾城,仿佛極盡了溫柔,卻始終包裹着一層殼。那是拒絕,不讓她繼續問,不希望她有任何忤逆,跟她初見時的他是那麽不同。
如果她沒有踏進這個秘密,他就一直是從前的卓九爺,溫柔,縱容,保持着距離。
但他為什麽将玉匣子交給她,為什麽默許着她靠近自己背後的秘密——現在,他又為什麽放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