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桃源夢魇,風雨萬花5
蓮九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從細小的氣窗中看她在高處衣袂飛揚的模樣。只有一件事他無法否認,一身黑衣的她,比那個輕羅美好的蘇小昭更讓人拔不開視線。
身後的毒人喉嚨裏發出混沌的提醒,催促他該回牢房了。蓮九笙看一眼氣窗外,蘇小昭已經乘天梯而下從視線裏消失,他只被允許活動在可以看到蘇小昭的暗道內,而即使一牆之隔,卓驚弦也絲毫不怕他會有什麽動作。
他不想讓蘇小昭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麽,那麽在沒有面具的現在,他會讓蘇小昭知道他就在牆壁的那一端嗎。
這像是卓驚弦的一場游戲一個消遣,也許會或不會,他都不在乎。他只是看着這兩個年輕人在他的掌心之中,五指如山。
毒人忠實的執行着卓驚弦的每一個吩咐,蓮九笙只着一件白素長衣,細挺身量,轉身間手腳上鎖鏈铿锵。
即使不鎖他又如何,毒未解,只怕他連身後的毒人都打不過。
曾經一身傲骨,完美得容不得半分折損。如今卻感覺到,有時候,即使身負枷鎖,鎖在身而不在心,又何必在乎,無雙風華自與枷鎖無礙。
至少,他有蘇小昭在找他。
不會放棄,不會停止,一直一直,直到把他找出來。
峭壁下的院子依然死寂着,蘇小昭跌入地牢前的記憶一片模糊,她沒有找到入口,但閣樓內卻一定有出口的機關。
她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蓮九笙是不是還活着,如果沒有,她要先找到他的屍體,然後呢……?她要怎麽做?帶他走,送他回他該回之處,還是遵從他的意思連他的臉都不看就這樣埋在萬花谷?
她從不相信蓮九笙會死,但本應在蓮九笙手上的短刃卻回到了她身邊。卓驚弦會讓他活着嗎?她只是漫漫的找,見不到人,見不到屍體,就不能停止。
這裏重重的院落連半個人影也見不到,沒有人打掃,所以很容易找到有人出入過的房間。
就像機關的操控室。
但她受過的機關訓練中,并沒有包括這一種。
“不要動,如果你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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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昭驀然回頭看到黑衣長袍的男子站在門口,稍嫌蒼白的皮膚,青黑的眼圈,垂落的長發幾乎與黑袍的顏色融在一起,整個人像籠罩在一層濃重的陰郁裏。
她戒備着,卻還是客氣道,“前輩。”
即使已經知道了這個人的身份,看到他還是很難毫無芥蒂。
對方顯然并不理會,但也不靠近,只是警告她道:“如果你冒然打開機關,屍人就會從裏面出來。你若想死,就換種不拖累別人的死法。”
“前輩可以在我進去之後關上機關。”
那雙陰沉的眼打量着她,對她這種不要命不知是意外還是其他什麽情緒,在濃重的陰郁後面讓人什麽也辨別不清。
“不必去了,你找的人不在下面。”
“前輩——”蘇小昭對于他肯告訴自己感到有些意外,“請前輩告訴我他在哪裏?”
話一出口蘇小昭就在他的沉默冰冷裏意識到自己問了蠢問題,他怎麽會告訴自己?不與她為難已是慶幸,難道要指望他跟自己的師弟作對嗎。
“只請前輩告訴我,他是不是還活着?”
他垂下眼,卻沒有馬上回答,“你們說過,來這裏是為了找卓九女兒的下落。”
“是……”那雖只是一時借口,她卻無法否認了。
“為什麽?”
“嗄……?”
“你既然跟卓九熟識,又為何特地來萬花打探?”擡起的目光中有一抹微光,探究,審視,蘇小昭知道其中已有誤會,不得不試圖自圓其說。但她更不解,他為何如此在意此事——
“——在你們之前來的那個女娃兒是誰?”
蘇小昭心中一凜,在那微妙的口氣中撲捉到——這才是他問題的中心。
卓小镯,本是到萬花來尋找開啓玉匣子機關的人。
但天梯既壞,她也不得不另尋他路。
他們都找了看似最可行的路,一樣的選擇一樣的路線。
所以,卓小镯也只是誤闖進這裏。
蘇小昭自是來尋卓小镯的,她完全是發現了這個人是商羽弟子才會扯出卓驚弦的女兒一事,那麽,這兩件本該沒有關聯的事在此人處,又組成了一個什麽樣的輪廓?
蘇小昭越發謹慎起來,因為她相信沒有無緣無故的誤會。也許這一次,她可以抓住些什麽——
她不答,只問:“她還活着麽?”
黑衣人沉默着,只是轉身,蘇小昭明白什麽忙跟上去,來到一間荒僻倉房推開門。蘇小昭一眼看到躺在地席上的小镯,忙上前去,見人只是昏迷着松了口氣。
“我本想找機會把她送走,但很難瞞過卓九。所以剩下的事,你自己想辦法。”
如今蘇小昭雖是自顧不暇,黑衣人依然把小镯丢給她便不打算再管。盡管如此蘇小昭已是慶幸,他雖然看起來一副陰郁沉重宛如黑無常般的模樣,卻非惡徒。
“前輩先前執意趕我們走,難道只是為了保護我們?”
他正要走,聽她如此一問腳下稍停側目冷道:“你們若不是不肯聽勸也不會被卓九撞見。如果不是你與卓九相識現在早已經沒命。”
“是我們不識前輩好意,就請前輩再幫我一次,找到蓮九笙我們立刻就走——”
黑衣人卻不耐煩地打斷她,“趁能走,帶她趕緊走,就不要再想見到另一個。你看來也是個聰明人,能走一個是一個,連這個也不懂嗎。”
“——不,找不到蓮九笙我也不會走。小镯就再拜托前輩,九爺總會離開這裏,到時候再請前輩送她出谷。”
蘇小昭的固執讓黑衣人遲疑片刻,他的目光無意間掃向小镯一眼,蘇小昭不會放過這一眼。或有意無意,或潛意識中,他似乎很在意小镯。想必小镯誤闖進這裏本也該喪命的,以他對卓驚弦那有些莫名的态度,不懼怕卻也不阻攔的放任,竟會救下小镯。
他沉默很久,“……她叫小镯嗎。”
“是,她叫卓小镯。”是他救了她,也該讓他知道她的名字。
他的語氣卻讓人覺得有些不同,重複着,“卓小镯……”
在蘇小昭的預感還很模糊着沒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時,他卻已經開口:“她果然是瑾夜的女兒麽。”
蘇小昭有一瞬間愣在那裏,做不得反應。
她僵硬看向卓小镯,這個人,不會無緣無故那麽猜測的,不會僅憑一個女孩子來打聽卓驚弦女兒的事就随意猜測。小镯來這裏在前,他救下小镯藏匿時根本不知道她的來意。
任何根據都沒有的時候,就只有一件事能夠成為依據——相貌。
要何種巧合……才會讓跟這一切毫無關系的小镯搖身一變成了卓驚弦的女兒?如她一向淡定,都不知此時此刻要如何面對這個轉變。
可是,她的驚訝,不正是接受了這個事實?根本找不到什麽可以反駁這個可能——
“你馬上帶她走。”
“前輩?為什麽——難道不讓九爺和她相見——”
“我說了,馬上走。”篤定小镯就是那個孩子,黑衣人對她格外上心,卻更讓蘇小昭不解。
“前輩——”
“讓你找到那個男子,你就肯走了麽?”他不再給她置疑的機會,蘇小昭微怔,卻知趣的閉上嘴,點下頭。
——※——※——※——
萬花谷再避世,千機閣再荒涼,也總會有人闖進來。或者是年輕不知情的弟子,或者是誤闖萬花谷的外人。
萬無常從不理會。
他們有的迷路一圈無非中點殘毒迷迷糊糊自己也能運氣好脫險,有的也許中機關受些傷挂了彩也不見得就丢了性命,卻也有跌入地下牢房祭了屍人的,生死由命罷了。
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在卓九到這裏來時闖入。這樣的巧合不一定會發生,但發生了,便有去無回。卓九不會讓闖進這裏的人有機會活着出去,而他自己,在當年那些令人心灰意冷的事發生之後,也再不想去費什麽心裏阻攔卓九了。
一切都只是無用而已。
但是,早已經把所有都放下的他卻救了一個女孩,只因為無意間看了一眼她的臉。
因為,些許相像。
只是不經意間的兩三分像。
但卻不知為何注意到正是差不多的年紀,然後,是蘇小昭的到來。
她是方瑾夜的女兒不會有錯,他情願這樣相信——十幾年渾渾噩噩,現在他至少要替她留下這個孩子的性命。
他來到牢房門外,毒人還忠實的守在那裏,他固然是聽從卓驚弦的命令,但毒人的大腦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損壞,這雖讓他異常衷心卻也有敝處。他在這裏,見到萬無常的時間比卓驚弦還要久,他無法判斷出萬無常對他執行命令有害與否。
萬無常順利走進牢房,不等蓮九笙開口,擡手丢給他一個瓷瓶。
“這能暫時解你的毒,要清餘毒出去後自己想辦法。”
“多謝。”
“我不用你謝,只要你快點離開這裏。”
萬無常轉身離開,一路穿過庭院即使與卓驚弦擦肩而過也面無表情視若無睹。卓驚弦停下來轉身喚他,“師兄。”
萬無常頭也不回,“我的師兄弟都已經死了,不要再喊我。”
卓驚弦只是目送他離去,對此早已經習慣了。
二十年前的血債萬無常沒有一天忘記,但卓驚弦知道,萬無常恨的不是他,而是他自己,否則他也不會默許他每一次回來,不會在這千機閣裏還留着他的房間。
一切都仿佛沒有任何異樣,蓮九笙做完給蘇小昭的晚飯,歪七扭八火候不均味道不明——這種東西他是不會吃的,自己做的也不吃。然後這份晚飯被卓驚弦拿去給蘇小昭,虧他面不改色眉不皺,還能如常的将這種東西冒認下來,不嫌丢臉。
蓮九笙依舊在牆後看着蘇小昭毫不知情地艱難咽下他親手做的晚飯,很奇怪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想笑。
這大概,會是這輩子唯一一次。他不知道這算什麽樣的心情……
他只看着蘇小昭,旁邊的卓驚弦就算極致了溫柔他也不在乎。因為他知道蘇小昭的心在他這裏,別人給她一切無用。但他卻無法反駁,他什麽也給不了。
卓驚弦陪蘇小昭吃完飯坐到天黑方起身離去,蓮九笙也正要離開卻見蘇小昭突然起身,巡視着房間的四壁像要尋找什麽——
她輕扣傾聽,讓蓮九笙駐足在原地。
萬無常說他就在這裏,只是她不會看到。這千機閣的複雜,不是用眼睛可以看明白的。
她敲着牆壁的手停了停,又重重幾下——雖然厚重,卻還是聽得出夾層。她微微遲疑,試着規律的敲着,像某種暗示。
——他是不是在那一邊?哪怕能給她些許回應。
蓮九笙伸出去的手卻只是觸着牆壁上發出響聲的地方,厚重的牆壁讓那聲音聽起來如此微弱,為了隔音,她的手想必已經敲得疼了。可是她已經明白了什麽,牆上裝飾的玉雕上鑲嵌的琉璃是用來做什麽的——
“蓮九笙……”
他已經不在牆壁那一邊了嗎?還是身不由己?她終究還是放棄,她不能冒險讓卓驚弦知道她已經發現,正要離開牆壁,卻忽而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只有一聲,不輕不重很難被發現但的确就在牆的另一邊
他在那裏。
蘇小昭整個心好像重重落下來,落得太重七零八落不知想哭還是想笑。
不,她找到了小镯,蓮九笙也還活着,現在不是哭笑的時候——
現在什麽也沒有發覺的是卓驚弦。他離開小昭的房間繞過回廊,在廊中稍停,側目仿佛對着空無一人的牆壁道:“看了一天,也該想清楚了吧?”
他開啓機關,在牆壁上慢慢開啓暗門時一道白影驀然映入眼中,他抽身急撤,堪堪避過一掌。
卓驚弦退至廊外,看到緊追襲來的蓮九笙——他的毒解了。
他一時還不會懷疑萬無常,因為沒有理由。他只是不解,自己沒理由會算錯,難道蓮九笙當真這麽深不可測——
鎖鏈铮铮,雖然有些礙事卻還限制不了蓮九笙的出招,既然他已經在這裏,想必毒人已經被他解決在暗道裏。
千機閣高塔之頂夜風呼嘯,白衣翩然紫衫流光,卓驚弦卻是冷笑,“你就不怕小昭聽到響聲出來,會看到你的臉?”
蓮九笙面無表情撕一片衣角蒙在臉上,盡量讓自己保持在陰影下不暴露在月光中。
卓驚弦笑得嘲諷不已,“原來你才是活的最累的,我本來還可以猜一猜你會忍到什麽時候,看來沒這個必要了。你這一輩子若就要這樣度過,倒讓人同情。”
這種時候蓮九笙豈會被他影響,“我的一輩子還很長,就不用卓九爺來操心——倒是我們,早該打這一場。”
“你還念念不忘。”
“我這人記仇得緊,欠我的,都要讨回來。”話音落,疾前出掌,兩道身影在院中糾纏,直上牆桓,寸許之間深崖萬丈。
卓驚弦以指代兵指尖氣勁沾身如箭,不見血,卻直戳骨穴。冷眼掃過一指戳向他腰間傷處——蓮九笙受制鎖鏈沒能躲過,傷口頓時裂開殷紅漫出,身形徒然一降,抓住一旁鐵欄才沒有掉下去。
卓驚弦噙着一道冷冷的笑上前,“我雖欣賞你一身傲骨,可惜的是你沒機會了。只要一步,我就可以讓你粉身碎骨。”
“未必。”
雖然蒙着面,蓮九笙的眼卻在笑,彎彎一道,平和寧靜。
卓驚弦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驀然回頭間只能看到兩道薄刃寒光劃空而來,無聲無息卻比夜枭更快。
就算知道是蘇小昭他此時也只能一指內力彈出将她逼開,蘇小昭躲過一指在地上一滾又起,黑袍翻飛緊系腰間露出一截緊致的小腿,盯住他的雙目寧靜而灼灼。
是暗夜之枭的眼,涼涼淡淡,卻殺機四伏。
他淺笑微涼,“你終究是養不熟麽?”
“九爺這份心,小昭承受不起。”
既已戳穿,再無必要做戲。蓮九笙也已站穩,兩人一前一後,将卓驚弦夾在中間。
“只要九爺放我們走,這裏的一切我們只當從未見過,今後再不會打擾九爺。”
卓驚弦只看着面前小昭,“若你當初不曾來便罷,事到如今,你卻要我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麽。”
蘇小昭微微蹙眉,理解着這句話。
她知道九爺對她的确是用了心,但他卻錯了。并不是付出多少就回報多少,有些事不能強求。她試探問道:“九爺可要見見你的女兒?”她沒有馬上說出小镯的事,也許是萬無常的态度讓她心存疑慮。
卓驚弦微微半眯起眼,“——女兒?”
“我答應過幫九爺找女兒下落,也許已經有了線索。”
他輕笑,卻看不出一絲期待。
蓮九笙已經料到會是如此,蘇小昭卻還什麽也不知道,只能漸漸的拼湊出一個可能——
“就算找到了她,她還活着,九爺也不想見嗎?”
月光下卓驚弦的臉華美妖異依然,卻冷得讓人心生寒意,“自然,還是要見一見的。我很好奇,她長的會像誰。”
蘇小昭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夠再問下去,決定什麽也不要告訴卓驚弦就這樣帶小镯走。既然他依然沒有表現出放他們走的意思——“九爺,得罪了!”
兩道人影齊起,蘇小昭不是沒看到蓮九笙身上的血跡,她一再□兩人之間拖住卓驚弦有意讓蓮九笙先走。蓮九笙如何能應,卻在對視間看到她眉間的憂慮和眼裏的鄭重。
——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他雖遲疑卻拗不過蘇小昭眼裏的執意,甚至是拜托和懇求,他還是先一步下了天梯。
卓驚弦一指逼喉,讓蘇小昭動彈不得——
“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你該學會,先保自己。”那口吻竟還是和藹的,如一個長輩的諄諄教導。仿佛,回到什麽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
“九爺……”
他的手指從蘇小昭咽喉移開,撫上耳畔,“你為了讓他走而錯過自己離開的機會,你以為我還會讓你走麽。留在我身邊,我可以給你任何你想要的生活,離開花樓和七秀,自由自在。你不該被那些束縛住。”
她的口氣也軟下來,些許無奈卻沒有退卻,“九爺你錯了。你可以給我一切,唯獨給不了我想要的。”
卓驚弦終于收回手,也收回了他的溫柔。
“那麽,我只有一個方法留你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