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源夢魇,風雨萬花3
蘇小昭做了一個夢。
在萬花一片寧靜的重紫裏,蓮九笙坐在樹上吹着笛子,陽光和煦,銀衫随風。那畫面,很美,很美,溫暖得讓人有一絲酸楚……
她就在樹下靜靜看着,感覺到她到來時,他放下笛子,轉頭對她微笑。
沒有面具,她卻看不清他的臉。
“——我們兩個就在這裏隐匿,成個親,生幾個孩子,從此消失于江湖,怎麽樣?”
“——好。”
那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對話,所以現在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他們很快便要白頭了吧……
最先有知覺的似乎是腿腳的冰冷,像泡在刺骨的冷水裏。但身上卻沒有覺得冷,手下的觸感仿佛溫熱柔軟。
她一驚,從夢裏警醒過來,卻見自己枕在蓮九笙的腿上,四周漆黑陰冷像個地窖,這才想起他們闖入了院子。樓閣裏的人沒有再說話,似乎僅僅是對他們不聽勸的行為表示生死自負的沉默,琴聲低婉,像一曲送葬歌。
然而進了院子,宛如瘴氣撲面而來,院子裏寸草不生地面卻長着顏色詭異的苔藓,呈現一種異樣的黑紫色,仿佛還在散發着殘留的毒氣,窒悶沉重。
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有毒——雖然兩人皆不精通于此,但細看之下也可以确定,這更像是一種滲透多年的毒漬,多年以後幾乎揮發殆盡已經沒有了毒性。他們只是看不出這毒的種類,不像中原所熟知的任何一種,倒像是……蠻族蠱毒。
她知道不該,但那個時候想到的卻是吞噬了惡人谷浩氣盟大軍的黑龍沼。還有生活在黑龍沼的,塔納蠻族和天一教。
萬花不該跟天一教跟蠱毒有任何聯系的,萬花本身也是損失的一方,她在懷疑什麽……?
可是之後發生了什麽——?
“我們從上面掉下來了,記得嗎。”
見她還懵着蓮九笙先開了口,盡管語氣依然輕松,呼吸卻較平時重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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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去注意到這些細節,或者說她現在好像只能注意到細節,頭腦完全不在狀态,有些難以思考。
——就這樣什麽也不去想也挺好,那種鈍鈍的渙散的感覺,一旦不去抵抗便變得很舒服。
蓮九笙的手輕輕撫摸過她的頭,“我們有些大意了,那些毒液殘漬的确很久了,但苔藓本身似乎也有毒性。如果不舒服就再休息一會兒,但是不要睡,跟我說會兒話……”
他的聲音低低的在耳旁,不停的跟她說話。
這樣真不像蓮九笙的個性。
方才安逸美好的夢浮現着,她懶懶的想笑,嘴角的笑容卻突然凝結——不像他的性格,他為什麽這麽做。
她扶着額頭撐起身,好像這時候才察覺到自己枕在他腿上的暧昧似的略略尴尬了一下,努力讓思維清晰起來,“我睡了多久?”
“一會兒而已。”
“——是那個毒?”
她太大意了,居然還要蓮九笙來提醒她——思維變得遲鈍,做着美夢享受安逸,接下來就該是侵蝕頭腦,果然是傳說中蠻疆用來制造傀儡的毒素麽……雖然毒性很弱,但應該是同種。
萬花谷究竟……
一旦恢複了思考頭腦便漸漸靈光,幸好毒性微弱不然只怕她這樣毫無警覺的沉溺下去就只會變成了傻子。所以蓮九笙才會不停的跟她說話……這般丢臉的模樣都被他看去了。
她忍不住想為什麽在短暫的夢裏見到的會是蓮九笙,片刻間的夢,卻像過了一個白頭那麽久。也許在現實裏有太多的壓抑才會甘願放棄警覺讓自己沉溺,那蓮九笙呢,他也有夢到什麽嗎。她似乎連他失态的模樣都沒機會看到。
“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想不起來嗎,我們剛走過院子就中了機關掉下來了。”
——嗯……對,似乎那時候微弱的毒性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試着脫身便掉下來了。那——蓮九笙呢?這麽普通的機關井……該不會是因為她才一起下來的吧。
因為只能想到這個可能,她便老老實實說了聲:“抱歉……”
蓮九笙已經起身,“你想多了,我如果有強悍到可以不為所動大概我們都不會在這裏。”
也對……
但她似乎第一次看到蓮九笙也會示弱……?
“走了,你不是想一直留在這裏吧?”
他伸出手,蘇小昭似乎完全沒有考慮便将自己的手遞給他——觸到他微涼的皮膚才有些許茫然。
——她時常忘記,或者刻意無視。他們有過肌膚之親的事實。
兩個人的身體可以很近,近到沒有距離也終究只是一時。那之後兩人卻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閉口不提,像一個不該存在的錯誤,而它的存在卻又在某些地方讓他們走得更近。
她只是不知道,兩人之間的改變,究竟是什麽……這其中,有一些東西讓她不解。
——他對她的态度發生改變,究竟是那一夜之後?還是……看見她的臉之後?
“你又在想什麽?”
蓮九笙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目,唇邊彎起一道弧度,“不要總是這樣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直盯着人看。”
——你總是這樣看別人麽?
——只是在坊裏倒也罷了,若是出去了,可不要用這樣毫無防備的目光直盯着人看——很容易讓人心生歹念。
為什麽,突然間像打了一個冷顫。
她不想,一點也不想想起來——有關那個人,哪怕一點一滴也不要在他面前回想起來。
他們落下來的地方似乎不僅僅是個機關井,倒像是個廢舊的石砌地下水牢,各處有透氣孔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我找找看還有沒有能用的火把。”蓮九笙放開了蘇小昭的手,在廢舊的牢房外尋找。蘇小昭忍不住搓了下胳膊,陰冷的水牢有着讓人雞皮群起的寒意,經久不散的氣味低沉窒悶。蘇小昭不禁擔心,如果小镯也來到這裏,會不會也掉下來,她聽說過她身上有舊傷受不得寒涼——
低沉陰冷的空氣壓抑着讓人連感覺都變得遲鈍,她看着前面正在試圖點燃火把的蓮九笙,卻沒有察覺到身後有東西在緩慢迫近——
蓮九笙點燃火把方一回身,目光瞬間凝結如冰點——“身後!!”
微風突襲蘇小昭驀然回頭的瞬間,已見一張宛若腐爛的臉凸一雙赤目緊貼身後——腦中仿佛轟然一聲冰冷發麻,一身寒毛都在瞬間乍起,蘇小昭的尖叫都已經堵在喉嚨身體卻比語言更先一步反應,抽出短刀反手便掃。那東西身形敏捷就如蝗蟲跳蚤般一躍退去,蓮九笙已沖上前一把抓住她扯到身後,火光中已能看清對面那東西的模樣,依稀還有着人形,只是肢體怪異的扭曲着以達到那種已經超越了人的跳躍,全身皮膚仿佛腐爛卻覆蓋着一層透明的黏液,沒有眼睑,為了适應長期的黑暗而突出着,整個人怪異又惡心,讓人心生寒意。
只是那東西長期習慣黑暗,在火光之下頗為忌諱僵持着沒有靠前,蓮九笙扔出火把,那東西攀着牆壁迅速遁走。
蓮九笙握着蘇小昭的手指冰涼,仿佛方才被吓到的人是他。
他是真的……在擔心她……
“沒事嗎?”
他轉回身,雖已不見慌亂蒼白,蘇小昭的心卻莫名安定下來,搖搖頭。
“是屍人?”
蘇小昭默默點頭,對于中原來說那似乎只是遙遠的蠻族傳聞而已,她卻因為在調查的事而對此有所了解——天一教用蠱毒煉制的屍人,那麽他們所見到的那些殘跡果然……
“萬花難道真的跟天一教有關……”
蓮九笙在面具下微微蹙眉,“也許只是誤會,萬花門規斷不會容忍如此,其中應該有什麽緣故……”
“可是這裏是什麽地方?萬花門人難道都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七秀尚有無鹽。”
他有所指道——七秀尚有無鹽,萬花難道就沒有包藏禍心的弟子?
蘇小昭擡頭看着他,雖然知道不該問——“你究竟是什麽人?”
蓮九笙順了順她的頭發,狀似漫不經心道,“你犯規了。”
知道不該問,所以她也沒指望他回答過。
“當心些,看來我們不止是被困在這裏那麽簡單了。”蓮九笙試着重新點燃一個火把,只是這些火把在潮濕的地方太久,看來很難堅持。“你拿着。”
蘇小昭接過火把收起短刀,卻見短刀上沾着的一抹黏液,頓時頭皮發麻。
她知道她是來找小镯的,身負使命便容不得遲疑和迷惑。可是,也許公子說的對。她的經驗還太少,她真的不知道眼前的狀況要怎麽樣去應對才最妥當……
蓮九笙随手找東西替她擦了刀身,握着她的手插入鞘中。
她想起那個短暫的夢,那不可能發生的情景,擡起頭,在蓮九笙微微的怔然中吻了吻他的唇角。
那雙錯愕的眼,怔然轉瞬即逝,變得深沉。
“也許有一日,你會怨恨我。”
“那是将來的事吧。”
“對……是将來的事。”
所以……現在,她只是想吻他,此時此刻在這裏的這個人,無論摘下面具之後的他是誰。
那句話他們誰也不能說,可是她知道了,此時此刻她愛他這件事。
“當心腳下。”
伴随着骨骨碌碌的聲音,一副骨架險些被蘇小昭踢散,她已經不想知道滾走的是哪一個部件了。火把昏暗,還在冒着微微嗆人的煙,四周的可見度實在不怎麽樣。
蓮九笙扶了她站穩,一直盡量表現得平靜如常,不想太驚動她——“有沒有察覺到什麽?”
“嗯。”
視線萦繞不去,悉悉索索,越來越密。
有什麽在悄悄跟來又不靠近,她看一眼明滅不定的火把,仿佛只要火光一滅身後那些東西就會撲上來将人拖進黑暗裏撕碎。
“但是它們都在身後——所以前面應該會有什麽。”
蓮九笙拉着她加快了步伐,一路所見只有白骨和廢舊牢房卻無機關,所以這裏應該只是個被廢棄的煉蠱場所,連那些屍人也一并廢棄在這裏。
既然如此就一定有防止屍人從這裏出去的方法。
沒走多遠通道盡頭豁然出現一個一個深陷的大池,裏面白骨累累浸泡在黑紫的混濁的液體中,地刺叢立阻斷了去路。
短暫的遲疑身後悉索聲便越發靠近,但池子的另一端完全隐沒在黑暗中無法判斷,蓮九笙還在笑,“看來我們要選擇跳過去還是留下來對付那些屍人了,我猜你可不會喜歡它們。”屍人既然是用蠱毒煉制,它們本身也便是劇毒。這似乎已經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
“——你呢?”
“嗯?”
“應該不會想到,跟來會發生這種事。”——現在可不是在鬧着玩,會真的把命丢在這裏也說不定。
他清淡笑笑,“有什麽關系?”
蘇小昭的目光定在他身上,罔顧那些黑暗裏靠近的聲音——“你有時候,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哦?”
笑意未退,他像在等答案又像不屑——這是自信嗎?因為沒有人可以是蓮九笙,他也不像任何人?
蘇小昭自嘲的移開目光,“是啊……也沒那麽像。”
她為什麽要那麽想呢,得不到,就想找到些許補償麽?
他們怎麽會像。
他們誰都沒動,看來選擇倒是一樣。與其冒險越池,不如相信自己累積起來的功夫麽。
“小心不要被□濺到。”蓮九笙囑咐一句,對她的短刃表示不怎麽放心,蘇小昭不想說……你那笛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可是她還忘了一件事,屍人方一從黑暗中現身出來,蓮九笙突然近前推袖掌風如刀,最前的屍人頓時被推開遠去,它們頓時如炸開的馬蜂窩,紛紛攀上牆壁急蹿,仿佛意識到蓮九笙不好應付,直向蘇小昭撲來——
——屍人也有意識麽?
蘇小昭也許來不及去想,屍人的數量明明不多卻給人蝗蟲過境一般的感覺撲來,容不得顧慮便只能抽刀切去,刀影紛亂又怎麽顧得到飛濺的□。黏液沾滿了刀子又流到手上,身上的衣服早已經斑駁,可是一旦進入戰鬥她就只是暗夜之枭,其他一切恐懼惡心都抛之腦外。
蓮九笙幾次想要靠近然而從後面湧來的屍人卻隔開他們,他只能看着蘇小昭戰鬥的樣子——他曾經很喜歡看這樣的她,心無旁骛清冷肅殺,卻也讨厭這種時候她連自己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中。他情急之下也只能顧不得躲,屍人的□沾到皮膚上卻頓時有刺痛的感覺,心知被他料中了最壞的結果。
他內力全出一震退開眼前屍人靠向蘇小昭——蓮九笙從不拿刀劍,劍法套路是最能暴露人身份的東西,然而他卻拿過蘇小昭手中的一對短刃,“別看。”
蘇小昭頓了片刻,移開目光站在他背後。
作為一個花樓密探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容不得放過,可在他面前,她幾時還是花樓密探了?
她站在他背後只是配合他防守,身後劍聲破空她不看一眼,即使目光所及也垂下眼。
——因為,蓮九笙……你還真是如此徹底的不願讓她知道身份?
即使在彼此如此了解之後,一句別看就知道她不會看,卻難倒還會怕她透漏嗎?除非,他要所要保守這個身份秘密的對象,本身也包括蘇小昭。
蘇小昭垂着視線一時走神,待回神驀然一只鈎爪正拍來,她一躍躲開驀然騰空,腳下竟沒有了落腳之處——
“小昭!!”
蓮九笙飛身向池邊一把拉住下墜的蘇小昭,她懸在池中擡頭看向蓮九笙,一片清明的眼,卻盯着他道:“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蓮九笙銀狐面具後的瞳孔驟然一縮,瞬間明白了她那句話的意思。
蘇小昭涼涼淡淡若有若無的一個笑容——你果然是認得我的。認得七秀坊的蘇小昭,而不是只存在于黑夜裏的花樓枭。
她擡手将最後一把暗器打向正撲向蓮九笙的屍人,然而對不知痛的屍人那只是一個短暫的阻隔,她掙脫了蓮九笙的手,讓他為她而陷入險境是一個錯誤。
從一開始,這裏就不該有蓮九笙,作為花樓枭這是她自己要面對的結果。
所以,拜托你,活着回去。
蓮九笙瞳孔裏映着她下落的身影,一瞬間滿眼驚懼——蘇小昭!
你怎麽敢一個人死!
從發現她身份的那天,他們就像一個命運共同體,以為找到了自己可以安心栖身的同類,惺惺相惜。
——死丫頭,怎麽敢丢下他一個人。
蓮九笙不理會撲來的屍人白绫再出全力要撈回蘇小昭,一道白光閃過剛一碰觸到蘇小昭的白绫卻被斬斷,她跌進池水中,屋頂機關卻開射出數條鎖鏈将她撈起便直拖向屋頂隐沒不見。
蓮九笙縱然想追,然而一聲尖銳的哨聲傳來,屍人如同狂躁一般頭顱一陣扭曲,眼球越發突出直直瞪向他突然紛紛撲來,排排利齒咬下,卻只掙紮幾下胸腔和頭顱便爆裂開來,幾乎将他埋沒在屍人的殘骸裏。
“——我說過,還想要命,就快走。”
毒素從屍人的利齒滲入體內,只覺眼前漸漸模糊,只能面前看到大池中央宛若突然出現一條道路,一人黑衣長衫,眉目間低沉而陰郁。
“我們與前輩并無冤仇……只是來尋同伴……”
“對,所以我有心放你們一馬,是你們自己要走進來——現在,你們的生死已經不是我說了算的。”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你把小昭帶去了哪裏……”那一口一口咬在身上的麻木似乎已經漸漸蔓延到頭腦中,眼前慢慢黑下去,他只能撐着一絲清明,不讓自己完全陷入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