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源夢魇,風雨萬花2
耳邊只有風。
在這樣的風裏,即使武功再好,也無法預料自己落下的地點。他們只能随風起随風落,只有抓在一起的手始終不散。
——人說,百裏萬花千重紫。
落下時的沖擊太強,蘇小昭短暫的失去意識,睜眼時便只見滿眼重重的紫,深深淺淺,重重疊疊,讓人迷炫。
蓮九笙比她晚一步清醒,手還緊緊攥着,在她手上幾乎攥出了青痕。
“看起陌道長他們倒是全無蹤跡,我們得先弄清這裏是什麽地方——”蓮九笙按着額頭讓自己清醒些,兩耳似乎還有些作響,只是握着蘇小昭的那只手依然下意識地抓緊着忘記了放開。
蘇小昭不做聲也不提醒,只是任他握着。
她只是不解,為什麽他要來,為什麽無意識間他這樣緊緊抓住她,卻不敢多想。
路上,莫小铩對她說了一件事。
她聽着,也只是聽着,僅僅是進了耳中。
他說,小昭我對不起你過,知道我已經失去機會了,但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不管什麽時候,只要有人對你不好就跟我說!蓮九笙要是敢對你不好也跟我說!就算打不過他也能拼一拼!但是,不要再喜歡七秀公子了……
他說,不要再喜歡七秀公子了。
——他去七秀弟子那裏鬧了,登堂入室大大方方宣告蘇小昭他帶走了,用不着費勁去找找了也沒用。
他沒綁着她也沒鎖着她,等他們大江南北玩夠了蘇小昭願回來當然會回來,也說不定她更願意跟他雙宿雙飛。
這話當然沒人信,顏師姐自然是氣炸了,大罵他趁人之危——至于怎麽個趁人之危,就只有她和漪公子知道了。
在她看來蘇小昭不可能喜歡莫小铩,更不會跟他就這麽跑出去,于是只可能是她被公子傷了心,想找地方躲了,卻被莫小铩趁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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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莫小铩不會傷害她,她也得把蘇小昭找回去。
七秀弟子們都忿忿不平要跟莫小铩要人,只有漪公子不為所動也根本不在乎,甚至約了葉重華出行,只留下一句她想出去就讓她出去,七秀沒必要鎖着誰。便讓七秀弟子該幹嘛幹嘛去,自己逍遙游玩去了。
他說,小昭他根本不在乎你,好歹你也是七秀弟子,他就連一點關心也沒有!那些大姐都比他有人性!你不要再喜歡他,雖然我也不喜歡蓮九笙,但就算他也比七秀公子對你好!
為什麽她要将茶水灑在漪公子手上,為什麽莫小铩要告訴她這些。
她從來沒有奢望,不做任何不切實際的夢,只想安安靜靜在七秀當着蘇小昭,遠遠看七秀公子,哪怕隔着彼岸此岸。
可是就連這樣一個安靜的夢也被戳醒。
那是她的錯吧,明知漪公子讨厭的事情,卻沒有更謹慎一些。
拉着她在走的蓮九笙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來,默默瞧着她,她才驚覺,“做什麽……”
“在想什麽?”
“什麽也沒有。”
她淡然的笑,在萬花百裏的紫色清風中淡得像要散了,就這樣誰也抓不住,找不到。
她的手明明還在他手裏,人明明還在他眼前——
他一把拉過她像要埋進胸膛裏緊緊抱住,蘇小昭微微愕然,鼻端滿是風裏的氣息,微涼的,無沾無染,緊緊環繞。那是和她一樣的氣息,那是同類的氣味,她不問緣由,只安心的閉上眼睛。
不求獨避風雨外,只笑桃源非夢中。
萬花谷雖然多年避世不喜江湖紛争,但也弟子衆多應是個祥和安寧的所在。可如今他們看到的只有死寂,哪裏有半點人影。
遠遠似乎可以看到山谷深處的建築,然而越走近,看到的只是廢舊的機關,機甲,斷壁殘桓,散落在地面幾乎已經被野草覆蓋。
這樣的地方,會有人在嗎?
心中遲疑,他們走的很慢,手卻始終握在一起,似乎誰也忘了松開。
“若就這樣一個人也見不到,沒有路也出不去,我們是不是也就這樣從江湖失蹤?你猜會怎麽樣?”蓮九笙笑着,居然還在開着玩笑,好像真的謹慎了太久,偶爾也想什麽都不去顧慮放手給他愛咋咋地一次看看,會是個什麽結果。
“——有沒有我是沒什麽不同,就不知道你若失蹤,會怎麽樣了。”
蘇小昭看着他,看不透那張面具。
他們可以這麽近,近到彼此沒有絲毫防備,她卻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不是很奇怪麽。更奇怪的是,自己現在連一絲好奇心也沒有,對于他的臉他的身份,只要他還是蓮九笙,她就不想知道。如果他不再是蓮九笙,那麽她就沒必要知道。
蓮九笙的笑容有些淡去,她瞧着他,突然有心情調笑,“看來你過的并不怎麽舒心。”——不喜歡談起現實麽?
他重又笑了,“若自在,怎還會有蓮九笙?”
“那麽看來,我們也不盡是相同的。”
至少,她是情願當蘇小昭的。
若不見了他,江湖會大亂嗎?
還是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平靜依舊。
“——那麽,我們兩個就幹脆在這裏隐匿,成個親,生幾個孩子,從此消失于江湖,怎麽樣?”他笑着,淡色的唇彎彎勾起,像紫色輕風裏一個蠱惑人心的夢,“怎麽樣?就不想看看我的臉嗎?”
他的笑像在說——再給你一個機會。
然而隔着面具卻看不出是真心,還是玩笑。
片刻對視,她想要看穿面具看一看他的真心,但沒有給她回應的時間,地面突然震動,在蓮九笙拉住她的一瞬間蘇小昭也意識到什麽兩人飛身而起卻見地面中探出無數箭筒,地刺噴射而出—— 機關發動的太突然也太廣,蘇小昭只覺被蓮九笙一把甩出去堪堪躲過,蓮九笙在地上一滾停在她身旁,衣擺已經撕裂開。
蘇小昭有一瞬間臉色煞白,定定的盯着他。
蓮九笙稍冷靜确認過暫時安全,目光落向蘇小昭,只當她一時被吓到——“沒事了。”
蘇小昭盯着他卻微微蹙起眉——沒事?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
“什麽?”
“我身為花樓密探無論生死都已經有覺悟,所以你能不能多管着自己一點,你若死在這種地方,是要我把你的屍體送回去還是死訊帶回去?你真的是可以死在這種地方的人嗎?你身上的傷根本還沒好——你到底還要這樣多少次——”
那個總是淡淡靜靜的蘇小昭宛若質責着,蓮九笙卻笑着聽,好像突然懂了她的心思,就這樣拉過來抱住她,坐在草地上。
她是在乎他的。
不是那樣可近可遠的關系。
——她心裏在乎他。
他抱得太緊,讓蘇小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像就這樣露了不該露的情緒,讓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也許他們之間的平衡早就亂了,從他陪她入谷的那時起。
緊緊的懷抱是一份不該存在的感情,她卻隐隐的,在他那樣緊的力道中感覺到一絲讓她不解的情緒……仿佛愧疚,仿佛虧欠,讓她些微的混亂。
“……蓮九笙,你放開。”
“不放。”他聲音裏仿佛帶着輕輕的笑,有些許的自嘲和無奈,“就這麽帶你走吧,江湖裏,也不缺了你我兩個人。”
蘇小昭卻突然冷靜了,他話裏的自嘲話裏的無奈,讓她一瞬間從這個人的魔力中醒過來,靜靜的笑,低低道:“又拿我開心了。”
蓮九笙果然放開了她,唇畔的弧度已經恢複了應有的自然,“所以應付應付我有何妨?”
“現在哪裏有那個閑情,等找到小镯和出去的路再說吧。”
如同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蘇小昭起身,轉身。
幾分是真,幾分逢場作戲。
在他說那句話時,她已經看到了他的心。
他們只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越靠近深處的建築,機關漸漸多了起來,和外面那些廢舊的機甲不同,這些機關既然使用正常毫無陳鏽痕跡就說明有人在維護。
“既然沒有別的線索,只能進去看一看了。”
“等等。”蘇小昭拉住他,蓮九笙不解回頭,卻見她比比自己身後——後面待着。
“……”
這是在挑戰他身為男人的尊嚴麽?讓一個女人,還是跟他有“私情”的女人打頭陣?
他不予理睬便要轉身先行,蘇小昭在他身後突然出手向他肋下受傷的地方,她的速度不快力道也不大他自然能躲開,卻也只能轉回身瞪着這個一臉警告的女人。她再次比比身後——身上有傷的,後面待着。
他淺淺笑,走回來拉上她,“一起走。”
就當勉強接受好了。蘇小昭沒再反對,卻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她不要蓮九笙再為她有什麽閃失。似乎隐約之間有什麽事情她覺得疑惑,卻不願多想。
已經能夠看到前面的樓閣,幾重院落,院牆之外的四周卻是一副奇怪的景象——很多破舊的大缸,殘留的古怪工具,寸草不生卻長着顏色詭異的苔藓,狼藉中依稀還能夠看到很久以前這裏曾經的爐臺,藥缸,一副詭異景象。
蘇小昭試着告訴自己這裏是萬花,萬花弟子精通醫術有這樣的地方許是煉藥許是研究什麽沒什麽可奇怪,可空氣中就是彌漫着一種說不清的詭異,經久不散。
“進去看看。”
蓮九笙不會沒感覺到,這種感覺,莫名就是與萬花格格不入。那不是一種醫者的氣氛,倒更像是什麽巫蠱一類,才會廢棄了這麽多年之後還散發着令人不愉快的氣息。
他們還沒有走到大門口便有一個聲音從裏面傳來,聲音不大卻直入耳中內力深厚——
“外面什麽人?”
這裏果然是有人在的,不管怎麽說有人就有轉機,無論是好是壞。
“在下蓮九笙,來尋一位失蹤的同伴……”
“——走。”
低沉冰冷的聲音甚至沒有聽他說完便下了逐客令,在萬花谷可不要得罪萬花的人,蓮九笙保持着客氣,“請問——”
“——馬上走,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伴随而來的是一聲琴鳴,仿佛直入腦海深處要鑽透一般的警告。
蘇小昭只覺頭痛欲裂胸口一股濁氣翻湧卻尋不到出口,擡頭便見蓮九笙那淡色的唇一瞬間便如紙色卻還撐着,心口的悶痛又是一重。
——心不能動!
“是商羽弟子——”
萬花精通的不止是醫術,琴棋書畫亦是登峰造極——商羽一脈弟子精于琴,琴音化魔便能勾人心殇震人心魄,心傷則脈傷,越是心結傷得也越重。若想抵抗琴聲,唯有無心,無情,無傷。
可是——商羽一脈這一代應該已經沒有弟子了!
那麽他是——
蘇小昭再想開口卻聽琴音急轉頓時頭暈耳鳴,蓮九笙抽出玉笛,笛聲一起如游蛇飛梭直破琴音。
樓閣之中片刻沉默,遲疑的聲音才傳來:“你是——”
“我們只為尋人,還請行個方便。若我們太過叨擾,只消告知我們哪裏可以尋到人打聽便好。”他的臉色依然蒼白得異常卻已恢複了落落姿态,不會讓人看到一絲弱勢。他打斷了裏面的人,似乎不想讓對方說出方才一曲笛音淵源。
蘇小昭隐約明白了,那只怕是不該吹奏的笛音,足以露了他身份的痕跡。那一瞬間,只怕他什麽也沒有想吧。
——為了……她?
樓閣裏的人倒也不是太感興趣,便不再提。只是依然冰冷道:“趁我還肯給你們留面子,就趕緊走。”
看來是無論如何都不打算理睬他們,蘇小昭便只能激道:“前輩可是卓九爺的舊識?”
一瞬間仿佛連風都席卷起來,片刻間歸于寂靜。
“我的同伴來萬花,是為卓九爺打聽失散多年女兒的下落,不知前輩可有見過陌生女子來這附近?”
蘇小昭沒有點破。
——卓驚弦出身萬花商羽一脈,排行第九。人稱九爺。
——萬花商羽一脈弟子在十幾年前被卷入黑龍沼一戰,便都沒有回來。萬花這一代,再無商羽。
所以眼前的這個人,想必是卓驚弦的師兄弟。
也就是方瑾夜的師兄弟。
無論卓驚弦叛離萬花,跟萬花弟子關系如何,方瑾夜在萬花的人緣卻是不容置疑。否則,他們也不會因她而卷入黑龍沼之戰。
那麽如果卓驚弦有一個女兒,生母會是誰?
她賭這生母便是方瑾夜。
就算撇開卓驚弦叛離萬花一說,只求看在方瑾夜面上,此人能夠心軟。
沉默像是沒有生命的死寂。
樓閣裏的人過了許久終于開口,低沉,暗啞,只是先前的冰冷化作重重的陰沉——“小姑娘,你若還要性命,就不要再打聽任何事。——也不要再找什麽人。”
蘇小昭心裏一驚——這個人知道小镯在哪裏!
——不要再找。那是什麽意思!?
她的手微涼,那陰沉的聲音仿佛是直接敲在心上,沉重冰冷的警示着。
蓮九笙不知在什麽時候勾起她的手碰觸着那冰涼的溫度,目光深深的看着她,雖然不知道失蹤的小镯對蘇小昭來說是否那麽重要——
“要闖麽?”
要去,他就陪。
既然來了,就不想背負着那麽多的顧忌,哪怕只放縱生死這一次。就當是,對她的補償。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蘇小昭疑惑,“什麽?”
“若我真的死了,可別真的送什麽屍體和死訊——更不要看我的臉。”
他淡淡的笑着說這句話,仿佛雲淡風輕。
若他真的死了,就讓江湖中的那個人從此消失匿跡了罷,沒有死訊,沒有結局。懸而未知,不是更好麽。
“別開玩笑……”蘇小昭不自然地別開臉,頓時蒙上重重疑慮。好像什麽不好的東西一層層壓過來,壓得人心下惶然。
——真的到死,他都不願讓她看他的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