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修) “我陪着你
血珠滲透在練白絲帛上, 小小一滴,迅速暈染開來。
譚清音剛想将手收回,裴無卻先她一步, 立刻捏住了她冒着血的一雙素手。
男人冷峻的眉宇間, 當即浮現深深的溝壑, 略有些急切地低聲問她:“疼不疼?”
指腹上溫熱濡濕的觸感, 細細将血吮去,她垂下眼眸,指尖顫了顫, 聲音微微發澀:“不疼的。”
裴無從未跟她提起過他的父母, 僅有的一次還是成親當晚,那時他告訴自己, 他無父母, 不需要她早起去敬茶。
因而她也從未問過他。
陡然聽見裴無說帶她去見母親, 她一時怔愕, 竟将針紮進了肉裏。
譚清音目光落在裴無身上,心中突然湧起難以言喻的酸脹,她将手指抽離, 輕輕地拽住他的衣袖,“你帶我去吧。”
直至今日, 他從前的過往她一概不知。
如今, 她想知道。
昨夜的那場雪只簌簌落了一會,細細碎碎地鋪在地上, 滿目一層淺薄白色。
天色灰蒙, 雲霧霭霭,似在醞釀下一場風雪何時到來。
山間石路崎岖泥濘,馬車坎坷行至半山腰處停下。裴無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馬車, 尋了一處幹淨的地面放下。
灰牆深瓦的廟宇掩在蕭肅山林間,寺門殘雪漸漸消融,有被清掃的痕跡。
譚清音看了眼四周,慢慢轉臉,茫然地望着裴無,目中帶了一絲疑惑。
不是帶她來祭拜母親嗎,怎麽來了檀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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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凜然,裴無擡手攏緊譚清音的衣裳,他知道她想問什麽,輕聲解釋道:“她葬在寺裏。”
譚清音眸光微變,總算明白為何他每月都會來檀柘寺一趟,她的目光,心底那股酸澀又襲上來,一陣一陣,壓得她難以喘息。
漂亮的眸子裏漸漸沁出水意,裴無輕嘆一聲,擡起她的臉,手指撫了撫她的眉心,低聲說道:“別皺眉,她最喜愛笑的小姑娘了。”
譚清音悶悶嗯了一聲。
“我母親已經逝去快二十年了,她走時是很安心的,你來看她,她也是高興的。”
細眉是漸漸舒展了,可紅唇卻還是緊抿着,裴無指腹壓在她唇角邊,輕輕戳了戳,唇畔小小的弧度翹起。
譚清音微微一怔,在他瞳孔裏,看見自己被人硬扯着強顏歡笑的臉蛋,很難看。
她拍掉男人的手,氣呼呼地瞪着他。
裴無将她神情變化看在眼裏,笑了下,複又嗓音低柔地命道:“等會兒不許掉眼淚。”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從說要帶她來祭拜母親時,整個人周身就彌漫傷感,還死死憋着不想讓他察覺。
譚清音點了點頭。
裴無牽起她的手,向寺內走去。
他對檀柘寺很熟悉,帶着她繞過聳立的佛塔,穿過禪院長廊,來到後山松林。
路面濕滑難行,譚清音一手攀着他的臂彎,緊緊跟在他身側。
後山松林還依舊蔥郁,四野空曠間,孤零零地躺着一個小小的墳包。
裴無緊了緊手中的細嫩柔荑,另一手拂去碑上落雪,他那雙漆黑冷然的眸子此刻溫潤和煦,輕聲道:“母親,我帶她來見你了。”
先前來看望母親時,他跟她說過,自己娶了妻。
譚清音站在他身側,她心頭微沉,跟着輕輕喚了聲“母親”。
墓碑上并未刻字,歲月、風雨沖刷留下的痕跡,道道斑痕深刻。
譚清音望着那墓碑,歉然說道:“成婚半載,兒媳今日才來見您,您莫要見怪。”
裴無不許她哭,譚清音便絮絮叨叨,将滿腹的話語都盡數說出。從兩人不情不願成親,到他欺瞞騙她,大大小小趣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好似眼前人還活着,正坐在一起相望談笑。
她說話時,眉目輕輕揚起,烏靈生動。
譚清音停下,喘了口氣,又繼續道:“母親,往後兒媳會常和夫君一起來看您的。”
裴無在一旁聽着,不由失笑,若是母親還在世,定是極愛跟她談心閑聊的。
臨走時,譚清音松開裴無的手,從袖兜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錦盒,蹲在墓碑前,将錦盒掩在泥土下。
裴無看過去,問她:“放了什麽?”
“一對白玉耳铛。”譚清音掩好土,回頭望着他說。
譚清音算了算,母親逝時才二十來歲,還是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她不曉得母親喜愛什麽,便給她捎了一對耳铛,女兒家的肯定喜歡。
白嫩的細指上沾了泥水,還帶着松針枯葉,裴無拿起帕子,替她細致地擦去指間污泥,忽聽她輕聲地問道:“那父親呢?”
譚清音怕她觸及到他心底傷事,因而她問的很小心。
裴無的手停住了,記憶力那個高大男人浮現在眼前,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後,他回她:“父親葬在別處,等過些時日,我再帶你去祭拜他。”
皇陵守衛森嚴,他如今的身份還不足以能進去。
他臉色凝重,低低的聲音之中,滿是遺憾。
譚清音很心疼,不由地踮起腳尖,用額頭輕輕地碰了碰他的,安慰他:“好。”
裴無低下頭,望向咫尺之間的少女,眉眼間氲起一片柔和。
天漸漸暗沉下來,彤雲密布,山林間狂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而下,頃刻,地面覆上柔軟雪層,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歇了。
譚清音凝着眉,擔心地問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們怎麽下山啊?”
這雪落得太急了,舉目望去,天地之間一片茫茫雪幕。
裴無挪開視線,擡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禪院深處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帶你去個地方。”
譚清音“啊”了一聲,只能提起裙擺,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兩旁雪景如走馬觀燈般掠過,參天菩提,木屋靜室……
譚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識的幕幕畫面突然在她腦海閃現,斷斷續續,可她實在想不起何時見過這些。
“這是哪?”她忍不住問出口。
裴無停下來,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長廊上,緩緩說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這裏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譚清音四處張望着,細眉蹙起,越看越覺得熟悉。
靜室門忽地從裏打開,空塵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門離開,恰看見相攜而來的兩人,他的視線落在兩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兩人似乎是沒想到會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塵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視,譚清音想起這是佛門清淨之地,如今兩人拉拉扯扯,影響實在不好,她慌地掙了掙手,裴無卻将她握得更緊。
他不肯松開,譚清音面龐登時布滿紅暈,掩耳盜鈴般将兩人手背在腰後,扭捏道:“方、方丈。”
空塵笑了笑,“小施主,許久未見了。”
譚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無卻氣定神閑,恍若未察。
空塵看在眼裏,眼底掠過一縷欣慰,他看向裴無,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來,靜室已經提前收拾好了。”
從裴無離開檀柘寺後,每年母親忌日,他都會回來在寺裏住上一晚。
裴無颔了颔首,他側過身,讓出一條道,舉止不言而喻。
譚清音驚詫于兩人居然相識,可轉念一想,母親葬在寺裏後山處,裴無說他在這裏住了十年,他們肯定是認識的。
“天寒,快進去吧。”空塵當然知道他什麽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說完,便轉身離去。
人一離開,裴無便帶着譚清音進到靜室,阖上屋門。
靜室內燒着炭爐,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纖塵,顯然是剛清掃過的。
譚清音皺眉道:“你剛剛為什麽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認為我們很輕浮。”
裴無淡淡地篤定道:“他不會的。”
裴無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爐邊,烤着火。
盆裏的炭火不時哔啵兩聲爆出火花,裴無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懷裏焐着。
譚清音擡眸,看着眼前神色認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許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裏見到你時,可害怕了。”譚清音想了一番,憶起他當初陰沉的臉色,作出害怕狀,埋怨道:“你那樣看我,我還以為我犯了什麽事呢。”
裴無默了默,突然說道:“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譚清音看向他,臉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燈節那次嘛。”
“不是。”裴無搖了搖頭。
譚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她這樣子傻傻的,裴無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慢慢說道:“在你更小的時候,那時你在寺裏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讓我帶你出去。”
那年也是這個時節,寒冬朔雪,她裹着櫻桃紅的披風,個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麽跑到了後山禪院,見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讓他去找娘親。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邊常年都是灰色僧袍,彌彌佛經聲,枯燥無味。
乍一抹鮮豔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許久。
因而上元燈節那晚,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譚清音臉上笑容頓住,她驚愕地張着唇,難怪她方才覺得這周邊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
“可是我記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後,她斷斷續續高燒了半月,七歲之前的大多記憶都忘了。
她曾以為兩人只是上元燈節那日萍水相逢,卻不想很早就見過。
譚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說說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過往。
裴無将她抱坐在懷裏,摟着她,目光深遠地望向一處,低低地道:“我五歲那年,父母就相繼離世了,空塵方丈将我帶回了檀柘寺裏,是他教養我長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塵方丈對他有救命、庇護之恩,他很敬重他。
譚清音靠在他肩上,靜靜地聽他講着,從他幼時在檀柘寺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歲下了山,進了錦衣衛,八年摸爬滾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語氣很平靜,說得雲淡風輕,好似只是在描述別人的半生。
可譚清音聽得越發心酸,她擡起手,指尖摸索着,撫過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梁,半抿的薄唇……腦海裏那個少年最終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堅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後落在他凸起的喉結處,譚清音忽地伸臂環住他的脖頸,将臉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裏,悶悶地道:“往後你有我,還會有孩子,我們慢慢地養,等他們長大成人,就可以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裴無嗫嚅了一下唇,卻是緊緊地抱住她,眼眶漸漸發熱。
他何德何能,這輩子能夠擁有她。
裴無看着懷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告訴她:“清音,再過幾日,我要做一件事,無論事成與否,我都可能會被世人唾罵,甚至遺臭萬年。”
譚清音怔住了,她擡起臉,靜靜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臉,輕啓唇瓣。
“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