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捉蟲) “以後孩子随你就……
——我陪着你。
直至後來許久, 裴無每每再回到這間靜室,總能憶起當初她捧起他的臉,與他額頭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 灼若芙蕖的小臉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臨世。
她告訴他, 就是前路莫測,也會和他要一同前行。
靜室之外,風雪交加, 厚雪壓斷樹枝, 偶爾發出“咯吱”聲響,在雪夜裏尤為清晰。
月色照雪, 透過窗紙照進室內, 床榻間并無帳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側人睡得很不安穩, 時不時翻動着身子,連帶着被褥間的熱意也往外四散。
山裏不比家中,哪怕炭爐燒得再旺, 稍不謹慎寒氣就會侵襲入體。
裴無看不下去,傾身靠近了她幾分, 伸臂連人帶被子圈進懷裏。
沒過多久, 懷中單薄纖瘦的身子輕輕掙了掙,細眉緊緊蹙起, 睡夢中發出一聲呓語:“疼……”
裴無驀地一僵, 下意識以為她又做噩夢了,他伸出了修長清瘦的大手,動作輕柔地拍着她的後背, 低聲安撫:“不怕,我在你身邊。”
譚清音苦着臉,一只細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說:“這床榻硌得我渾身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磚上似的,越翻身越難捱。她睡得迷迷糊糊,聽見耳畔熟悉沉穩的聲音,便向他哭訴。
“……”
裴無冷峻的眉峰和緩下來,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軟綿無力的腦袋靠在頸窩處,手掌搭在她柔膩的後頸,有一下沒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間,身下木床換成了男人結實闊挺的胸膛,雖然也硬得跟銅牆鐵壁似的,但譚清音莫名覺得舒适,側臉埋在他頸側,細聲細氣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溫熱的手掌下,微砺且帶着薄繭的指腹摁揉着,不輕不重,力道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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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清音尋到他的手,得寸進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擱在腰側,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無一時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還是在夢游。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動作重了幾分。她旋即驚呼“輕點”,但眼皮還是閉着的。
他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說出口的話帶了一絲寵溺。
“嬌氣。”
寺裏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細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膚都會立馬泛紅,從小又嬌生慣養長大,乍睡到這種床,自然是适應不了。
沒多久,頸側便傳來輕微的呼聲,小小的,一下一下撓着他的心窩。
隔着薄如蟬翼的寝衣,那雲軟般的玉柔壓在心口,随着她清淺的呼吸,輕觸即離,反反複複。
淡淡的女兒香盈在鼻端,缭缭繞繞,貪念漸起。
她睡得香甜。
裴無一雙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緊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側。
他微阖上眼,長嘆了口氣,默念着熟記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裏那股不适宜的燥熱壓了下去。
———
寺裏晨鐘清澄,“咚——”一聲之後發出長長的顫音,餘音悠遠,經久回繞。
天還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籠罩佛寺,山巒交際處浮起銀白的曙光,躍躍欲要跳出。
深長的禪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風燈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風穿堂呼嘯,墨色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在一處四方禪院停下,門窗裏亮着黯淡飄忽的光。裴無擡手叩了叩房門,推門而入。
禪房佛香袅袅,豆黃燭火朦胧,一老僧盤膝而坐,聽見動靜,擡眸望了他一眼,複又阖目誦經。
空塵方丈并不驚詫,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
裴無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語,靜靜地等他念完經書。
良久,耳畔彌彌低聲停止,禪房裏陷入一片岑寂。
空塵方丈合上經書,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輕男子。
隔着缭繞的香爐佛煙,空塵憶起當初年少的他,接連失去至親,那時他終日如一頭壓抑隐忍的困獸,無數次在仇與恨的邊緣徘徊。
生在皇家,勢必會陷入皇權争奪。父輩仇恨,卻要一個孩子從小背負起。
是以,空塵從不認為他本性涼薄狠厲。
他将他帶在身邊,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經書,耳聆經聲。可即便如此,也難以壓制他滿身的戾氣。
空塵閉了閉眼睛,收回思緒,他長嘆一聲:“梁施主當年将你托付給我,臨終前告誡你不要再入皇室紛争,望你忘卻前塵。可你心意已決,老衲也無法阻攔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這個地步,莫要傷及無辜,皇庭動亂,一旦引起戰事,受苦受難的是芸芸衆生。”
當初,從他執意要下山時,空塵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
裴無面色如常,雙眸凝視着空塵,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證,這天下黎民百姓不會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與當初的晉帝,并無差別。
空塵微微颔首。
“等一切塵埃落定,将梁施主帶回去,和你父親合葬在一起。”
他們夫妻二人生前相離,死後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無垂眸斂住眼中的情緒,低低地“嗯”了聲。
——
屋外一聲震蕩欲耳的枝木斷裂聲,攜着簌簌積雪“砰”地砸在地上。譚清音猝然驚醒,她下意識地伸臂抱緊身側人,卻發現抱了個空。
枕畔空無一人,但還留有餘溫。
她困惑地撐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環顧一圈,沒有發現裴無的身影。
炭爐燒了一夜,如今爐中木炭所剩無幾,被褥滑至腰間,寒意一點一點浸上來,她立馬卷着被褥,抱膝縮在裏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時不時傳來童稚的歡聲笑語,一陣一陣。
譚清音一邊系着外衫絲帶,一邊來到窗前,她推開半邊窗扇,探出半個腦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間寺廟靜谧,滿地白雪覆蓋,遠處能看見幾個小沙彌互相扔着雪團,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會兒,一位嚴肅的大和尚走過來,幾人便立馬持起竹帚,佯裝清掃積雪。
譚清音噗嗤一聲笑出來,她看得心癢癢,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陰影遮住,一只大手伸過來,毫不留情地将她腦袋推至屋內,動作卻是溫柔小心的。
譚清音還未反應過來,窗扇便“吱呀”一聲合上。
腳步聲從外傳來,屋門打開,裴無攜着一身寒氣走到她面前。瞧她這副發鬓松散,亂糟糟的迷糊模樣,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個包住她溫熱柔膩的臉蛋。
那冷冽的手貼在臉頰上,寒意滲進肌膚,譚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後縮,捂着臉,怒目瞪他。
“冷!”
裴無佯意沉下臉,眉頭緊鎖,訓責她:“知道冷,還勾着腦袋往外伸?”
他聲音微沉,帶着責備。譚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頗為心虛地垂下眼睫,小聲地說:“我這不是在看看你什麽時候回來嘛。”
誰知道他一早就不見了人,等了許久也沒回來。她還沒質問他呢,他倒好,上來就先發制人。
裴無沒想到她今晨醒的那麽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攏了攏她睡亂的烏發,問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譚清音就勢貼過去,仰頭看他,聲音低軟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擡起杏眸,細眉輕揚,眉眼彎彎的笑起來,一臉篤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無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臉,“頭發亂蓬蓬的像個什麽樣。”
譚清音睜大眼睛,腦海裏想象到自己現在頂着個鳥窩似的一團亂發,還和他嘻嘻哈哈鬧着,頓時羞赧,雙手推着他,惱道:“你出去,不準看我。”
女為悅己者,她現在肯定很難看。
裴無絲毫不生氣,站在原地巋然不動,擡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讓她坐下。
“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好好坐着,我替你梳發。”
譚清音不情不願地坐在臨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話聽着怪怪的,譚清音品咂細想一番,臉“唰”地就紅了。
什麽樣子都見過……
她甩了甩腦袋,那些旖旎畫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過,罪過,佛祖莫怪”。
這寺裏都是男人,還是沒有頭發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無只能以指作梳,順着她烏濃的長發,從頭至尾滑過,再将長發往後梳髻。
譚清音胡思亂想間,身後男人已将發髻挽好。
靜室裏沒有銅鏡,瞧不見妝發如何,她擡手摸了摸,随雲髻卧在發頂,發髻間以珠釵固定。
也不過幾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發,譚清音擡頭看他,正欲問他。
裴無清咳了聲,認真道:“我去學了。”
譚清音驚愕:“還有人會教郎君替女子挽發的?”
她尾音上揚,夾雜了一絲不可思議。
裴無将最後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發髻間,含糊地道:“沒有找旁人,是在書裏。”
他自小學什麽都很快,女子妝發雖然繁瑣複雜,但比起那些晦澀難懂的經書,他很樂意去學。
譚清音目光悠遠,忽地輕聲嘆了口氣,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後孩子随你就好了,聰慧些。”
可千萬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難些就想撂挑子放棄。
裴無笑起來:“嗯,是不能随你,愛哭又嬌氣,女兒還好,若是兒子可就讓人笑話了。”
譚清音一時語塞,臉上緋紅,聽出他是在打趣她,她握緊拳頭作勢要錘他。
拳頭還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裏,溫熱的掌心緊緊的包裹着她。
裴無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臉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間盡是溫柔的情意:“樣貌要随你。”
他聲音清潤醇厚,如玉石輕碰相撞,低低地響在耳邊。
譚清音擡了擡頭,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揚,她忍不住伸臂環住他的腰身,摟着他蹭來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時分,陽光耀烈,積雪慢慢消融時,兩人準備回府。
山路雪水濘濘,濕滑難行,馬車上不來,只能在山下等候。
靜室前的菩提樹下,雪層平整幹淨,還未有人造訪,因而很适合玩雪。
譚清音蹲在樹下,一手團着雪球,纖細白嫩的玉指被凍得通紅,卻是不肯撒手,顯然是不願意走的。
眼角餘光處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擡起一雙杏眸來,望着居高臨下凝視她的男人,扁着嘴:“我還想再玩會兒。”
她的雪人就差一個腦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絨白的披風,蹲在雪地裏,仿若與白雪融為一體。
擡眼間,烏溜溜的眸子純淨,清淩淩的,像是雪天林間的幼鹿,對人極為信任。
裴無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脅,薄唇輕啓:“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覺了。”
譚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腦袋徹底噤了聲。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覺醒來,身子像是被車轱辘壓過似的。
“可是它還差一個頭……”她指着樹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說道。
裴無輕嘆一聲,他無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側,從她手裏接過那團雪球,在地上滾了一番。
雪球漸漸變大,隐隐有個腦袋的雛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體上。
本就醜醜的雪人身子,放上腦袋更醜了。
譚清音的小臉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極了:“你毀了我的雪人。”
裴無望着那腦袋與身體極其不搭的胖雪人,臉上難得浮現一絲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給你堆。”
“乖,聽話。”
眼前昏暗一片,腳下磕磕絆絆,譚清音只能摟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他這般強勢,譚清音氣不過,擡手在他勁瘦腰間掐了下。
裴無一笑,随即放開她,微微矮身下去,對她說:“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淺雪水,髒污不堪,裴無擔心她繡鞋裏浸上冰水,恐會凍壞腳。
他這麽一說,譚清音便氣消了,細眉蹙起,擔心地道:“我會壓壞你的。”
“不會。”裴無搖了搖頭,不由分說将她背在身上。
她這點重量,還沒有诏獄裏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麽。
譚清音軟軟地伏在裴無的背上,臉貼在他頸邊衣領處,輕輕蹭了蹭。
她伸臂環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靜,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無低聲笑了笑,她總是如此,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階上,空塵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門。
天地皚皚白雪間,兩抹身影融聚一體,一步一步安穩地走向寺外。
他曾經擔憂過,很怕裴無事成那一日,便會随着前塵了結,現在看來是不會了。
往日孤絕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牽挂一生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