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捉蟲) “我輕些
一夜過去, 晨光微熹。
天牢甬道陰暗冗長,潮濕的空氣裏彌漫着濃濃血腥味,兩側甬道囚室裏傳來陣陣重犯凄厲而絕望的哀嚎。
這裏與诏獄不同, 進了诏獄沒準還能留有一絲氣兒, 可天牢堪稱陰曹地府般的存在, 只能等着處死。
獄卒帶着裴無走進天牢, 在甬道盡頭一處囚室停下,裏面關押着周宗符。
各種血腥殘酷的刑罰之下,早已将原先意氣風發的得勢之人挫的眼窩深陷, 唇色如紙。
周宗符披散着頭發鎖鐐加身, 白色囚衣褴褛,上面血跡斑斑, 整個人如同風中搖曳的枯枝, 蒼老幹癟。
獄卒打開牢門, 昏暗囚室透進微弱光線, 周宗符擡起空洞的眼睛,望向不遠處居高臨下的年輕男子,良久, 他發出嘶啞瀕死的聲音:“所有的罪狀我都供認了。”
這半月來他仿若置身煉獄,周宗符半生機關算盡, 也不曾想臨了會被裴無出頭彈劾, 殃及滿門。
這時,獄卒連忙恭敬地搬來一把椅子, 放在周宗符正對處。
裴無身子靠在椅背上, 左手随意地搭在了圈椅的扶手上,将視線落在周宗符的身上,眸底不易察覺地冷厲了幾分。
“十九年前, 詹士府梁遠昭一家滅門是你主使?”
冷沉的聲音在密閉的天牢裏回蕩,話語雖疑問,卻是無可置疑的強硬。
周宗符只覺頭腦“嗡——”地一聲,他壓根沒有料到,這件陳年舊事會被翻出來。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審視般地看了坐在不遠處的年輕男子。
周宗符心中鬼使神差地想到梁遠昭的小女兒,旋即否定,他曾經懷疑過裴無是梁家餘孽,幾番調查,他就是長在和尚廟無父無母的孤兒,毫無任何背景。
更何況,當初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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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宗符收回思緒,念及自身處境,忽地冷笑,意味深長地道:“是又如何,你能替他翻案嗎?你當真以為我當年一人便能做到,且不說你就算找到了證據,你能殺了我,可你殺得了他嗎?”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周宗符也再無顧忌,他仰天嘲笑,漸漸瘋言瘋語,手指向裴無,目眦欲裂。
“就算他委以你重權,賜以你高爵,你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一條走狗罷了,你和我一樣罪惡滿盈,是不會有好下場!”
“梁家七十餘口人都是我殺的,你快将我殺了!”
腳下的鐐铐一絆,生生将他扯跪在地上,周宗符痛苦得渾身抽搐,如同瘋子一般。天牢守衛重重,日日刑具折磨,他甚至連自了都不能。
裴無依舊如一座巋然不動的冰山,他面容看似平淡,周身氣場卻寒意森森。
他緩緩起身,瞥了眼地上宛若蝼蟻的周宗符,平聲道:“急什麽,七十三口人,你就要受完七十三遍酷刑才能死。”
死太容易了,對于周宗符這種人來說,最好的下場就是死不能自擇,寸筋寸骨盡數敲斷。
———
出了天牢,柔和的曙光已在天際邊升起,朝陽肆意地鋪陳下來,籠在他深沉眉宇上,裴無微微閉眼,才覺得呼吸暢快起來。
長街熱鬧非凡,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人群熙攘穿行中,裴無身姿威然,遠遠看去,繁鬧人煙喧嚣裏,茕茕孑立,踽踽獨行。
行至一處糖餅攤前,他忽然停下腳步。
攤主忙碌間擡起臉注意到攤前立着的熟悉男子,頓時笑道:“公子今日可還要給您夫人捎上兩塊?”
他記得這位相貌英俊的公子,只要是路過這片街,都會停下買他家兩塊芋糖餅。
念起今晨起身時,臂彎中酣睡的那團人兒,裴無心口那塊沉壓的巨石轟然傾塌,碎成一片。
他眉眼間染上溫意,嗓音清潤:“嗯,再拿上兩塊。”
——
熏爐吐了一夜沉香,今晨屋內只剩淡淡餘香。
裴無走進裏間,他撩開床帳,眸光落在床榻上鼓起的一團。
譚清音側蜷在床榻邊,臉朝外,閉着眼睛還在呼呼大睡。
裴無坐在床沿,默默看了片刻,心底柔軟一片。他忍不住伸手壓在她的面頰上,觸感瑩潤細膩,臉頰嫩肉在他指間搓揉中微微紅了一片。
他見譚清音依舊未有轉醒之意,又屈指捏住她小巧挺翹的鼻子。
睡夢中,譚清音感覺呼吸困難,似要透不過氣來。她嘤咛一聲,睜開了眼,迷迷糊糊看清床前人影,一只玉藕似的胳膊從錦被下伸出來,怒地擡手揮掉他作亂的手指。
“你好煩吶……”起床氣上來,她皺眉抱怨。
他昨夜不讓她睡覺,今晨居然連懶覺也不許她睡。
裴無看着手背上紅痕一愣,然後失笑,他低聲哄着她:“再不起身早膳就要和午膳一起用了。”
譚清音翻過身子,扯起錦被蒙住腦袋,不想搭理他。
見此情形,他眼中笑意加深,再道:“芋糖餅也要涼了。”
果然,錦被下窸窸窣窣聲響,她手指扒開半邊被角,露出毛茸茸的發頂,眸光漾了下,盈盈望向他。
見裴無不像是在诓她,譚清音揉了揉眼睛,從床榻上爬起來,撲倒他懷裏,伸臂環住他的脖子,能屈能伸地輕聲:“那我起來。”
她對裴無底線甚低,吃完了糖餅在同他繼續生氣也不遲。
溫香軟玉投懷送抱,裴無自然心安理得接住,他手搭在她肩上,抱着她下了床榻。
譚清音被他抱着,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忽然聳聳鼻子,在他脖頸處嗅了嗅,疑惑問:“你早上去哪裏了?”
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湊近了才能聞到。
裴無腳步一頓,他還是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才過來的,沒想到她鼻子這麽靈。
裴無摸她的頭:“去給你買糖餅了,街上有賣牲畜的,可能沾了些血氣。”
他不想告訴她那些肮髒事,怕沾污了她的耳朵。
裴無喚了人進來替她梳洗,雲秋和盈月手上動作麻利,生怕耽誤兩位主子獨處時光。
不消一刻鐘,便收拾妥當。
譚清音早已饑腸辘辘,她坐在他身前,低頭小口咬着芋糖餅,熟悉的甜意湧上舌尖,黛眉微揚,一臉滿足。
她生了疑問:“大人,你為何今日突然對我這麽好?”
居然給她買糖餅吃了。
先前說是一日一粒糖,可這兩天他根本就是半點甜都不讓她沾。
裴無被她逗笑,卻沒有回答她。她口中的好,無非就是自己晚上當個暖爐,白日給她買甜食吃。
糖餅裏的蜜糖流出來,手指浸上糖漬,譚清音目露惋惜,想起方才是淨了手的,她便将指尖放在唇邊吮了下。
纖白的手指在眼前輕晃,裴無驀地想起昨夜,自己纏着她給他纾解,他眸底晦暗,沙啞着聲音:“你要何時才能好?”
譚清音嘴裏叼着餅子頓住,明白他說的是何意後,臉微紅一下,脊背騰升起麻麻的熱意,她支支吾吾:“後、後日。”
裴無攬臂将她抱坐在膝上,見她還呆怔着,握着她的手腕,将另一塊糖餅往她唇邊遞了遞,好心道:“吃吧。”
譚清音咽了下口水,她還哪裏吃得下。
——
兩日一晃而過。
這日細雨濛濛,天空雲雨翻滾,正如她此刻心境一般,微濕焦慮,十分古怪。
她好似要行刑上架,坐立難安,再沒有比等待天色将黑的時辰再難熬了。
譚清音是怕的,往日她有多主動,多想和裴無圓房,今時就有多怕。
男子與女子生來不同,那夜雖未見,只是慌亂中大概丈量了一番,譚清音是真相信裴無說的會怕她痛。
酒壯慫人膽,她端起酒盞,烈酒入口,餘光瞥到推門而入的男人,譚清音猛地嗆了一口,捂着心口咳嗽。
裴無面色一凝,大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拍着。
譚清音咳得面紅耳赤,眸底水光漣漣,她悄悄觑了裴無一眼,忽然開口道:“我還沒沐浴……”
鼻端盈着淡淡浴後皂角清香,幾绺烏發貼在玉頸上,裴無伸手撥了撥她的長發,還是濕的。
他目光緊緊凝視她,不言而喻。
譚清音見謊話被當面拆穿,她垂下腦袋,袖內的手微攥。
裴無擡起她的下巴,與她對視着,眸底欲念濃重,他貼着沾了酒的紅唇低笑一聲,像是調侃:“你緊張什麽?”
往日不是膽子大得很,今日怎麽跟個縮頭烏龜似的。
譚清音擡起眸,眼尾泛紅,潋滟的杏眸可憐兮兮地望着他。
“別這樣看我。
裴無聲音陡然低沉,呼吸急促了幾分,他擡手遮住那雙眸子,薄唇重重研磨警告。
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唇上溫熱侵襲,她被迫微微後仰身子,突地被騰空抱起。
裴無輕輕将她放在床榻上,錦被柔軟,她陷在其中,或是酒意作祟,譚清音慌地扯住裴無衣袖,脫口而出央求他。
“我、我們換個日子好不好,今晚外面落雨了,天氣不好,怎麽能是良辰吉日呢?”
“再後日行不行?”
好不好?行不行?
裴無喉間哽了下,沉聲拒絕:“不好,不行。”
身前男人不容置喙,譚清音生了臨陣脫逃之意,她挪着身子想從床榻上溜下去。
裴無将她所有的神态都覽在眼底,他薄唇緊抿,面容愈發黑沉,伸手桎梏住她纖細的腳踝,拖至身下。
譚清音嗚咽一聲,抱着軟枕死活不肯撒手。
裴無壓着自己的情緒,将她摟在懷中,安撫似的順着她輕顫的身子,另一只手尋到錦被下,骨節分明的長指掰開她緊握成拳的小手,十指交握。
指縫間不容忽視的存在,譚清音恍惚覺得自己手心好像生了汗,她想抽手離開,卻被更緊的攫住。
他低頭抵着她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最後覆在她唇上,極盡溫柔:“我輕些。”
屋外風聲簌簌,夜雨寒涼,檐角雨如溪流嘩啦,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磚上。
夜至深更,細細雨絲忽地變成了暴雨淋漓,卷着狂風拍打窗棂,聲聲作響,一刻不肯停歇。
屋內燈燭搖曳,薄紗清透的帳幔上,倒映着覆纏成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