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小心些
書房裏, 兩人一個坐着,一個站着。
衣袖拂在他背上,輕觸即離。柔軟的指腹在肩側傷處游移塗按, 忽然一陣溫熱的呼氣貼近落在上, 拂了拂。
裴無身體頓時僵住, 呼吸一滞, 他閉了閉眼睛,低下頭。自那夜夢見譚清音後,如今他對她的觸碰更是敏感, 可能只是稍稍貼近, 便會有反應。
因為站着,譚清音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裴無緊繃的下颌, 露出的脊背上, 分明的線條微微繃着, 硬邦邦的。
譚清音手指頓住, 以為自己又碰疼了他,她輕聲解釋:“傷口上落了一根發絲。”
明明傷口已經快結痂了,譚清音不明白, 為何他的臉色看上去好像比原先流血時還要疼。
裴無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他平穩着呼吸, 淡淡說話:“明日宮中設宴, 你跟我一道去。”
她應聲同意,大抵是猜到那宮宴是慶祝什麽的, 譚清音垂了眼眸, 眉尖染上淡淡一層郁色,抿唇而立。
譚清音擦完藥,她收回手, 将剩下的兩盒金瘡藥放在桌案上,眼簾輕慢地擡起,望着端坐的男人。良久,唇畔彎出一絲淺笑,故作輕快道:“往後你自己抹藥吧,傷口已經要結痂了,應該也不會再流血了。”
話落,她轉身離開。
輕微的關門聲響起,書房內恢複了一片寂靜,
裴無目光凝視着她的背影,直至門合上,才收回視線,瞧着她放在桌上的藥,手指一頓,半晌沒有動作。
……
太子大婚前夕,帝後于延禮殿大設宮宴,宗室貴戚、文武百官及後宅命婦悉數受邀入宮赴宴。
延禮殿臨水而建,四面敞開,皇宮內景色盡收眼底。
宮殿以幾根朱漆巨柱支撐,每根紅柱上都回旋盤繞着金色游龍,殿內擺滿紫檀木精雕而成的木桌,桌上珍馐佳肴,美酒琉璃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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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臨,宮燈全都點亮了,殿內瞬時光明如晝。宮殿外傳來尖聲呼道:“皇上駕到——”
文武百官及後宅女眷紛紛跪拜于地迎駕,晉帝內侍宮女、太監簇擁下,向殿裏走來,晉帝擡目掃了一眼衆人,擡手道:“衆位平身。”
殿內衆人謝恩起身。
今日宮宴分隔兩殿,各皇子及後宮妃嫔在後殿,前殿裏則是朝中文武重臣和世家貴族。
酉時,宮宴開始,鐘鼓磬音齊鳴,宮裝舞姬,輕歌曼舞。
裴無攜着譚清音在落座于東上首,譚方頌夫婦恰坐于兩人對面的西上首。
譚清音擡眸正瞧見父親母親,她悄悄對兩人招了招手,林氏看見女兒的小動作,不禁失笑。
晉帝坐在金漆雕龍禦座上,他這半年來身體越發虛弱,氣色很不好,哪怕如此盛宴喜樂,臉上也提不起半分情緒,只待了不過半刻鐘便提早離席。
殿內依舊歌舞升平,沒了皇帝在場,倒是都輕松了不少,席間各群臣推杯換盞,密談甚歡。
垂在桌下的寬袖被輕輕扯了下,裴無執着酒盞的手一頓,他垂眸看了譚清音一眼。
她微蹙着眉,目光柔靜地落在他臉上,眸中好似含嗔。
因着怕旁人聽見,譚清音稍稍湊近他,小聲地說:“少喝點,你傷還沒有好呢。”
裴無一頓,他抿了抿唇,眉眼低垂:“好。”
見他放下酒盞,譚清音才安下心來,自顧咬着芙蓉玉糕。
這幅畫面,落在旁人眼裏,便是一副互不想多言、貌合神離的模樣。
席間也有不少人惋惜,年方尚幼時,這譚首輔的嫡女便與周國公家的嫡女齊名京城,哪成想造化弄人,如今一個成了太子妃,耀祖光宗;一個成了權臣妻,泯然無人知。
再有權勢,身家性命終究是握在天子手裏,所謂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誰知道哪日腦袋就要搬家。
這場宮宴直到亥時方才停休,群臣三五成群,紛紛離席,女眷相攜而出,互訴家常。
裴無與譚方頌立于紅色宮牆前等候,兩人都負着手,一個面容幽靜至極,一個喜眉笑眼,就差顯些笑出聲來,氣氛十分不融洽。
見殿門夾道前款款走來的母女倆,譚方頌收斂了笑意,他伸手向女兒招了招。
譚清音立即提裙跑到他面前,擡頭望着父親,眼裏笑意盈盈,“爹爹,我好想你啊。”
她已經許久未見父親了,今日宮宴上,礙着禮數,也忍着沒說話。
譚方頌心都軟了,滿眼都是寵溺的笑容,安慰她:“沒事啊清音,爹已經命人将你屋子收拾幹淨了,等過幾日就能回來住了。”
譚清音聞言愣了一下,她都快忘了這回事,這一提,又想起來了。
她咬了咬唇,低着頭悶聲。
和離這件事,怎麽好像只有她一人在難過。
如今天色已晚,寒意深重,宮門夾道上,終究不是敘舊的地方。
譚清音戀戀不舍地揮手,向父親母親告別,與裴無先回裴府了。
待兩人離開後,林氏美目瞪圓,擡手佯裝掐着丈夫的手臂,斥道:“你非要當着女婿的面說。”
“什麽女婿,我不認。”譚方頌皺眉拂袖,當初成婚前夕定好的約,裴無算是他哪門子的女婿。
林氏心神複雜,緩了會兒才輕聲道:“那若是女兒喜歡呢,你也不認?”
譚方頌頓時一噎,說不出話來,他就這麽一個嬌嬌女兒,從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歡的,他都想着法給她尋來。
“那、那……。”
譚方頌半天那不出一句話,林氏剜了他一眼,沒管他自顧上了馬車。
……
與外面寒意肆襲不同,車廂裏暖烘烘的,小圓幾上的熏爐裏淡淡缭出木質的松香。
馬車行于青石磚路上,輕輕晃動着,晃得人眼皮子忍不住上下打架。
譚清音掩袖小聲打着哈欠,昏暗的馬車裏,她眸底泛着水意,亮盈盈的。
往日這個時辰她都要準備睡覺了,她悄悄側頭看了眼裴無,發現他也阖着眼,不清楚是在養神還是睡覺。
譚清音便也垂下腦袋,微微閉眼,想眯一會兒。
裴無靜默許久,他唯有閉上眼,才能刻意忽視身側人的存在。
肩側倏地一沉,溫溫軟軟磕在上,又離開,來來回回幾下,力道不輕不重。
他睜開雙眼,垂眸望了眼身旁。
譚清音整個人跟沒骨頭似的,軟軟晃着身子,眼看腦袋又要磕上車廂,他眼疾手快地攬過她的肩,有了支撐,她順勢挨在他身前,臉貼着他的胸膛。
清淺的呼吸拂在他下巴處,一下一下。
睡着了。
時間恍若靜止,裴無僵着身體,斂聲屏息。
良久,他向她靠近些,扶了扶她的腦袋,讓她睡得舒适些。
他低下頭,從這個角度,能看見她光潔的額,細密的長睫,精致小巧的鼻子,嫣唇抿着,不禁喉頭滾一滾。
她今日濃妝盛衣,點的口脂也比往日的紅,像成親那晚,整個人明豔照人、顧盼生輝。
馬車慢悠悠停靠在裴府門前,裴無內心忽地一陣悵然若失,還是要叫醒她。
他凝着她的睡顏,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細膩如雲團,軟軟的,滑滑的,叫他不忍松開。
臉頰處輕微的異感,譚清音睡夢中長睫微微顫動着,細眉蹙起,唇中一聲呓語,裴無慌忙松手,握緊垂于一側。
見她輕喃一聲,眉間松動,隐隐有又要睡的跡象。
裴無低聲喚她:“譚清音,醒醒,回去再睡。”
耳畔陣陣溫熱氣息,譚清音終于睜眼,手指無意識地抓着他的衣襟,擡着惺忪的眸子看向他,才想起問他:“到家了?”
她聲音帶着困醒的迷惘,口中那個“家”字觸擊他心底深處,裴無眸子顫抖,喉間溢出一聲低嗯。
她從他懷裏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溫熱頓失。
裴無先下了馬車。
譚清音站在馬車上向下看,剛是半睡半醒間,眼前一片昏重,腿腳陣陣發軟,她那雙烏黑好看的杏眸,無措地望着裴無,“下不來,我腿有些軟。”
她還困頓着,腦子暈暈乎乎的,也忘了兩人如今尴尬的關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對裴無說話是有多撒嬌。
裴無微僵,向她伸出手,手掌握緊她的纖腰,将她從馬車上抱下來。
驟然失空,譚清音一驚,慌忙摟緊他的脖子,兩只手抓緊他的衣服,緊緊依附着他。
她太輕了,抱在懷裏一點重量也沒有。
裴無将她放在地上,穩着她站好。
譚清音松開他,攏了攏衣裳,往裴府大門走,她走得慢,忽然發現身側人沒跟上,她鈍鈍轉身問他:“你不回家嗎?”
裴無“嗯”了聲,面容,向她解釋道:“今晚有些事要處理,就不回了。”
晚風吹過,譚清音迷糊的腦子漸清醒,心中隐隐有了猜測,她悶着聲:“那我先回了。”
沒走幾步,她忽然想到什麽,立馬回過身,裴無還立在原地,望着她。
譚清音與他視線對上,天色昏暗,夜色籠罩,她看不清裴無眼底的情緒,終究還是小聲囑咐他:“你小心些。”
她從未問過他要做的是何事,他也閉口不談,只是譚清音心底有猜想,應該是很危險的。
她輕軟話聲隐于風聲中,裴無聽到了,心底一片柔軟。
“大人,那現在去哪?”祁明望着身影沉沉的男人,提醒問道。
“去皇宮。”
裴無轉身,向深沉夜色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