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日是他救你上來的
晉帝從噩夢中驚醒, 不禁心慌氣短汗流浃背,憶起夢中血腥往事,他手掌緊緊捂着心口劇烈喘氣, 面上蒼白。
晉帝如今也才四十多歲, 早年那身君臨天下運籌帷幄的氣勢, 在這些年惡疾摧殘下漸漸消逝, 如今已是風燭殘年,鬓發斑白。
他躺在龍床上,仰面怔怔望着明黃簾帳, 眼窩烏青深陷, 渾濁的眼眸裏無一絲波動,眉目間忽然閃出了幾分嘲諷。
什麽得位不正, 這皇位他不是照樣坐穩快二十年, 天下不是照樣在他手中。
忽有內侍宦官前來通報, 小聲道:“皇上, 殿外統領都督裴大人前來觐見。”
當身邊宦官說出前來觐見的人時,晉帝從龍床上坐起身,一旁宮女立即上前替他穿衣, 他沉聲吩咐太監,宣裴無入見。
晉帝在寝殿接見裴無。
他望着階下長身而立的男子, 有些疑惑問道:“裴卿怎麽來了?”
裴無端然立在階下, 身姿如松,拱手施禮:“微臣有要事相奏, 關乎社稷安危。”
晉帝聞言神色微變, 他疑心甚重。如今這滿朝上下,他能信任的不多,當初他賜婚裴無與譚方頌之女, 也正是清楚,兩人對他忠心耿耿,絕不會有異心。
宦官将奏折呈上前,晉帝拿起奏折,逐次看去,臉色陡變,震幾暴怒:“好!好他個周宗符!貪贓國庫,養兵通外敵……枉朕心善與他結親,他膽敢犯下如此欺君罔上的滔天罪行!”
“他是不是還想弑君犯上,始亂天下!”他帶着幾分癡狂喊道,“人人都來惦記朕這個位置,朕偏偏不讓!”
晉帝手指緊捏着奏折,幾欲撕碎,他呼吸加速,胸膛劇烈起伏。
見龍顏震怒,殿內近侍太監宮女紛紛跪下伏身,瑟瑟發抖,唯恐殃及自身。
裴無冷眼旁觀,漠然着臉,漆黑寒森的眸底一絲嘲諷。
晉帝猛喘幾口,在床榻邊踱來踱去,轉而望向階下年輕的男人,急聲道:“裴卿,你去、現在就去将他捉拿入獄,朕要株他周宗符九族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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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告退。”
……
夜至深更,寒意肆襲。
敲梆的更夫遠遠瞧見前頭寒光鐵甲,他定睛一看,上百禦林禁衛軍铠甲森然前行,仿若陰兵過道。
更夫慌忙退避三舍,打眼望着他們去向何處,正是周國公府。
周國公府裏燈燭通明,重重院落都系着無數條紅綢帶,一派喜氣盈盈。府裏下人在游廊上穿行,都在為明日大婚事宜忙碌。
周宗符滿面紅光,晚間宮宴上他酣暢飲酒,回府後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
守門的下人見黑壓壓一群士兵,慌地拔腿跑向正院通傳,“國公爺,府外來了許多禁軍。”
周宗符正閉目凝神,聞言慌忙起身,他扯過一旁外袍披上匆匆向外走去,府內一陣慌亂驚聲,禁軍将國公府裏裏外外圍得嚴嚴實實。
見此情形,他沉下臉,心中隐隐惶恐,看着前首男人問道:“裴大人這是要做甚?”
裴無立在那兒,身姿颀長,玄青織金錦袍随風飒飒而動,夜色下,一張臉蕭蕭肅肅,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薄唇輕啓。
“奉旨抄家。”
周宗符臉色驟變,他竭力穩住面上情緒,手指着裴無反駁道:“你這是濫用私權,我要去見聖上!”
說罷,他沖開禁軍阻攔想出去,慌亂地早已不顧了形象。
裴無冷笑,将一旨诏書扔給他,奉勸道:“你省省力氣,進了诏獄再說話。”
明黃谕旨上,“通敵叛國”“抄家問斬”猶如利劍深深刺入眼眸,周宗符一下跌坐在地,滿面滞色,瞬時仿佛老了十歲。
***
昨日晴光潋滟,天朗氣清。今夜雞鳴破曉時竟狂風大作,暴雨侵襲。
沿途十裏長街的紅綢絲布浸了雨水,暗沉着鋪在狹長街道上,仿若張着血盆大口的巨獸,吞噬着整個街巷。枝頭懸挂的燈籠七零八落一地,滿目蕭條凄涼。
周國公府一夜驚變,頃刻間傳遍京城內外。
晨光未開,天還昏昏亮時,便有不少百姓聞風而動,一同湧到街頭,勾頭張望着周國公府內情形。
可惜周國公府朱漆大門緊閉,裏外禁軍嚴守,将周國公府圍了個水洩不通,瞧不見半分。
老百姓們心裏腹诽不斷,這離成為皇親國戚就差臨門一腳,居然被抄家入獄了,真是天威難測啊。
聽聞是周國公私下養兵買馬、通敵叛國,後半夜淩晨,那都督裴無領了上百禁衛軍,直接抄家圈禁,連同旁支九族。
周國公一事,背後牽扯出大大小小十幾餘位在朝官員黨羽,詹事府詹事、幾省鹽運使、武德伯……皆與周國公同流其中。
京城一時恍若變了天。上至朝中官員,下至市井酒肆,人人都在議論。
裴府內,譚清音這一天都是心慌意亂,坐立不安。裴無一夜未回,直至現在也未見他身影。
一早起身時,雲秋便告訴她,今日東宮那場婚事是辦不成了,太子也同周國公府退了婚,如今周國公一家都在诏獄。
譚清音有些意外,她怔了怔,之前有暗暗揣測可能是官場尋常事務,卻不曾想是整個朝局動蕩。
譚清音在小院裏枯坐了半天,她心底有些惶惶,總怕裴無會出事。
午後時分,盈月前來通傳:“夫人,府外來了位小姐求見,說是您的表姐。”
葉淵雪?
譚清音一怔,細眉蹙起,回道:“那讓她進來吧。”
葉淵雪被領進裴府,她鬓發珠釵淩亂,滿臉淚痕,見到坐于繡墩上的譚清音,跪在地上膝行到了她面前,痛哭着求她:“表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伯府吧。”
譚清音見此情形,她連忙站起身想扶她起來,凝眉問:“表姐何出此言,我不過是個後宅婦人,哪有這般能力。”
“我父親與兄長今晨被抓去了诏獄,裴大人是你夫君,你去求求他好不好?”
“清音,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對不住你,當初不該将你推下河,我這些年悔恨不已,夜夜夢魇纏身,我真的知道錯了……”
葉淵雪伏低下頭,涕淚交加,不停哀求着。
她當初一時心底惡念叢生,将年僅七歲的小表妹推下了冰河,可是事後她就後悔了,但她那時再想救人,已經來不及了,冰面上早已沒有人影了。
譚清音就這麽聽着,不言不語,良久,她才無聲地搖了搖頭,淡淡地說:“表姐,我不恨你。”
她這些年傷病纏身,根本分不出心思再去恨人。
葉淵雪聞言面露欣喜之色,立馬擡頭看向她,卻在看見她面容依舊淡淡時,一顆心沉了下來。
譚清音平靜地柔聲:“但是我沒有那麽好心去幫你求情,你說你夜夜噩夢纏身,可是因為你,我這輩子都是一身傷疾。”
她如今看似已和常人無差,可在溺水後那幾年,她終日體如寒冰,從未暖過。甚至晚間入睡時,都要有人陪伴,因為她睡夢中會有溺水窒息感,稍有不慎就會心絞痙攣昏死。
她每日大碗大碗的藥往下灌,那時她甚至聞什麽都是濃濃的苦藥味。
憶起那些日子,譚清音忽然想感嘆,自己命是真硬,這都沒死。
譚清音垂下眼睫,苦笑了下,與她繼續說:“更何況,我和他很快便要和離了,幫不了你。”
葉淵雪也知道是沒希望了,她還是道了聲謝,轉身離開。
譚清音坐在那兒,忽然叫住她,還是輕聲問了句:“表姐,你那日真的沒有見過救我的人嗎?”
這些年苦苦尋不到人,譚清音也曾經問過葉淵雪許多回,只是她的說辭永遠都是沒有,她想最後再問一次。
葉淵雪回頭擦着眼淚,聽聞她這麽問,遲疑了下,“你夫君沒同你說嗎?”
譚清音倏地擡眼,杏眸緊緊盯着她,唇瓣微張:“什麽意思?”
“那日是他救你上來的。”
葉淵雪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束發少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小表妹從水底爬上來,眼底陰漆如厲鬼一般,朝她躲匿之處望了一眼。
從那以後,她終日惴惴不安,生怕那個少年會去譚府告發,可是沒有,他銷聲匿跡了,好似從未出現過。
她也将這件事埋于心底,從不敢告訴任何人。
只是她從未想過,會在檀柘寺再看見他,那個少年居然就是如今權傾朝野的裴無,他和表妹竟還成了夫妻。
那日菩提樹下,他長身而立,目光陰冷地朝她看過來,葉淵雪心中駭然,頓時就知道他是認出了自己。
小院裏寂靜無聲,葉淵雪看着呆愣着立在原地的表妹,她心底羞愧,還是轉身走了。
——那日是他救你上來的。
譚清音眼睫顫了下,她喘着氣,滿腦子都是這句話,繼而又想到裴無那張面目可憎的俊臉,當初居然能一臉鎮定地騙她說“未曾”。
譚清音氣得踢了腳一旁的繡墩,轉身提裙向書房跑去,她非要找他問清楚。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為什麽要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