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帶了個孩子回來?”……
夜色漸漸彌漫開,更深露重。
寂靜的街頭,更夫打着梆子,高聲嘶啞喊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咣,咣咣。”
夜風穿過堂巷,發出嗚咽空鳴聲,他手裏提着更燈,燈盞搖搖晃晃,照得眼前仿若有鬼影重重。
更夫擡手抹了把汗水,腳下步伐加快,他早說過,北鎮撫司這片地死人太多,晚上不太平靜。
碰上不幹淨的東西還好,若是碰上那位剛從诏獄出來的都督,那才是一個膽顫心驚。
倏然,腳下踢到一塊軟軟的東西,更夫身子一僵。
他将更燈往前照了照,一孩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年頭,常有小乞丐餓死在路邊,他顫顫上前探了下鼻息,還活着。
更夫四處張望了一圈,周圍昏天黑地,唯有不遠處的北鎮撫司還亮着光。他心底犯怵,一咬牙,還是拎抱起地上孩子。
北鎮撫司內燈火通明。
裴無平靜如常的立在那兒,面容淡淡,他取過一方白帕,慢條斯理地擦去手上血跡,身上沾染的濃重的血腥氣,讓他不由凝眉。
晚風拂過他的臉,輕輕柔柔,裴無怔了怔,驀然想起了譚清音,念及此,他眉眼舒展,心底一片柔軟。
裴無站了一會兒,他看了眼血污的帕子,随手扔在一邊,拂袖對祁明道:“回府。”
祁明跟上他,問:“大人,可用備馬車來。”
“不用。”
夜色沉沉,他的身影斜斜,負手向鎮府司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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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抱着孩子,在北鎮撫司門口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扶靠在石獅旁,嘴裏念叨:“我上有老下有小,帶你回去也養不活你,我給你放在這,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造化……”
驀地,朱紅大門沉悶一聲從裏打開。
祁明看見蹲在鎮府司門口的黑影,鬼鬼祟祟,他厲聲道:“何人在此!”
更夫一窒,吓得手中梆子落地,他啞口噤聲,轉身看見石階上立着的兩人。
那男人在高處,視線略略掃過來,屋檐壁燈映照下,他的眉眼沉沉,一雙眼望過來,仿佛要将人寸寸淩遲。
他常年在這一片敲更,自然曉得面前就是那位都督裴無,更夫頭皮發麻,哆嗦着:“大、大人,這與小的無幹,小的只是個路過打更的。”
話落,他飛快地跌撞跑了,連掉在地上的梆子也沒撿。
祁明沒有理會那人落荒而逃的身影,他看向靠在石獅旁的一團身子,快步走到石獅前。
他半蹲下身,上前輕輕推搡了下,那孩子軟趴趴倒地。
祁明心裏咯噔一下,立刻将他抱起來,月色如水,明晃晃地照在那小兒臉上,祁明頓時驚愕。
這不是白天那孩子嗎。
傍晚離開時還是好好的,怎麽被打成了這個樣子。
他扭頭看向裴無,思索一瞬後說:“大人,夫人傍晚時曾施以援手幫過這孩子。”
裴無抿着薄唇,視線在那稚兒眉眼上微微凝住,眸色愈發寒深。
“帶上吧。”
……
暈黃燭火下,大夫坐在床沿邊,他手搭在那小兒腕上,脈象虛浮,沉默了片刻,他又扒開眼皮看了眼小兒的瞳孔,氣弱血虧。
大夫起身走向外間,他向裴無交代,“大人,這孩子外傷嚴重,但幸好未傷及內裏,孩子小,傷口養得快,細心休養半月就行了。”
裴無臉色端肅,他默了默,颔首。
大夫就着燭火,悄悄觑他一眼,這裴府的管事,次次都是大半夜的将他叫過來問診。
祁明向他行了一禮,遞給他一袋診金,說道:“有勞您了。”
“哪裏哪裏,老夫為醫者,理當如此。”大夫拎着沉甸甸的診金,拱手謙虛。
待那大夫拎着藥箱離開,祁明上前禀報,他放低了聲音:“大人,查到了。”
“一年前,姚貴妃命人将七皇子養在京郊一處莊子裏。誰知那老嬷嬷貪圖其中銀兩,克扣了一半,轉而将七皇子交給了城北一戶馮姓屠戶家中。那家人并不知道這孩子是皇子,只當是宮裏偷生的孩子。馮二性子暴烈,一酗酒便會動手打人……”
祁明不忍說下去,饒是他見慣了血腥事,也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對一個稚兒下如此狠手。
外頭很安靜,裴無阖着目,待祁明說完後,他慢慢睜開眼,眸子漆黑,看不出一絲情緒。
晉帝子嗣綿薄,後宮皇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大夭折。比起骨血至親,他更在乎的是自己能有無疆之壽,繼而坐擁獨享這無上的皇權。
七皇子的生母只是姚貴妃身邊下等宮女,他出生後,晉帝只将他們母子打發在一處偏殿裏。
長到四歲那年,七皇子生母病逝,晉帝便将他給了姚貴妃養着。
……
床帳間紗幔層層,只點了一盞燈,暗暗照着床上的人兒。
眠眠趴窩在錦被上,擡着肉墊爪子一下一下踩着,嘴裏還不時呼嚕。
它最近吃得多,長得不是一般的肥。
譚清音一覺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呼吸不暢。她睜開眼,視線往下,看見眠眠趴在她胸口錦被上,緩緩嘆口氣,果然如此。
“眠眠別鬧。”譚清音輕輕将它抱在一旁。
月光從旁邊的窗上透進來,越過淺淺的窗棂,偏屋廂房隐隐有燈燭氤氲。
她疑惑地地撐起半邊身子,朝外望了一眼,好像還有人影走動。
譚清音起身,扯了一旁挂着的薄衫,裹在身上,趿着軟鞋走到外間,見雲秋在外守着。
她揉了揉眼睛,悄聲問雲秋:“什麽時辰了?”
“得有三更天了。”雲秋掩口打了個哈欠。
三更天了,譚清音忍不住稍稍颦眉,她知道裴無今晚回來遲,卻不想已經是這個時辰了。
譚清音沉默了會,問:“外面是怎麽了?”
雲秋回道:“奴婢方才遠遠瞧了一眼,好像是聽說姑爺帶了個孩子回來。”
譚清音詫異地擡了擡眉,愈發好奇,她擡腳向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初秋夜晚,霧氣裹着四散的寒意,争相襲上裸露的肌膚。
譚清音攏了攏衣衫,她微垂着腦袋,烏發松松軟軟披在身後,幸而廂房不遠,只隔了道回廊。
霧氣凝結成露珠,挂在廊檐上欲滴未滴,沿着檐角打轉,最終滴在青磚上。
偏屋門敞着,暈黃光線灑在門檻上,譚清音視線往裏拂過,剛想着擡手叩門。
夜晚靜谧,裴無聽到門外熟悉的腳步之聲,他望過去,視線落在門前一抹白色身影上,瞳孔一張。
譚清音站在門前,只穿了件素色裏衣,外面裹着薄衫,纖纖弱弱,宛若柔柔的水,惹人生憐。
他眉一擰,起身走過去将她帶進來,手掌觸及到她衣衫上的寒氣,他脫下外袍裹住她。
祁明見夫人進來,他很有眼色的趕忙退出去。
“吵醒你了?”裴無見她眉眼間還帶着困倦,一副恹恹模樣。
譚清音搖了搖頭,她是被眠眠踩醒的,仰着臉問他:“你帶了個孩子回來?”
她并未帶任何飾物,烏濃墨發掩映下,耳垂白嫩,被凍的有些紅。裴無撇開眼,他嗯了聲,頓了頓又解釋:“撿的。”
譚清音好奇,她走上前看了眼,頓時怔住。
床帳間,正是傍晚那個孩子。他閉目昏睡,白淨的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兩只小拳頭緊緊握着。
她坐在床沿,輕輕掀開他的衣袖,衣袖遮掩下,棍傷掐痕,還有野獸撕咬痕跡,新傷覆着舊傷,觸目驚心。
一寸寸掀看着,譚清音眼眶漸漸發酸,她怔愣低語:“怎麽會……他沒事吧?”
裴無站在她身側,手掌安撫着她的後背,聲音輕輕,“沒有傷及內髒,休養一段時日便可以了。”
聞言,譚清音松下口氣,她折下袖口,輕輕将他小手塞進被子裏,被角掖緊。
傍晚那時就覺得這孩子不對勁,可是他又什麽都不肯說。
“大人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嗎?”
“皇帝家的。”
淡淡的一句話,譚清音眸色驟縮,愕然地望向裴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