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能不能……借我躲一下?”……
夕陽西沉,晚霞映紅了半邊天際,京郊黑色山巒綿延橫卧,仿若巨獸蟄伏,伺機猛撲。
譚府外,一輛馬車停在石獅前,靜靜候立着。駿馬腰背滾圓,鬃毛黑亮,像搽了油似的,馬蹄一下一下踩着青磚板路,得得聲響。
林氏将女兒送到門口,看着女兒坐上馬車。
譚清音趴在車窗邊,對林氏擺了擺手:“娘親,我過些日子再回來。”
林氏的視線一直在女兒臉上停留,她欣慰地點了點頭,笑着揮手:“去吧。”
馬車慢慢向街上駛去,這條街行人向來很少,車轱辘擱到石子,吱吱嘎嘎,颠簸幾下。
譚清音倚在車廂邊晃了下,她皺起眉頭,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她伸手揉了揉,漲得慌,難受得很。
盈月注意到她臉色不對勁,擔憂問:“夫人怎麽了?”
“好像有些積食了……”
譚清音有些羞赧,她是吃過晚飯才回去的,府裏的廚娘又做了幾樣新式糕點,她一時嘴饞,就每樣都嘗了一塊。
臨走時,還包在油紙裏帶回來了。
雲秋跟在她身邊多年,自然知道她的習性,向來嘴饞忍不住,偏偏脾胃又弱,吃不了幾口便飽腹。
“莫要貪食莫要貪食,小姐就是不信。”雲秋嘴上念叨她,還是湊近替她揉着肚子。
譚清音耳根子不自在的微微一燙,她抿了抿唇,舉指發誓:“下次一定不這樣了。”
盈月輕笑,她撩開車簾對外說道:“你的馬車駕得平穩些,夫人有些不舒服。”
祁明聞言輕輕扯了扯馬缰,他偏頭回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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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府裏有了夫人,他便被大人派在暗處,跟在夫人身邊,保護夫人安危,如今慢慢地愣是成了車夫。
一路上安安靜靜的,偶爾有行人路過悄聲交談聲音,譚清音恹恹地靠着雲秋身上,尋了個惬意的姿勢,閉目凝神。
忽然,馬車停下,一陣低低的馬鳴嘶吼在耳邊響起,馬蹄原地有節奏的踏着。
譚清音直起身,颦着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朝外看。
突然跑出來的孩子,讓祁明急忙握緊缰繩,他安撫了一下馬兒,低聲對裏禀報。
“夫人,有個孩子攔住了馬車。”
盈月掀開車簾,譚清音順着視線越過去,就見底下站了個小男孩,約莫五六歲,睜大眼眸望着她。他的瞳孔裏,透着堅毅還有不易察覺的祈求。
譚清音眸內疑惑,好奇問他:“怎麽了嗎?”
男孩緊抿的唇角終于動了下,小聲問:“能不能……借我躲一下?”
前面街口一陣騷動,人影攢動,隐隐有罵聲。他漆黑的眸子裏漸漸洶湧,面上慌亂。
譚清音看出他的害怕,她趕緊說:“那你上來吧。”
男孩得了應允,手腳并用的爬上來,馬車太高,他小小的身子還是有些不利索,祁明見狀伸手輕拽了他一把。
待他鑽進車廂裏,盈月放下車簾。馬車裏幹淨清香,鋪着絨絨的毯子,他身上髒污,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站着。
他整個人像個小刺猬,警惕地豎起周身刺,低着頭,目光戒備又躲閃。
譚清音朝他靠近,伸手輕輕拉了下他,柔聲道:“坐下吧。”
他深深望了譚清音一眼,目光漸緩,遲疑了下,挪着腳步坐在一側,小手搭在腿上,脊背挺直。
馬車繼而慢慢行駛,沒走幾步,又停下。
“這位公子,可曾見過我家頑兒。”
一道洪亮粗糙的聲音在外響起,男孩瞬間身體一滞,呼吸緊張,面露惶恐之色。
祁明瞥了那男人一眼,目光凝視前方,正色道:“未曾。”
聞聽此言,男孩松口氣,抓緊衣服的手松開,依舊垂着腦袋。
譚清音端詳着這個孩子,他雖衣着素樸,還有些破敗縫補,但模樣俊秀,面皮白淨,行為舉止不像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
她微微側身,透過車簾縫隙,往外看了一眼,那男人站在馬車前,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目露兇光,一副兇狠模樣。
譚清音不由蹙眉。
馮二勾着眼,朝裏張望,這條街上沒什麽鋪子,就橫了輛馬車,他分明見到那小雜種跑到這就消失了。
祁明注意到他的目光,他頓生殺意,手摁在身側佩刀上,微微用勁,沉聲道:“讓開,誤了我家夫人的行程,你擔當不起。”
馮二陡然瞧見眼前男子腰間別的繡刀,刀柄微微出鞘,露出寒光。他讪讪一笑,退到路邊,嘴裏說道“不敢不敢”。
待馬車行遠,身後再看不見那人身影,譚清音傾身,小心翼翼問那孩子:“方才那人你認識嗎?”
男孩垂眼,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他點了點頭。
她又問:“那……你家在哪?要送你回去嗎?”
這次,他擡起臉,只對着她搖頭。
譚清音一時也沒轍了,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忽然,一陣咕嚕咕嚕聲在車廂裏響起,雲秋與盈月二人面面相觑。
那孩子臉上終于有了些異動,他別開臉,耳尖冒紅,眼睛死死盯着破了洞的鞋頭,局促地握緊小手。
譚清音微微一怔,不忍戳破他的羞惱。她端過圓幾托盤上的一碟米糕,自己拿了一塊,剩下的往他面前遞着,對上他的目光,她輕咬了一口米糕,向他解釋:“甜的。”
男孩看着面前的糕點,晶瑩剔亮,上面綴着紅絲兒。他咽了下口水,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塊。
即便餓着,他也是小口咬食吞咽,沒有半分失儀。譚清音看在眼裏,更加堅定方才心中所想。
馬車慢慢悠悠行着,穿街過巷,最後停在裴府門前。
祁明将那孩子拎抱放在地上。
譚清音彎腰對他說,“我到家了,就只能送你到這了。”
這孩子也不說家住何處,在哪停下,因而譚清音就一路帶他到了裴府門前。
男孩默了默,小半晌,他擡頭望向面前給予自己援手的譚清音,小聲卻堅定道:“謝謝。”
譚清音笑了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不客氣。”
随後,他轉身離開,小小的背影,落寞又堅韌。
譚清音駐足在原地看了許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巷口。
“夫人,走吧。”盈月提醒她。
譚清音回過神,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擡步跟上兩人,“嗯,來了。”
幽靜的巷子裏,江玄趴在巷口,他怔怔地偷望着那抹身影,踏進朱紅大門裏,門匾上镌刻着兩個鎏金大字——裴府。
……
舉目漆黑蒼穹,殘月如勾,繁華的京城隐匿在一片凄涼夜色裏。
江玄孤零零地游蕩在街上,他從懷中拿出最後一塊米糕,是臨走時她塞給他的。
他蹲在路邊,一瞬不瞬看着手中的米糕,米糕已經涼的發硬了,他舍不得吃。
一醉漢拎着酒壺搖搖晃晃走來,夜色太黑,他并沒有注意到前面蹲着人,莽撞過去,見是一孩子,他大着舌頭斥道:“滾開!”
江玄被碰倒在地,手中米糕滾落,他連忙爬起身撿起來,白白的米糕上沾了灰塵,他整個塞進嘴裏,腮幫鼓動着,忽然大顆眼淚滾下來。
天大地大,為什麽不能有他的容身之處呢。
江玄擦掉眼淚,他咽下米糕,轉身往一處宅院後門走去。
他要拿上他的東西,離開這裏。
天大地大,他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柴門發出“吱呀”聲響,在寂靜的黑夜裏尤為清晰。門裏閉目酣睡的馮二被驚醒,眼睛立刻露出兇光,他看向出現在門旁的身影,猛地一把拽過來,抄起一旁木棍。
“小雜種,你還知道回來!”
他等在這裏許久。
馮二罵罵咧咧,擡腳踢在他小腹上,力道之大,踢得江玄滾翻撞上一旁木柱。
他還沒反應過來喉嚨就是一陣腥甜,血跡順着唇角流出。
江玄被打得頭破血流,他蜷着身子,咬緊牙關,沒有吭出一絲音。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血腥氣,院內豢養的狼狗嗅到氣味,眼冒幽光,立即興奮吠叫,森森獠牙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馮二妻子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提醒道:“別打死了,不然怎麽跟宮裏貴人交代。”
一年多前,宮裏一嬷嬷找到她,交給了他們一個垂髫小兒,只說是宮女茍合生下來的,要他們好生照養着,以後少不了銀兩。
念着那大把銀兩,起先也是好言供養着,誰知這孩子性子硬得很,丈夫又是個暴脾氣,就動手打了他。後來宮裏的嬷嬷見了,她也沒說什麽,于是他們就更加放肆。
馮二眼皮子跳了跳,想起皇宮裏每個月都會送來的銀子,他停下手,呸了一口沫子,冷笑道:“你不是喜歡往外跑嗎,今晚就給老子睡在門外。”
他拎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江玄,扔在門口,踢了一腳,罵道:“凍不死你。”
震耳的關門聲,江玄趴在地上,恍惚地擡起眼,他恨恨地望着緊閉的柴門。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要弄死他們。
他跪坐起來扶着牆,腳步虛浮,磕磕絆絆地往外走着。
月光從樹蓋間的縫隙撒下,落在地上,扯出一道影子,瘦小的身影寂寂,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終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