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夫君,你等我一下
翌日,譚清音跟着裴無早早便來了寺廟。
空氣絲絲清冷,山間升起一片輕柔的霧霭,彌漫繞林,将檀柘寺團團籠住,只露出深褐色的殿宇正脊。
譚清音站在寺門前,想起她與裴無第一次見面便是在檀柘寺,那時實在算不上什麽好印象。沒想到短短幾月,再回到這裏時,兩人竟變成了這樣關系。
她跟在裴無身後,跨進門檻,入內。
寺內盛開的山玉蘭被晨露打濕,幽幽落地,小沙彌不忍,蹲在地上一瓣一瓣撿起,放在灰色僧袍裏兜住。
裴無在大雄寶殿門前停下來,凝視她片刻,道:“你若禮佛完,便在大殿門前等我。”
話落又想到之前他與譚清音寺中相撞,裴無語氣嚴肅添一句,“不要亂跑。”
譚清音長睫眨了眨,微鼓起腮,她輕點了下頭,“我知道了。”
說話尾音拖的長,有些許不滿,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得了回複後,裴無便轉身離去。
譚清音沒問他要去哪裏,只是目送他背影遠去。
佛堂裏靜悄悄的,沒什麽香客。只有幾個小沙彌篤篤敲着木魚,嘴唇翕動,彌彌誦經聲。
她将荷包拿出來,放在手心,雙手合十虔誠地對佛祖拜了拜,她擡頭望着慈悲肅穆的佛像金身,口中喃喃。
“佛祖,信女又來了。信女好友唐钰後日便要去塞北了,不知前路險惡與否,還望佛祖保佑,她這一路能平平安安,順遂歸來。”
“先前許的那個能不能先放一放。”譚清音頗為恭敬道,轉念又想自己好像有些兒戲了,佛祖怎麽會說改就改呢,她又虔誠地說,“佛祖您若是不能改,兩個都可以的,往後信女一定常來寺中供奉香火錢。”
心誠則靈,佛祖要是不好改,就順着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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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柘寺後山——
風吹長林,淺草青青。
一片雜色野花間,立着一小小的墳包,墳包周邊的土很新很薄,像是時常有人來添土。
一身着玄色雲紋束腰長袍的男子,負手站在墳前。日光穿透破碎雲層,并未照在他身上,他像是與世隔絕一般,立在陰影裏,周身寒徹,俊朗的眉眼覆了層說不出的陰郁。
路過的小和尚已見怪不怪,後山有座墳,墓碑上沒有字,從他進廟有記憶以來,這位施主每月這一天都會來,待上半天,有時空塵方丈也會來祭拜那位逝者。
沒有人知道那位逝者姓甚名誰。
臨走時,裴無上前撫了下那塊墓碑,指腹在上輕輕摩挲,墓碑被日光照的有些暖。
他低沉着聲,對她說:“你再等等。”
就快了。
——
燒完香,譚清音坐在殿裏,聽了許久誦經聲,直到天光破開雲霧,明晃晃照進佛殿裏,也沒見到裴無身影。
她也不敢亂跑去找他,檀柘寺那麽大,萬一兩人錯開就不好了。
她站起身,伸手揉揉腰身,向殿門外走去,總坐在那兒,腰都酸了。
行至到殿門外,譚清音立在柱前,俯眼看着廟內盛景,廟內一顆參天菩提樹,遮天蔽日,菩提樹花落了滿地。
譚清音擡眼時,正見熟人。
她臉上表情有些凝住。
庭階下,武德伯夫人攜着葉淵雪盛裝而來,身後跟着幾位奴仆侍女。
武德伯夫人沒想到,今日會在這裏碰見她這外甥女。自那回被林溫若趕出來後,她居然連婚事都未宴請他們武德伯府,叫他們伯府在一衆世家裏丢盡了臉面。
她想想心中就氣不過,目光上下一掃,見譚清音面龐瑩潤潔白,整個人氣色很好。但身邊未有侍女跟随,轉念料想她這病秧子在夫家也必定不受重視。
她心下甚快,哎呦了一聲,“音姐兒,真是巧了。”
迎面相碰,譚清音也不好避開不叫人,她淡淡地叫了聲:“姨母,表姐。”
葉淵雪扯起唇角對她笑了一下,但很快垂眸避開她的視線。
武德伯夫人一副為她好的模樣,語重心長道:“音姐兒啊,這嫁了人怎麽還出來抛頭露面的,真不怕人笑話。”
譚清音攏着眉不語,她最煩她姨母這種明裏暗裏的說教貶低,以前娘親會幫她譏諷回去,這回她嗆聲道:“姨母也是嫁了人的,想必出門被人笑話很多年了吧。”
武德伯夫人聽了這話一噎,往日這丫頭說話都是綿綿的,今日居然會回怼她。
果真跟林溫若一個德行,越發牙尖嘴利。
她說不過她母親,還能說不過這個小丫頭片子。
武德伯夫人橫眉,她升起怒氣:“你與姨母不一樣,你孤身一人,誰知道你是不是出來私會外男,再說,我是你姨母,你就是這般與我說話的——”
譚清音打斷她。
“我尊您一聲姨母,是看在教養、血緣長輩關系上,姨母您可千萬別為老不尊了。”
譚清音說完,她深深嘆口氣,平複了下心中氣悶。她覺得她能站在這,與她姨母說話,真是佛祖給了她太多寬容心。
她說話聲音雖是軟軟的,但武德伯夫人聽出她話裏的夾槍帶棒,她氣急手指着譚清音想罵她,譚清音并未給她這個機會。
譚清音不想與她多言,她飛快道:“姨母,我不與你多說了,夫君來接我了,清音先行告退了。”
說完她便提裙下了庭階,向那棵菩提樹方向奔去。譚清音唇角翹起,細眉間惱色散去。幸好她別過臉時看見了裴無,不然真不知道要聽那些話多久。
“夫君,你等我一下。”
譚清音俏生生地喊了句。
她就是想讓她姨母好好瞧着,什麽私會外男,他們是正經關系。
武德伯母女看着譚清音向一男子跑去,身影輕快,嘴裏叫着“夫君。”
那男子立在菩提樹下,一身玄色錦衣,肩寬腰窄,清隽的眉眼隐在斑駁樹影下。
武德伯夫人手指還舉着,那菩提樹下的青年男子淡淡望過來,一雙眼墨黑,她心中一悚,悻悻收回手。
武德伯夫人料想那男子應該就是傳言中那位“活閻王”都督。
葉淵雪雖不喜母親說話方式,但她不敢反駁母親。她擡眼看着表妹遠去,待看清樹下男子面孔,頓時瞳孔懼顫,她低下頭,只覺周身如墜冰潭,手指冰涼。
武德伯夫人氣不過,只能将怒氣撒在女兒身上,瞧着女兒一副鹌鹑樣,她氣憤道:“你能不能有個貴女模樣,真是給我丢盡了臉。”
葉淵雪心裏泛起苦澀,也就母親自己還沉浸在這些浮華夢中,這京城誰瞧得起他們伯府呢。
裴無自然是聽見了那聲“夫君”,清亮歡快。他眉間微微動了一下,收斂起身上氣勢。看着譚清音向她跑來,腰肢纖細,石榴裙裾輕揚,像是翩舞的蝴蝶。
她在他面前停下,仰臉看他,唇瓣嫣紅,微微氣喘。
裴無抿着薄唇,他擡起手,握住她的手肘,想穩住她身形。
譚清音順勢抱住裴無手臂。
兩人靠得極近,柔弱無骨的細指攀上裴無的手臂,她喘着氣,胸前柔軟一起一伏,輕輕觸到他的手臂。
裴無顯而易見的一頓,他唇線繃直,不動聲色地撤開些距離。
譚清音毫無察覺,擡頭望着他,抿唇小聲:“大人,借我只胳膊用用,我要裝個樣子。”
她歪着腦袋解釋,“方才那是我姨母、表姐,我與她們素來關系不太好。”
裴無耳力好,他站在樹下,隔得有些遠,那些談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嗯,先走吧。”裴無淡定點頭。
兩人走到門口,譚清音松開他的手臂,柔軟離去,裴無心中驀地一陣悵然若失。
譚清音想跟他說聲謝謝,忽然瞧見裴無肩膀上落了些花粉。
“大人肩上落了些樹花粉。”
譚清音怕他看不見,她踮起腳尖,一手攀在他肩上,一手替他輕輕拂去。
淡淡清香盈在他鼻端,到處都是她的氣息。
溫熱的呼吸拂在他頸邊,一下一下。
裴無眼角餘光能看到她靠在他身側,一臉輕柔,微微張着紅唇,小心地吹去花粉。
他眼皮微動,垂下眸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放下,溫聲道:“我自己來便好。”
譚清音收回手,站直身子,輕輕地哦了一聲。
“你明日是要去南直門?”裴無問。
譚清音點頭,“是啊。”
裴無視線落在她身上,她清亮地眸子看着他,眼底詢問,他道:“你跟我一同去吧,我正好明日去城南有事。”
譚清音聞言眸光微動,眼底掠過清淺的笑意。
“謝謝大人。”
“謝謝大人不嫌我麻煩。”
這一句要聲音小些,譚清音真的覺得自己麻煩裴無很多了。
兩人對視了片刻,裴無先挪開了視線,他低低道:“無妨。”
馬車在外候着,祁明站在門前庭階下,他撇開臉,假裝自己沒看見。
他不是故意要看到的,只是大人和夫人站在一起,實在奪目,男俊女美,般配的很。
他是個粗人,想不到什麽好詞。
腦海裏忽然想起盈月那晚說的話,他心中微動,大人和夫人天生就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