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後,陽明先生的大腦裏就産生了一種思維定勢,本能地認為屁股這個部位,不打板子則已,要打就是三十下,多一下不行,少一下不可。
三十杖打過,盧珂的屁股已經是鮮血淋漓,全然沒了個屁股樣兒。但這事還沒完,他被士兵拖到撫衙門口,脖子上套上重枷,打成無數瓣的屁股被高高地擡起來,讓過往的百姓瞧個清楚,這個就叫枷示,是很嚴重的一種羞辱。
盧珂被拖下,這時候突然響起一聲號啕大哭,就見一人越衆而出,撲倒在陽明先生腳下。緊接着,一個又一個,數不清的人沖進來,都跪倒在地,齊聲號啕。陽明先生于驚訝中仔細一瞧,頓時樂了。
這群號啕大哭之人,正是浰頭賊巢三寨主池仲安所帶領的,他們一邊號啕大哭,一邊道:巡撫大人,你明鏡高懸,今日總算是替小人出了一口惡氣。大人你不知道啊,這個盧珂橫行鄉裏,欺男霸女,幹了也不知多少壞事。別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有浰頭池家不買他的賬,結果反遭他空口污蔑,若不是大人你明察秋毫,我等俱皆死無葬身之地矣!
就聽陽明先生緩聲說道:爾等且起來,你們的冤情,本官盡已得知。只是缺少了人證物證,若你們能夠幫本官将證據收集齊全,等本官審查核實之後,就可盡收盧珂這賊的全家,打入囚籠,一并處置。
池仲安千恩萬謝,等陽明先生退堂後,急忙爬起來,帶上鬼頭王和自己那夥人,到了房間裏,把今天的情況寫清楚,委托給鬼頭王帶回浰頭巢穴。然後池仲安再繼續趴在書桌上,冥思苦想,構思盧珂之罪。
鬼頭王回到浰頭,将書信交給池仲容。池仲容看完書信,又詳細問過鬼頭王當時的情況,得知陽明先生确實是準備借這次機會除掉盧珂,心中不由得大喜。這時候忽有小賊來報:陽明先生又派了信使前來。
池仲容急請信使入內。信使來到,先呈交了陽明先生的親筆手書,池仲容打開信,見裏邊所寫的正與池仲安所寫相差無幾。池仲容急請信使入座,當場殺牛宰羊,盛情款待。信使連吃帶喝,拍胸脯向池仲容保證道:巡撫大人用兵如神,寬宏大量,手下又急缺人手,舉凡下山投效者,皆有重用。池寨主若是下山,肯定會高升。
池仲容急忙舉杯:全仗先生們提攜。
于是衆人舉杯歡慶,再無絲毫芥蒂。少頃,池仲容去了廁所,信使就對二寨主池仲寧說:眼下你們和盧珂的官司,贏數占了八成。只是有一樁麻煩,那盧珂明明圖謀不軌,可是他敢出奇招,親到巡撫衙門,以示自己的清白。現今的情形是,盧珂人在撫衙,唯獨你們的大寨主卻躲着不露面,等到審案的時候,還不是得由着盧珂說啊?所以我建議你們大寨主最好也能去面見巡撫,到時候我們也好替你們說話。
池仲寧懷疑道:我大哥去了,不會有危險吧?
怎麽會?信使哈哈大笑,陽明先生身為巡撫,上有朝廷,下有百姓,豈會傷害下山投誠之人?你看連盧珂那麽明顯的謀反跡象,巡撫大人都不敢将他明正典刑,你們又怕什麽?
最後的誘惑
宴席散了之後,池仲寧把信使的話,告訴給了大哥池仲容。池仲容聽了連連搖頭:不妥不妥,這分明是王陽明在忽悠我下山,想兵不血刃拿下我。我可不能讓他得逞。
池仲寧想了半晌,道:我看信使說話時的表情,不像是有惡意。
池仲容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老二啊,這要讓你看出來,那還叫什麽圈套?聽我的沒錯,這個王陽明是個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我已經想清楚了,所謂杖責盧珂,八成是個苦肉計,目的就是讓咱們放松警惕,诳咱們下山,我們決不上他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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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仲寧又想了想:大哥,我覺得你有點兒多心了……
池仲容道:寧可多點兒心,也不能掉以輕心。
池仲容既然這樣說了,池仲寧也不好再說。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池氏兄弟每天都派小賊下山打探消息,忽一日小賊疾奔而回,言稱山下來了一标人馬。池仲容聞之大怒,高叫道:你看看,你看看,被我說着了吧?那王陽明誘殺不成,終于圖窮匕見,派出官兵來攻山了。弟兄們小心在意,絕不要讓他們攻上來……
寨中諸賊雞飛狗跳,奔走惶惶。正欲将滾木礌石打下,卻忽見山下有人高聲大喊:不要打,不要打,我是三寨主,我回來了!
什麽?來的是三弟?池氏兄弟疾奔到隘口,向下一看。只見山下精壯的士兵中,簇擁着一個最熟悉不過的人,新衣新帽新靴子,滿臉喜洋洋的興奮之色。後面的人扛着許多系着彩綢的禮物,正是三寨主池仲安所率領的五百小賊兵。
池仲容和池仲寧驚喜交加,急命搬開隘口的鹿角,飛奔下山,去迎接三弟。三兄弟見了面,兩人緊抓住老三的手,将池仲安上上下下打量:老三,你吃苦了,回來了就好……
池仲安道:大哥二哥,我一點兒也沒吃苦,就是在巡撫大人帳下聽差,忙時點點卯,閑時喝喝酒,日子過得就甭提多舒服了。
池仲容問:那王陽明,真的沒有把你怎麽着嗎?
池仲安道:大哥你看你這話說得,巡撫大人他是官,不是賊。我來的時候他親口對我說,做官是有底線的,上有朝廷,下有百姓,無數雙眼睛都在盯着你,不守規矩是不行的。做賊才是沒有底線,想怎麽幹就怎麽幹……
池仲容不高興地打斷弟弟:老三,你別一口一個賊啊賊的,還真以為你自己是官兵啊?
池仲安道:大哥,我們雖然不是官兵,可我們可以下山投誠,做官兵啊。
老二池仲寧問道:老三啊,山下現在情形怎麽樣了?
池仲安道:此時的情形,是大局已定,橫水的征南王謝志珊被殺了,鎖匙龍的藍天鳳投崖自盡了。各地調集來的官兵都已經回到了駐地,巡撫大人已經下令,要于城中舉辦元燈會,以慶太平盛世。
說到這裏,池仲安轉向大哥池仲容:大哥,眼下所有的賊巢,都已經平滅了,就只剩下我們和盧珂兩家在撕扯不清。眼下咱們池家的贏面居多,可如果大哥你再躲着不下山,我在巡撫大人面前就不好說話了……
池仲容冷哼一聲:等到山上再說吧。
掉頭走了。
說實話太傷人
到了山上之後,池仲安将帶來的陽明先生的禮物,拿出來分送山上的小賊,衆賊歡聲雷動,只有池仲容一個人不肯出來,躲在屋子裏生悶氣。
池仲寧、池仲安知道大哥的脾氣,就帶上鬼頭王等幾個親信,來到池仲容的門外,連連敲門,苦苦央求,讓池仲容出來喝酒。池仲容無奈,只好推門出來,對兩個弟弟說:你們兩個啊,真是心眼兒不夠用啊,王陽明這麽明顯的圈套,擺明了是要你大哥的腦袋,你們怎麽總是向着他說話呢?
池仲安道:大哥,你是不了解巡撫大人,以為他也和平常的貪官一樣,陰險狡詐。我保證他真的不是這樣的人,陽明先生是悟道成聖的高人啊。他既然已經對我三番五次地承諾過,就絕不會傷害你的性命,大哥你還擔心什麽呢?
池仲寧也道:大哥,老三的話有道理,你說咱們的勢力,比得上橫水的謝志珊嗎?比得上鎖匙龍的藍天鳳嗎?可是這兩個猛人不過一夜之間,就讓王陽明掃平,如果王陽明真的對咱們不懷好意,只需要一聲令下,讓官兵直接攻打山寨就是了,我就不信我們能頂得住。
鬼頭王也道:大寨主,依我看這真的不像是一個圈套,盧珂跟鄭志高、陳英他們商量的時候,我是在暗處偷聽到的。王陽明怒極杖責盧珂,我也是親眼所見的,真的假不了……
池仲容怒極:你們的腦子進水了嗎?我問你們,盧珂他為什麽豎旗起兵?還不是因為咱們據寨稱王,焚掠四鄉?明明咱們才是殺人放火的賊,盧珂他是為了維護鄉裏,只因兩廂裏厮殺成仇,不除盧珂于我不利,所以我們才栽誣盧珂是賊。照你們說王陽明是個聖人,你們見過誣良為賊卻以賊為善的聖人嗎?
池仲寧、池仲安與鬼頭王面面相觑,半晌才道:大哥,你所說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實際情況是我們是賊,盧珂他也不是善人。是善人他就應該伸過脖子讓咱們砍,他既然不讓咱們砍,少不了也要殺人放火,總歸大家都是賊。但現在的情形是盧珂得罪了王陽明,所以王陽明要借這個機會,找個理由殺他,也不是說不過去。
池仲容搖頭:你們的話,前後矛盾,反複颠倒,一會兒說王陽明是個明察秋毫的聖人,一會兒說王陽明是個有仇必報的小人。好話壞話都讓你們說盡了,你讓我如何是好?
池仲安道:大哥,你就別挑毛撿刺兒了,我就說一句話,若是巡撫大人欲對你不利,又何必放我回來?
池仲容長嘆一聲,在心裏說:兄弟啊,你太擡舉自己了,你是我弟弟,我拿你當心肝寶貝護着。可在人家王陽明心裏,你最多不過是一個不值一文的誘餌罷了!
可是這番話,池仲容終究是不能說出來。實話太傷人,不能說。不能說怎麽辦呢?
那就只能是在壓力面前妥協,屈服。
于是池仲容就想:若我真的率精猛的兄弟下山,如果王陽明動手,少不了拼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正像他自己說的,我是賊他是官,我做事沒底線,他必須要顧慮朝廷與百姓的看法,如果他真的敢動粗,我就殺他一個血滿城池,看他王陽明怎麽辦……
正想着,三弟池仲安又加了一句:大哥,你真的必須要去一趟,面谒巡撫大人。因為盧珂在牢中誣告你謀反,還說你正因此才不敢去見巡撫,你若是真的不去,豈不是坐實了謀反之罪嗎?
池仲容喃喃地道:那就去吧……聽你們這些人說話,好像咱們多麽清白似的,唉!
做人要有誠意
池仲容拒不下山,有着他不下山的理由。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下山,馬上就會有一千個、一萬個下山的理由。
人類的思維就是這樣,做有做的理由,不做有不做的理由,反正什麽時候都是自己有理。舉凡處處有理之人,活得多半都有點兒不爽,因為這類人總是習慣替自己的錯誤行為尋找借口,因襲日久,已經無法從理性的角度分析自己。臨下山的時候,池仲容舉行了最後一屆山賊讨論會,他主持會議并發言,說:
若要伸,先用屈;輸得自己,贏得他人。贛州伎倆,亦須親往勘破。
随後精選山上最精壯的武士一百人,必須要通曉武藝,忠誠不二。但這樣的精銳之士數量稀少,只挑選出九十三個,還差七個。池仲寧問大哥:要不随便找七個人湊足了數目?
池仲容搖頭:寧缺毋濫,絕不可濫竽充數。我寧肯要九十三名以一當十的死士,也不要再多幾個礙事的廢物。
這九十三人,人人懷中藏了利刃,換上最不起眼的爛衣服,扛上替王陽明備好的禮物,跟着池仲容下山了。
有分教:聖人天生最嗜殺,鋼刀臨頭才抓瞎。設下弩弓待猛虎,蛟龍上岸不如蝦。話說池仲容率九十三名悍勇死士進了城,早有一支巡城小分隊迎過來:來者可是浰頭豪士池仲容?
池仲容:然也!
那名軍官道:巡撫老爺早有吩咐,若是浰頭來的豪傑人多,就請到祥符寺歇息。
祥符寺?那是個什麽地方?到了地方一看,卻原來是一座占地極為廣闊的和尚廟。廟中鐘磬聲不絕于耳,來求佛祖保佑升官發財的香客絡繹不絕。還有許多滿臉愁容的女人,一看就是來求菩薩生兒子的。看了這情形,池仲容心下方定,看樣子那王陽明好像真的不懷殺心,要不然的話,衆家兄弟就在這寺廟裏大砍大殺起來,那必然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池仲容叫過來手下,吩咐道:我現下就去面谒那王陽明,我走後你們一定要多加防範,一成人在明處,兩成人混在香客之中,七成人屯兵教場,倘若我午時之後不歸,你們就立即嘯聚放炮,焚寺殺人,于亂中逃往浰頭,聽清楚了沒有?
衆死士應諾。池仲容這才放心離開,去見陽明先生。那陽明先生正拿着書本,在學館中對弟子門人講課:做人要有誠意,不可有私意,誠意是遵循天理,雖說是遵循天理,也着不得一分意,什麽叫着不得一分意呢?就是不可以摻雜了你的私心欲念在裏邊……什麽事?見外邊有人來,陽明先生放下課本,走出來問道。
池仲容急忙跪倒:浰頭草民池仲容,罪該萬死,伏請巡撫大人恕罪。
原來你便是池仲容。陽明先生大喜:你來了,盧珂的案子也應該結了。對了,你們來了多少人啊?
池仲容答:回老爺的話,小人帶了九十三個扛禮物的粗使。
陽明先生道:哦,才九十三人,不多不多。現在你們住在哪裏啊?
池仲容剛要說話,那名軍官插進來道:啓禀大人,浰頭來的人現今正屯兵于教場,秣馬厲兵,枕戈待旦……
陽明先生大駭:池仲容,你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屯兵教場,枕戈待旦?莫非你是疑心本官不成?難道你剛才沒有聽到本官講課嗎,做人要有誠意,沒有誠意是不行的……
你……我……這個……那個……被陽明先生如此一番擠對,池仲容滿頭是汗,只差哭出聲來了:老爺你誤會了,我只是擔心手下兄弟擾民,讓他們休息一下罷了……
原來如此,陽明先生長舒了一口氣:池仲容,本官看好你,願意為你平反昭雪,若你能念及本官一番苦心,本官以後還有借重你之處。
聽了陽明先生這番話,池仲容終于放下心來。
發火是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回到祥符寺,就見一個小軍官領着一隊農民工,扛着肥豬牽着牛羊,後面是馬車拉着的米菜和劈柴:這是巡撫大人吩咐送來的,大人說了,你們是浰頭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可使一人稍受委屈……
浰頭群賊大喜,高興地謝過,将柴米蔬肉卸下來。這時候又來了許多軍中将佐,都各拿着名片:池英雄在吧?忙不忙?不忙的話咱們出去喝幾杯……
池仲容心生凜戒,再次吩咐手下小心提防。與那夥官兵去了酒館,席間那夥人不停敬酒,言語之中巴結着池仲容,一再央求他日後于巡撫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似乎他池仲容已經成了陽明先生的心腹一般。池仲容表面上與衆人稱兄道弟,心裏卻是愈發警覺:我跟這王陽明不沾親不帶故,不是他親爹也不認識他親娘,他卻哭着喊着要拿我當心腹,明擺着是誘我入彀,當我池仲容缺心眼兒啊?
營中的官兵喝完了,又來了一群文士,個個酸氣沖天,請池仲容喝酒的時候,不停地吟詩作賦,搞得池仲容險些沒哭起來。真是太酸了,受不了。
文人的酸酒喝過了,城中的鄉紳又出面設宴,清一色長胡子的老財主,人人都有厚重的禮物相送,先感謝池仲容此前的手下留情,又低聲下氣央求日後多加關照。
池仲容就這樣不停地喝酒,心裏的警惕卻絲毫也沒有放松,夜間詢問手下人,報說各地的官兵真的已經回到了駐地,城中空虛,街市上張燈結彩,百姓們宴飲歡娛,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這時候山寨上的兩個弟弟又悄悄派人送了信來,浰頭的小賊下山打悶棍,打翻了一個信使,翻出一封書信來,竟然是陽明先生手書,內容是暗調各地狼兵,合攻盧珂。這麽看起來,王陽明似乎是認準了盧珂不是好東西。而要除掉盧珂,他非得求助于池仲容不可。
再一打聽,說是盧珂早已下在大牢中。池仲容仍然不能釋懷,就揣了大錠的金子,賄賂了牢頭,要親自進去看一看。
進了大牢,撲面就是熏天的臭氣,熏得池仲容連眼淚都淌下來了。沿着一條肮髒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就是死牢,裏邊囚着一個蓬頭垢面的怪人,被生鐵的刑具牢牢地鎖在栅欄上,露在破爛衣服外邊的皮肉,滿是血跡和污物。池仲容仔細看了好長時間,才認出這人就是死對頭盧珂。
池仲容心中先是驚訝,随即因為極度的狂喜,哈哈哈大笑起來:盧珂,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
盧珂掙紮着,睜開眼睛,看到池仲容,兩眼幾乎要噴出火來:池仲容,你這個殺千刀的賊!明明是你聚衆為寇,焚殺擄掠,卻指使你弟弟在巡撫大人面前誣告我。別以為你巴結上了朝廷就了不起,如我今日不死,管叫你浰頭寸草不生!
哈哈哈,池仲容一輩子也沒這麽開心過,就勸慰道:盧珂,你不要動氣,不要上火,人生總是這樣充滿了意外,是不是?明明你起兵是為了保護鄉裏,可誰料得到我這個山賊,卻要和官兵合剿你們。你說這世道,讓人去哪兒找說理的地方啊。
盧珂憤怒地掙紮,鎖在他身上的鐵鏈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響:池仲容,我恨不能把你碎屍萬段!
池仲容嘆息道:老兄,消消氣,發火是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這種劃不來的蠢事,咱們可不要幹!
盧珂在池仲容的身後瘋了一樣吼叫:姓池的,你回來,我要和你到巡撫面前對質……
可以,池仲容淡定地道:等我和官兵合力殺了你們全家,咱們再來說這事。
走出了黑暗的牢獄,池仲容仰望天空:多麽藍的天啊,多麽美好的人生。
最重要的位置
回到祥符寺,正見手下兄弟打成一團,池仲容大怒,走過去呵斥道:為什麽打架?是誰先動的手?
這時候一名曾請池仲容喝過酒的窮酸文人,颠兒颠兒地跑了過來:将軍,這事都怪我,巡撫大人吩咐我,從庫府中取出新衣新靴,送給将軍手下兄弟每人一份,我不知道将軍手下的人數,結果衣靴數量不足,讓兄弟們争搶了起來……将軍,這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巡撫大人啊,否則小人可就慘了。
池仲容哈哈大笑,拍了拍那窮酸的肩膀:放心好了,我們都是當差的,豈有相互拆臺之理?
那窮酸感激不盡:謝過池将軍,巡撫大人還讓我再分給兄弟們每人一壇酒,一塊十斤的牛肉,我猜是用兵前勞軍的……
池仲容點頭道:沒錯,沒錯,別看巡撫大人模樣木讷,卻是智珠在握啊,再者說浰頭的兄弟們也是靜極思動,也應該替百姓辦點兒實事了。
窮酸大喜:那我先把兄弟們的數目統計一下,然後池将軍只管帶了手下兄弟,到撫院內分領酒肉,此時巡撫大人正在館內授課。講完了課,大人還有話要對池将軍說。
好的,那我這就帶手下兄弟過去。池仲容答應下,就命令九十三名手下排好隊,由他親率到了巡撫大院,隔着一堵影壁牆,能夠看到書館內的學生們正襟危坐,正在聽陽明先生授課。學生與陽明先生的對答,不時遙遙傳來。
隔着一堵影壁牆,這邊是陽明先生講課的書館,那邊是九十三名殺人如麻的山賊,在排隊領取酒肉。而就在這堵影壁牆前,站着一個挎刀的武将,這個人的名字,叫龍光。
龍光,龍川縣人氏。原本是衙門裏的一個差役,他的心眼兒比較死,看不過去衙門裏的營私舞弊,結果被排擠出局,開除出公務員隊伍。正當他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了知府伍文定。
伍文定對他說:龍光,你這個人心眼兒太死,只能幹大事,卻做不了小事。這樣好了,我把你推薦到陽明先生座前,說不定他會找件适合你的工作,要你來做。
于是龍光就跟了陽明先生,很長時間以來,陽明先生也沒給他安排工作。
直到今天。
今天,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影壁牆前,一動不動。
龍光不動,則陽明先生的心不動。
龍光若動,則陽明先生的心必亂。不光是陽明先生的心亂,只怕南贛之地,立時就會掀起腥風血雨,再次陷入戰亂之中。
史上最拉風的講學
陽明先生在講課,一只眼睛卻緊張地盯着站在影壁牆前的龍光。
有學生問:我走夜路的時候,最害怕遇到鬼,咋辦呢?
陽明先生說:……你遇到鬼,只是平日心中不能集義,正氣不足啊,心有虧欠,所以你害怕。如果你的所作所為,都合乎神明的意志,你還會怕嗎?
學生立即擡杠:老師,你說得不對,鬼有的超善良,是美女鬼,願意對你投懷送抱。可是還有惡鬼,惡鬼才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見了你就撲上來,把你連皮帶骨頭一起吞下肚。老師啊,碰到這種鬼,咋整呢?
陽明先生道:……你就跟老師瞎掰吧,這也就是老師我脾氣好,換了別的老師,當場就打你個半死……我告訴你,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迷惑人的邪鬼。如果你遇到了,那是因為你邪。所以舉凡被邪鬼迷惑之人,都跟人家鬼沒什麽關系,是你自己的心迷了。這就好比有人好色,見到美女就兩腿發軟,這個叫色鬼迷。又好比有人喜歡財物,這個叫財鬼迷。又好比有人經常性發脾氣,這個叫怒鬼迷。還有人無端膽小怕事,見什麽怕什麽,這個叫怕鬼迷。但不管是色鬼、財鬼、怒鬼還是怕鬼,這些鬼都是你心裏的鬼。若是你心裏無鬼,就沒有哪個鬼能夠迷得了你。
有學生問:老師啊,我做事沒個長性,忽一會兒喜歡下棋,忽一會兒喜歡賭博,這咋個整呢?
陽明先生說:只要你念念不忘天理,什麽叫天理?就是天地之間永恒的自然規律,心裏只要時刻想着這規律二字,久而久之,你的腦子裏就會形成思考的慣性。這就好比道家所說的結聖胎,然後方可進入美大神聖之境。
有學生問:老師啊,我滿腦門子私欲,心裏的私欲難以祛除,咋個辦呢?
陽明先生道:哦,你心存私欲,無法克制,這太好辦了,你把心拿過來,我替你克除。
那名學生:……我沒辦法拿給你哦。
陽明先生:那你的心究竟何在?
……
就目前流傳下來的史料中的陽明先生課堂問答來看,當時學生們提出來的問題,即使是放在今天,也是非常新潮另類,離奇拉風。很明顯,學生們之所以提出這些怪問題,不是他們的研究有多麽深入,而是根本就對聖學不上心思。只是琢磨着想出最拉風的問題逗弄老師,同時自己也出出風頭。
看看這情形,老師教的原本就不上心思,學生們又是如此的不認真,所以陽明先生的聖學再度失傳,已經是個必然的結果了。
當時陽明先生正在課堂上心不在焉,和學生們扯皮,忽然看到影壁前站立着的龍光,身體晃動了幾下,居然走開了,離開了陽明先生的視線,走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霎時間陽明先生魂飛魄散,急忙吩咐學生們道:你們不要吵了,馬上收拾書包跑吧,從窗戶跳出去,跑越遠越好……學生們正目瞪口呆,不知為何要跑,陽明先生忽見那龍光若無其事地晃悠着,又回到了影壁牆前站好,當時陽明先生長松一口氣,差一點兒沒跌坐到地上。
學生們詫異地問:老師,我們為何要跑啊?
陽明先生更詫異:瞎說什麽?我在教導你們聖學,什麽時候說過讓你們跑?
學生們不服:明明是老師你剛才說的,你還說讓我們別走門,直接跳窗戶,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陽明先生想了想,道:不可能的事,我怎麽會說這種話,這都是你們心亂,心亂則神無主,所謂的六神無主,六神無主則百魅俱生,這說的就是你們。
學生們如何肯罷休:老師你剛才就是說過的。
陽明先生:閉嘴,誰再亂講話就罰站打手板……對了,下課時間到了,你們先自習讨論,老師我要登堂審案去了。
學生們問:老師,你別走啊,這一次你要審誰啊?
陽明先生笑道:還能審誰,當然是賊首池仲容了。
學生們大驚:不可能!老師你敢審池仲容,就不怕他的手下立即動手,殺人放火嗎?
陽明先生笑道:瞧你們這些笨瓜,真是笨到家了,我既然敢審池仲容,那肯定是要先将他手下人殺光光,一個也不能少。
兵不厭詐
不再理睬學生們的提問,陽明先生笑眯眯地換了官服,出學館入衙堂,後面跟着叽叽喳喳的學生仔們。坐到了堂上,就見陽明先生不怒自威,把驚堂木一拍:呔,與本官把人犯押上來。
堂下一聲應諾,十幾個士兵強扭着滿臉驚詫的池仲容,強迫他跪在堂下。陽明先生還沒開口,池仲容已經吼叫起來:王陽明,你瘋了?
陽明先生急忙看了看自己:本官很正常啊,哪裏有瘋?
池仲容怒極:王陽明,你若是念及滿城百姓的性命,還想再當這個官的話,就立即将老子放了,老子不與你計較。若是惹火了老子,發作起來,只怕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陽明先生更加詫異:池仲容,本官叫你來,是讓你與盧珂對質,你何出此恫吓之言啊?
池仲容:王陽明,不信你不知道我池仲容是何許人也,我是做賊之人。既然做賊,就要殺人,既然殺人,就要時時刻刻防止被人所殺。你這裏我既然敢來,就已經算計過的。如今這城裏空虛,只有衙門裏有三十幾個士兵,其他官兵俱已調回到各處的駐地,稍有異動,我立即就會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
陽明先生搖頭:真的聽不明白……
池仲容大吼:少跟老子裝糊塗,現今這座城內,唯一的武裝力量,就是老子從山上帶下來的九十三人,他們雖然人數少,卻個個身經百戰,以一當十。只要我一聲令下,頃刻之間,這座城池就會化為人間鬼域,屆時屍橫滿地,血流成河,勿謂言之不予也。
陽明先生作出害怕的表情:池仲容,我真的好怕怕……
池仲容:王陽明,瞧模樣你是不信,要不要咱們試試?
陽明先生:那就依你,試試好了。
池仲容大吼一聲:弟兄們,與吾動手,殺了狗官!
就聽堂下一聲應喝,龍光推着一輛手推車,車上滿載着不知什麽東西,用一塊油布罩着:大寨主,你的人來了。
我的人……池仲容驚疑地望着那輛車子:這是什麽?
龍光笑道:這就是你那身經百戰、以一當十的手下啊。說着,龍光突然将罩在車子上的油布扯落,池仲容定睛一看,只見那車子上裝載的,全都是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都是從頸子上齊根切斷。
再細數那人頭的數量,一顆不多,一顆也不少,剛好九十三顆,竟全是池仲容從山上帶下來的死士。看清楚這些人頭,池仲容慘叫一聲:王陽明,你好狠!“噗”地一口鮮血噴将出來,已經是委頓如泥。
精妙的殺人游戲
眼見自己帶下山的九十三名死士,眨眼工夫就死了個光光,死前連點兒動靜都沒有聽到。池仲容受刺激過度,當場吐血暈倒。衙堂上的人急忙将他翻倒擺平,揉胸口,彈腦門兒,掐人中,務須要救醒他,好明正典刑。
陽明先生這邊騰出手來,問龍光:龍光,你剛才為什麽要離開影壁牆?
不為什麽,龍光回答道:我就是站得時間久了,有些悶,走路活動一下。
陽明先生氣急敗壞:龍光你個該死的,真是不知道輕重,你不知道你的位置是多麽重要,當時的情形又是多麽危險。你的一舉一動直接關系到滿城百姓的安危,你竟然說什麽站得膩悶,要溜達溜達,那是你閑着沒事溜達的時候嗎?當時你差點兒沒把本官活活吓死。
有這麽嚴重?龍光目瞪口呆。
算了,不跟你這笨人說了。陽明先生悻悻地揮手:那邊池仲容已經醒過來了,我跟他說,他肯定愛聽。
池仲容果然非常愛聽陽明先生的話,醒來後第一句就問:王陽明,你究竟用了什麽歹毒的法子,能夠悄無聲息地殺掉我手下九十三人,他們死的時候我就在一邊兒,可我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聽到。
陽明先生笑道:池仲容,這事要是讓你聽到動靜,戲就沒法子唱了。你先說說,今天本官除掉的這九十三名賊人,可有一個不該死的?
池仲容道:要憑良心說,我之所以選擇這九十三人,正是因為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是鮮血淋淋,殺人無數。說他們該死,倒也沒錯,但他們終究都是爹生媽養的活人啊,你就這樣割草一樣,悄無聲息地把他們殺了,他們情屈命不屈。
陽明先生道:不然,不然,他們不止是命不屈,情也不屈。他們此番随你下山,個個懷中都藏了利刃,随時等你一聲令下,就将這座安寧的城池化為人間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