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記載。有關此事的原始記載如下: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有人出首義官李正岩、醫官劉福泰與賊通者。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狀示之,二人力辯無有。先生曰:即有之,姑釋汝罪。乃皆留于幕下,戴罪立功。
原始記載是說,實際上是有人告發了義官李正岩和醫官劉福泰,并沒有說是陽明先生自己惡搞,何以我們要将此事栽到陽明先生頭上呢?
這是因為,只有陽明先生自己,才有寫這封匿名信的沖動,而對于別人來說,是沒有任何可能這麽幹的。
先說為什麽認為只有陽明先生自己才會幹,這是因為,他盯上的這兩個人,一個是義官,一個是醫官。這倆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都是社會交際面比較廣泛,認識的人多。李正岩正是因為有一點兒小名氣,才會被任命為民兵的義官。而劉福泰是醫生,任何人都會希望與他認識并結交。
同樣的道理,這倆人也恰恰是橫水賊人的統戰對象。李正岩在當地有影響,是賊人拉攏結交的重點人物。至于醫者劉福泰,做土匪的少不了會受到刀創之傷,認識一個醫生,那是必須的。
但是,這些判斷最多只是個推測,沒有理由據此就斷定二人有罪。更何況,即便是這兩人與土匪有着聯系,也必然是秘密往來,不會讓別人知道。就算是有誰知道了,但一來惹不起土匪,二來還有求于此二人,不會有人犯這種忌諱告二人的狀。
所以這事是明明白白的,陽明先生斷定此二人肯定與土匪有着某種聯系。但麻煩的是,不會有任何人告發這二人,你最多只能是懷疑。
陽明先生當時一定在苦苦等待,等待着有誰跳出來舉報這兩人,他也正好趁機下手——下手幹什麽,這事等會兒再說。
但正如我們分析過的那樣,人們忌憚土匪,與此二人更有鄉誼,再加上日後少不了有求于此二人,所以當地人寫這封匿名舉報信的可能性,基本上來說是不存在的。
不會有人出面揭發這兩個人,但陽明先生手中确曾出現了匿名舉報信。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信是陽明先生自己寫的。
那麽,陽明先生已經是聖賢了,還要幹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嗎?
這種事,也只有聖賢才能夠幹得出來。你不是聖賢,想幹也幹不了,就算是幹了也沒任何效果。那麽,陽明先生這麽個惡搞法,到底有什麽實際意義呢?
這個意義,史書上寫得再明白不過了:
景晚,李正岩、劉福泰禀有機密事求見。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齊聲禀稱:欲攻桶岡,必經由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險要去處,亂山環拱,嶺峻道狹,從來官軍不能入。今有木工張保,久在蠻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
看看,這就是陽明先生寫匿名舉報信的最終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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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信,陽明先生早已精心地研究過這兩個人,認為他們必然與橫水、桶岡的土匪有着秘密往來,要破橫水、桶岡,必須由此二人出力才行。但此二人可以明着幫助官兵,也可以暗中治病救人,但要他們出賣橫水、桶岡的客戶,是不太容易的。
陽明先生此前肯定是多次敲打過二人,暗示二人幫助自己,但這兩人也一定是閉緊了嘴巴,咬緊了牙關,打死也不肯吭一聲。事到如今這二人還不肯開口,陽明先生這邊的戲,就不好唱了。
所以這時候有匿名舉報信突然出現,并最終将此二人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舉手投降。
所以這封匿名舉報信,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二是陽明先生自己弄出來的。
我們否定這封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就只能認為這信是陽明先生自己寫的了。
正是這封匿名舉報信,洞開了直入橫水匪巢的門戶,勾出了一位關鍵性人物:
木工張保!
賣山文契
聽到木工張保這個親切的名字,陽明先生心裏有說不出的溫暖,立功破賊,就全靠這位老木匠了。喝問道:此人何在?
李正巌和劉福泰兩人道:我們兩個無端被人栽贓,幸虧巡撫大人明鑒,不殺我們二人。所以我們誓死相報,老天保佑,正好遇到了張保,我們就逮住了他,此時正拘押在轅門之外,因為沒有大人的吩咐,不敢讓他進來。
陽明先生明鏡似的,早就知道這倆家夥認識木工張保,只不過,他們的腦子不像陽明先生那般聰穎,意識不到木工張保與破橫水賊巢有什麽關聯。此番被那封匿名舉報信一折騰,這兩人不得不絞盡腦汁,琢磨在陽明先生面前洗清自己的辦法。絕境終于讓他們不得不像陽明先生那樣思考,終于意識到将張保捉來,獻給陽明先生,是洗白自己唯一的法子了。
實際上,他們兩個都是本地人,最熟悉橫水賊巢的情形,如果他們以陽明先生的方式思考,至少能找到幾百個法子,解決掉橫水之賊。但正因為他們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橫水謝志珊才不會提防他們,才讓他們掌握了很多的機密。
也就是說,欲破橫水賊巢,未必非木工張保不可,只不過,知道橫水內部情形的人比較多,随手一抓,就逮了一個張保。而這一切,早就在陽明先生的算計之中,所以他才會故意欺負李正巌和劉福泰,目的就是這個。
現在這兩人終于想出了法子,陽明先生很是欣慰,吩咐道:你們倆悄悄出去,将張保給本官帶過來,注意不可驚動別人,也不要聲張。
兩人磕頭退下,不一會兒将木工張保帶了進來。陽明先生拿眼一看:嗯,果然是個老實巴交的糊塗人。不老實,賊人也不可能專門找他設計橫水賊巢,不糊塗,賊人也不會留下他的性命。似這般既老實又糊塗之人,要不就稀裏糊塗活一輩子,要不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到底是哪種結局,那全看他的運氣了。
心裏想着,陽明先生将案幾一拍:大膽張保,你竟然勾結橫水之賊,蹂躏鄉裏,甚至為賊人設置巢穴,布置機關,此乃殺頭之罪!左右,與吾推出去斬了。
別別別!張保吓傻了,急忙解釋道:巡撫大人,我就是個靠手藝吃飯的木工,誰給咱飯吃,咱就給誰幹活兒。哪承想到橫水那裏竟然是賊巢啊……
陽明先生怒道:胡說八道!你身為木工,豈有不知道自己設計的機關是什麽?你縱然花言巧語,也難逃今日一死,來啊,與吾推出去斬之……
這時候張保拼命哭叫求饒,身邊的幕僚假裝上前說情:巡撫大人,巡撫大人,雖然此人其罪當誅,但念其愚昧、不懂事理的份兒上,就饒過他吧。李正巌和劉福泰也跟着起哄求情,總之是大家一起來吓唬張保,非要吓到他徹底癱軟了為止。
估摸着鬧得差不多了,陽明先生這才作出餘怒未消的樣子,恨聲道:好,本官今日暫且不與你計較,且讓你給本官把你替橫水匪巢設計的地圖原樣畫出,左右前後,明棧暗道,進出機關,門戶方位,若是有一處你沒有畫明白,哼哼,休怪本官對你明正國法了!
丢了紙墨給木工張保,陽明先生退到帳篷外與幕僚們暢談他的致良知思想: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功夫……你們聽得懂嗎?
衆幕僚搖頭:……聽不懂。
陽明先生:這麽簡單的事,怎麽會聽不懂,你再聽我說……這時候有人出來禀報:巡撫大人,那木工已經畫完了地圖,請大人驗看。
陽明先生接過來一看,頓時樂了:這張保畫的,簡單就是一張賣山文契。
一點兒沒錯,張保被陽明先生吓住了,為了保命,咬爛了筆頭拼命回想,圖紙上畫得極是詳盡,什麽山上有什麽寨子,寨子裏邊有多少人,從什麽地方進去,又從什麽地方出來,什麽地方路平,什麽地方路險,什麽地方路寬,什麽地方路窄,如何上山,如何下山,畫得滴水不漏。
有這麽一張詳細的地形圖,橫水謝志珊算是死定了。
大破謝志珊
隔日,陽明先生命令諸軍齊進,頃刻間抵達橫水。
話說那橫水謝志珊,也是有着間諜為其通風報信的,他剛剛收到間諜的情報,說是陽明先生正在學館裏給弟子們講學。山寨中衆匪聽到這個消息,立即都給自己放了長假,有的下山游玩,有的出門搶劫,有的蹲在家門口喝燒酒,正逍遙自在,四方官兵突至,霎時間驚得橫水賊人,個個臉上變色。
震愕之後,橫水諸寨齊齊發出了一片驚叫聲,所有的賊人全都狂奔起來,沒頭沒腦地向着各個方向,有的跑去敲鑼,有的跑去打鼓,有的跑去搬運滾木,有的跑去飛快地關上寨門。還有的壓根兒就昏了頭,拿着刀只管亂跑。
狂奔了好久,卻不見宮兵進攻,山賊們這時候也緩過神來了,急忙集結兵力,布置迎敵。眨眼工夫到了晚上,山寨中的賊人驚心不定,沒人敢去睡覺,全都手持刀弓,蹲伏在隘口處等待着,生恐官兵突然掩至。可是山賊們足足等了一個晚上,也不見官兵進攻,原來陽明先生所率領的主力人馬,還沒有趕到,此時兀自在夜中疾奔。
次日,陽明先生率大軍趕到,在距離賊巢三十裏外紮寨,士兵們都去砍伐山木,搭建栅欄,表示這一次是玩兒真的了,不剿盡山賊就不會撤兵。暗地裏,陽明先生卻叫過來一支敢死隊,秘密授予他們戰旗一面,炮铳、鈎鐮槍、鐵槍等兵器若幹,吩咐道:你們這支敢死隊,等一會兒就跟着砍伐山木的士兵一起登山,但進了森林之後,就不要回來了,而要繼續往高處攀登,要爬到每一座山頭的最高處,然後收集茅草堆積起來,等到明天發起攻擊之後,你們就将旗豎起,放炮燃火,響應下面的大隊人馬。
夜裏,陽明先生吩咐士兵分隊休息并警戒,防範賊巢裏的山賊前來摸營。但是山賊終究沒有這個膽量,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陽明先生發布作戰命令,各隊官兵吶喊着向賊寨沖殺過去。寨子中的賊人也各自抖擻精神,發出了震天的吶喊聲,将那滾木礌石只管照正面的官兵砸将過來。雙方正激鬥得熱鬧,突然後面的山頂上號炮之聲不斷,濃煙烈火大起,這時候官兵們齊齊地發出了亢奮的吶喊聲:賊巢破了,殺啊!
聞聽巢穴已破,寨中諸賊頓時聞風喪膽,再也不敢與官兵相抗,發一聲喊,丢下山寨向着山林中逃竄。官兵趁機追殺落單的賊兵,戰事已經沒有懸念。這時候陽明先生布下的十路官兵也陸續趕到,官兵聲勢更振。
這說不明白的戰事,讓賊首謝志珊連連搖頭,他與另一名賊首蕭志模商量說:官兵雖然來勢洶洶,但是他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只能速戰,無法持久。持久則官兵必亂,縱然不亂,也會因為後方的糧草不濟,露出破綻來。所以眼下之計,就是我們先轉移到最堅固的老巢,你看如何?
蕭志模道:我看夠戗。你好好看看那濃煙烈火,是來自于什麽方位?再聽聽炮铳之聲,是在什麽地方響起?那裏就是老巢啊,只怕老巢此時已被官兵攻破。
謝志珊困惑:這事不對啊,不是說王守仁正在書館教弟子讀書呢嗎?怎麽這裏突然來了這麽多的官兵,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蕭志模道:甭管是怎麽回事了,你看那官兵已經沖咱們殺過來了,先走了再說吧。
謝志珊只好向着桶岡方向逃竄而去。
讓人難忘的臉
賊巢既潰,官兵在後面窮追不舍,追殺中賊衆自相踐踏,失足跌入崖谷之中活活摔死的,不計其數。
但官兵這邊也很凄慘,這一帶終究是匪衆的巢穴,謝志珊于山中設下了許多埋伏,有的是竹簽坑,士兵們只顧悶頭跑,“撲通”一聲跌入竹簽坑中,當即就是有死無生。還有的士兵爬過絕險的崖壁,追殺賊衆,被賊人反手丢一塊石頭,打在腦袋或是手上,也只能落崖而死。
但相對來說,還是賊衆死者居多。說到底,這些所謂的賊衆,不過是缺心眼兒的老百姓,以為自己躲在山裏,時不時出山搶劫點兒財物回來,就能過自己的小日子,輕松混口飯吃。卻又如何知道他們所謂的輕松,就是這樣死去。
這世道,獲利的大小,永遠是和風險相對應的。耕田勞作的收獲最少,但風險也最小。當賊做匪利潤是比較高,但風險大家也看到了。
端坐于中軍帳內,耳聽着四面八方傳來的厮殺聲,陽明先生連連搖頭:何苦,你說這是何苦呢?人活在這世上,總是要和別人交換生存資源的,這個交換過程越是公道,就越是要求你更多地付出,如果你只想着占別人的便宜,那麽別人就會讓你付出更慘烈的代價,這個就叫規律。
如果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那可真是取死之道了。正嘆息着,這時候有人來報:報告,逮到一個俘虜。俘虜?陽明先生着實吃了一驚。
打仗嘛,逮個俘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陽明先生為何要吃驚呢?
這是因為,戰争是最易于激發起人心中惡的社會活動,那些初上戰場的農家子弟,原本善良而又憨厚,可是經歷過幾場慘烈的肉搏與厮殺之後,人就變得冷血起來,對人的生命漸而失去了尊重。尤其是在這場戰事中,許多官兵不是被賊兵殺死,就是落入陷阱或是跌入山崖,這樣的慘狀更能激發士兵心中的仇恨。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陽明先生,都未必能夠阻止得了士兵們那充滿了酷毒與仇恨的報複之心。
只要是抓到賊人,就會以最殘酷的手法将其殺死。這個是戰時的常态。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賊衆中居然還有人能夠逃過一死,讓士兵們捉了活的。
如此之人,肯定有他的小門道,倒未必全都是運氣的因素。
陽明先生起了好奇之心:給我把俘虜帶上來。俘虜被拖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陽明先生喝道:擡起頭來。
那俘虜把頭一擡,陽明先生仔細看那張臉,頓時樂了。
俘虜的這張臉,真的很難形容。就這麽說吧,如果有這麽一張臉,即使是你在心懷怨怼的情形下,都不會砍了他,那麽陽明先生現在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讓你無法下刀子的臉。
這張臉,似乎可以用親和來形容,其中摻雜了幾分驚恐,又有點兒像是狗的表情,無知、天真,又時刻充滿熱情。這樣的一張臉,你踢他一腳倒是沒關系的,真要是讓你下刀子砍,你肯定下不了手。難怪此人在這種情形下,還能保住性命。
他的臉長對了。
終極智慧的問答
佛家說:相由心生。這個俘虜的相貌長得如此貼切,莫非他是個大善人?
可這世上,哪來的當山賊的善人呢?
佛家所說的相,與我們日常所見的相,是有着一定的區別的。雖然這二者都是表象,但高僧能從你的淡定中看出浮躁,從你的俊俏中看出貪婪與邪惡。若人的相貌與人的內心直接關聯,那這世道就好辦了,只要把長得醜的通通關進監獄,把長得美麗漂亮的,通通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豈不美哉?
事情沒那麽簡單,一個人容貌長得比較親和,只是他臉上的輪廓肌肉比較合作,與他的品性沒有絲毫關系。
但一個人的長相,卻會影響到別人對他的看法,直接影響到此人的人生。
這些個道理,陽明先生盡知。所以陽明先生冷聲問道:你在賊巢之中,地位恐怕不會太低吧?那俘虜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就是個小喽啰……
陽明先生大怒: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到了這步還要瞞天過海,難道你父母生下你,就這麽不值錢嗎?非要為群賊賣命而死,死後還要連累家小?推出去,枭首示衆!
這時候俘虜才慌了神,連忙擺手求饒:大人饒命啊,饒命啊,我說我全說,小人的名字叫鐘景,剛剛随謝志珊等逃到了桶岡,只因為小人的長相富有親和力,比較容易取得人的好感,蒙混過關,所以謝志珊差小的來打探情報……
果然是這樣,這個鐘景就因為長相有親和力,所以賊首謝志珊就高看他一眼,單單選擇他來打探情報,可見謝志珊也是個懂得用人之賊。
此番鐘景的來歷被陽明先生一眼看破,鐘景再也無咒可念,終于死心塌地投降了,情願臨陣反水,幫助陽明先生剪滅謝志珊。于是陽明先生吩咐給他酒肉,讓他把桶岡地帶的地形與山寨布置,畫一張清晰的圖出來。
拿到鐘景畫出的詳細地形圖,陽明先生笑道:每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壘後面,都有一條直抵其內的秘道。
正如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最軟弱的敏感點。只要找到它,你就能贏!
傳令三軍,即刻出發,徑取桶岡匪巢!
仍然是一成不變的老戰術,兵分奇正二路。奇兵以極少數精銳人馬組成,秘密行動,事先攜帶炮铳戰旗,潛入到賊巢最高處埋伏起來。單等到大軍殺到,再行放炮豎旗。正兵就是個橫沖直撞,連踢帶打,直接進攻。
這種戰事是不會有什麽懸念的,震天的喊殺聲中,賊巢之中突然炮響,随即是濃煙并烈火同起,官兵的大旗随風飄揚。然後所有的官兵齊聲吶喊:賊巢破了,殺賊啊,殺啊!
賊首謝志珊眼看這情形,只能是哀嘆一聲,束手就擒。
遇到陽明先生,真是沒咒可念啊。
逮到賊首謝志珊後,陽明先生與他有過一段親切的談話,這段話,是任何一本研究陽明先生的書都要引用的。所以我們也非要引用不可:
先生奉新奏準事例,即命于轅門枭首。臨刑,先生問曰:汝一介小民,何得聚衆如此之多?
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某平日見世上有好漢,決不肯輕易放過,必多方鈎致,與為相識,或縱其飲,或周其乏。待其感德,然後吐實告之,無不樂從矣。負千筋氣力者五十餘人,今俱被殺。束手就縛,乃明天子之洪福也。又何尤哉?
因瞑目受刑。
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門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當如此。
後人論此語:不但學者求朋友當如此,雖吏部尚書為天下求才,亦當如此。
有詩四句雲:
同志相求志自同,豈容當面失英雄。
秉铨誰是憐才者,不及當年盜賊公。
這段記載,不惟是詩寫得不好,而且其論其述,遠離了陽明先生的道之本義,讓我們距離終極智慧越來越遠。
那麽,這段問話到底隐含着什麽意義呢?
條條大道通智慧
陽明先生與謝志珊的對話,實際上是他與喬白岩對話的繼續。
喬白岩,當時的一名省部級領導幹部,他被任命為南京禮部尚書,臨上任前來找陽明先生聊天問道。
陽明先生說:學貴專!
喬白岩:說得太對了,你看我小時候學下棋,三年廢寝忘食,不眠不休,滿腦子淨琢磨下棋,至今再也找不到一個對手,可見學貴專。
陽明先生說:學貴精!
喬白岩:小王你說得太對了,你看我小時候學詩賦,斟詞酌句,由唐宋而漢魏,至今天下再也找不到一個對手,可見學貴精。
陽明先生說:學貴正!
喬白岩:哇噻,小王你說得太對了,你看我長大了之後學聖人之道,滿胸的正氣,滿腦門兒的學問,所以才升任為省部級領導幹部。可這事就奇怪了,我這麽大的本事,卻沒人承認我悟道,而你棋下不過我,詩寫不過我,官也沒我大,怎麽別人都說你悟道了呢?
陽明先生說:學棋、學詩和學道,都是個學習。但學道是學終極智慧,是大道,其他的都是荊棘小路,不是走不通,只是走起來太難了,又繞遠兒。所以說學棋叫溺,沉溺于游戲之中。學詩叫僻,專門琢磨咬文嚼字,不幹正事。總之,棋和詩都離終極智慧太遠,所以你才會下棋,會寫詩,玩得比誰都開心,但就是摸不到終極智慧的門檻兒。
喬白岩:……小王你看你這個人,真是不會說話,難怪官做不大……
把陽明先生與南京尚書喬白岩、賊首謝志珊的對話放在一起,那就是:不管你是下棋寫詩,還是殺人放火,這其中都有大學問,都有道,都存在着終極智慧。但是,下棋是繞遠兒,你之所以玩兒得開心,就是繞遠兒時的風景太美麗。寫詩則走的是一條荊棘小道,詩這東西不僅讓你寫得痛苦,也讓別人聽得痛苦,你說你閑着沒事寫這玩意兒幹什麽?至于當土匪,那就好比穿越萬丈的深壑,卻企圖抵達終極智慧的彼岸,不是你到達不了,而是途中的危險太多太多,不是被激流卷走,就是被大鱷魚逮到吃掉,總之是路子走得不對。
所以說,像陽明先生這般獲得了終極智慧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無非不過是做正确的事,走正确的路——而人生最難最難的,莫過于此。
說到正确的事,就提到了史書記載中有關陽明先生大破謝志珊的一些事情,有的史書上白紙黑字,記載說:陽明先生為了徹底了解賊巢內部的情形,曾與木工張保兩人一道,自稱工師,兼通地理,去賊巢探險。謝志珊見到他大喜,禮為上賓,盛情款待。于是陽明先生趁機周行賊巢,看清楚了所有的險要,然後還帶着五百小賊出來了。出來後陽明先生先将這五百小賊分布各處,使其消息不相通,另外又派了精卒千人,詐降混入賊巢之中,等到了發起進攻的時候,埋伏于賊巢的精兵趁機發炮放火,于是賊巢大亂,陽明先生大勝。
坦白地說,這段故事比之于正史的記載,要更刺激,更具有懸念和可讀性。奈何陽明先生平橫水、桶岡之賊,前後也只不過花費了二十天,這麽短的日子還要玩深入賊巢的花樣,時間上明顯有點兒緊張。
更何況,陽明先生是悟透了終極智慧之人,智慧是讓你獲得安全,遠離險地的東西。所以陽明先生絕無可能到賊巢裏玩兒命,萬一遇到哪個小賊喝多了,當頭摟你一刀,找誰說理去?
總之,智慧就是說起來簡單,聽起來更簡單,但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