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陽明先生生活在一個權力社會裏,在這個世界,權力無處不在。
權力是個壞東西,它不光是腐蝕掌握權力的人,同樣也腐蝕被權力淩辱的人。
掌握權力的人,會被異化為暴君。被權力淩辱的人,會被異化成無知懦弱而又殘暴的奴隸。事實上,正是奴隸和暴君的兩極社會,才構成了權力的現實。如果社會上不存在着奴隸,那麽暴君也就不稱其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會想盡辦法把盡可能多的人異化為奴隸,以延續權力的效力。
權力是暴力的産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規律是盲者的陷阱
人類社會,比之于動物界的原始物種,要複雜得多。這種複雜,就是因為人性太過于簡單——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
一個人以自我為中心,還好辦,你自己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懶得理你——但一旦有了兩個人,你以你自己為中心,他以他自己為中心,你希望他往東,他卻希望你往西,你指望他打狗,他卻指望你攆雞。這就構成了人與人相處最大的苦局。就如同圍棋一樣,雖然技巧簡單到了不堪一提的程度,但對弈的本身,卻導致了棋局複雜多變。哪怕是一個終生沉溺于棋道之中的國手,一輩子都見不到重複的棋局。而正是因為社會交際沒有重複之局,所以你的個人意志,甚至是你的人生經驗,必然會遭遇到不适用的麻煩。
這種極盡微妙的人心感覺,源自人性本身,是不可見的。我們總是通過最終的結果,才能知道這種微妙的存在。譬如你與朋友開了個玩笑,結果他立即翻了臉,與你不死不休,又或是随意無心,信口一說,已經惹得某人暗動殺機,這種事,正是人類社會最讓人痛苦的現狀。
這種人際關系不和諧的因素,構成了人類社會的陷阱,許多時候你一腳踩了進去,還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人性的沖突宛如一個個陷阱,失足踏入就會摔死;宛如一道道激流,不慎卷入就會萍漂無際;宛如一座座高峰,橫亘在你的人生面前,讓你舉步維艱。然而這些陷阱、激流與高峰,卻是你看不到的,所以不管你是多麽謹慎小心,都無法避免跌入。
人性中陷阱密布,你卻硬是看不到,這就如同一個盲者行走在殺機四伏的沼澤地裏,其僥幸抵達彼岸的可能性,幾乎可以說是不存在的——所以佛家說,衆生皆苦,苦就苦在看不到人性的隐秘沖突,如盲者般行走在泥沼險域。
佛将自己稱為覺悟者,就是我們最常說的悟道了。什麽叫悟道了?就是獲得了——甭管是怎麽獲得的——獲得了一種宏大的思想智慧,能夠居高臨下俯瞰人性,于是人性中的形形色色隐秘沖突,盡顯其中。這就好比正行走在高峰地帶的盲人,突然獲得了視力,舉目一望,眼見得自己正處于懸崖,不由得會驚吓出一身的冷汗來。
儒家成聖,道家修真,佛家成佛,古希臘哲學家追求永恒的真理,都是為尋求那潛伏在我們心中的神秘大智慧。儒家聲稱,獲得這種智慧的人,即可達到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不是你成了如神仙那般更為奇特的高級生命現象,而是人類社會的沖突規律盡看在你的眼裏,好比明眼人跳過一條小溝,繞過一個陷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遠離智慧的人們,則如同盲者一樣,一個接一個栽進陷阱裏,任誰也攔不住他們飛蛾撲火般自尋死路的沖動,因為他們看不到規律,在規律面前撞得頭破血流哭爹喊媽,是必然的事情。
陽明先生在經過了無數次難堪的瞎折騰之後,終于在龍場獲得了智慧上的突破,從那一天起,他眼中的世界,與此前已經是完全不同了。
此前的他,雖然也知道一點點人性的道理,但那種知道,猶如盲人拄杖夜行,必須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因為他看不到規律,不知道沖突隐伏在什麽地方,只能是假設處處都是陷阱,即便是在平坦的大道上,也不敢放開腳步。這種拘泥與謹慎,看起來就會非常可笑。而且最終還是無法避過陷阱,結果在午門之外被人扒掉褲子打屁股,搞得很沒面子。
正如明眼人才會坦然行走在人生大道上,獲得終極智慧的陽明先生,也從此獲得了對于自己的自由裁量權。現在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都有道理,就如同明眼人不管怎麽走,都不會讓自己跌進陷阱裏一樣。此時的陽明先生,再也不會遇到平常人才會遇到的麻煩。
于是先生欣然寫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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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日熙熙春睡醒,江雲飛盡楚山青。
閑觀物态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
道在險夷随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
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浪擊壤聽。
陽明先生這首詩,說的正是上述的道理。尤其是那一句:道在險夷随地樂……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雖然我周圍遍布泥沼陷阱,但是我看得見,因此就是不會掉進去,氣死你,氣死你,你有本事也把道悟了再說!
人性無法改變
陽明先生運氣好,他躲在龍場琢磨悟道的時候,正值游擊将軍仇铖搞掉安化王朱寘,大太監張永搞掉同樣的大太監劉瑾。朱寘倒還罷了,但劉瑾被搞掉,就意味着朝臣的複辟,首先是廢除劉瑾制定的審計大檢查和獎懲考核法,然後是給那些被劉瑾流放的倒黴蛋平反。
陽明先生是被劉瑾打的屁股,所以他這個反,是一定要平的。
但陽明先生這個反,平得并不是那麽解氣,他只是被升任了廬阮縣知縣。原先他可是京官,多次以朝廷大員的身份,和巡撫啦布政使啦等高官同桌審案,巡撫跟他說話是不敢大聲的:守仁同志你看這事,這麽個處理法行不行?……現在卻成了個七品芝麻官,巡撫再見了他,就會把手一揮:去,小王,把地掃一掃……總之很衰。
但官職卑微,也怪不了朝廷,打掉安化王的是仇铖,打掉劉瑾的是大太監張永、名臣楊一清。你王守仁搭順風車,坐享其成,給你落實政策平反,就已經很人道了,總不能把人家的功勞也讓給你吧?
所以陽明先生雄赳赳,氣昂昂,帶着大隊人馬出發上任去了。
跟在陽明先生屁股後面的大隊人馬,都是些什麽人呢?
都是他的弟子門人。
孟子說過:看到一個無知的嬰兒,向着火盆爬将過去,任何人都會大吃一驚,上前阻止。同樣的道理,看到一個盲者大步流星向溝壑裏走去,任何人也會急喊一聲:危險,止步!還是同樣的道理,悟道者猶如明眼人,看到不谙規律的芸芸衆生,前赴後繼義無反顧地沖向人性的晦澀角落,也會急切地上前勸阻。
所以,知道規律的陽明先生,就要勸阻不知道規律的人,別掉進陷阱。
所以,陽明先生酷愛講學。
講學,就是講道理,講規律,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做,才能夠避過人世間的危難險惡。
古今中外,舉凡參悟到了終極智慧者,如孔子,如孟子,如蘇格拉底,如柏拉圖,如釋迦牟尼,如耶稣,都有一個傳道講學的癖好。不是他們愛唠叨,而是無法眼看着別人如盲者一樣不停地在規律上撞個頭破血流,真的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就會出來提醒。而需要提醒的,又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所以這種提醒,就只能是采用開班辦學的方式了。
陽明先生的講課癖,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他不分時間場合地點,逢人就說,見人就講。不只是他自己講,還要他的學生們也到處亂講——可憐這些學生仔,原本就連規律的邊兒都沒有摸到,真不知該從何講起。摸不到規律的邊兒也得講,陽明先生甚至給他的弟子布置了硬性任務。他有一個弟子,去外地做官,剛剛到任事務繁忙,就寫信給陽明先生,央求開班辦學這事稍遲一些,結果慘遭陽明先生的狠狠修理。
看着不谙規律的人民群衆往火坑裏跳,陽明先生替你着急。
真的替你急啊!
這麽費盡力氣地講,到底管不管用呢?
來看看《靖亂錄》上怎麽說: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為之反風。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絕。
看看這段記載,我們就會知道,不管用,陽明先生的講學,連他的弟子都沒有絲毫的感覺。看看這段明擺着的瞎掰:城中失火,陽明先生公服下拜,天為之反風……這不明擺着胡說嗎?
學生們之所以胡說,崇拜陽明先生這是一個原因,但把陽明先生說神了,給自己臉上貼點兒金,這才是真實的心态。之所以要靠瞎掰貼金,就是因為不願意下苦心去琢磨。投機取巧,假冒僞劣,這也屬于人性的一部分。陽明先生可以洞悉人性,但他不可能改變人性。
也就是說,陽明先生可以自己悟道,卻沒辦法也讓別人悟道。這就好比學習成績好的學生,再努力也只能提高自己的成績,卻無法提高不肯學習的差學生的成績。
別人不肯悟道,怎麽辦?
沒法辦!
陽明先生只好——能者多勞,替大家幹活兒。
只能去立功
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真正悟到了人性大道之人,是不需要做事的,什麽事都不做,就是對這世界最大的貢獻了。而沒有領悟到人性規律的人,就需要賣命苦幹,只有賣命苦幹才能搞出點兒人生成就。
老子又說: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領悟到終極智慧的人,只需要在品德方面作出表率。如果這招不靈,那就對大家講課,讓更多的人明白人生規律。如果這招還不靈……那就得勞您大駕,自己幹活兒了。
但這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比智慧更生猛——權力!
權力這東西是群體的意志,是一種極為怪異的社會結構。比如石墨和金剛石,都是由碳原子組成的,但因為原子組成的結構不同,金剛石是世上最硬的東西,而石墨則軟綿綿的,一軟一硬,物呈兩極,但卻是結構不同的同種。人類社會也是這樣,不同的社會結構,呈現出不同的社會形态。有的是民權慘遭剝奪的專制體制,有的是民權廣泛的民主體制。雖然體制不同,但組織這些不同體制的人,卻沒有任何區別,區別只在于社會結構不同。
已經悟道的陽明先生運氣不是太好,他偏偏趕在了民權被剝奪得最為殘酷的皇權專制時代,這時候權力遠比智慧管用——沒悟道的時候,陽明先生就比劉瑾有智慧,可有什麽用?屁股照樣挨板子。
現在雖然陽明先生悟了道,可是他這個道悟得太遲了。此時皇權一統,名臣楊一清和大太監張永已經形成了對帝國具有決定性作用的黃金組合,楊一清在內閣替張永炒作,張永在宮裏替楊一清炒作,兩個人扛着權力相互替對方立德,所以這立德之事,就暫時輪不到陽明先生了。
不讓立德,那就立言如何?
陽明先生正是這麽想的,所以他不停地開辦各種名目的學習班,廣招弟子,見人就講。
可立言這事也輪不到陽明先生。時有名臣王瓊出任兵部尚書,正趕上江西鬧土匪,這土匪鬧得兇啊,沒人治得了。王瓊就琢磨:誰能替咱們把土匪擺平呢?順着人頭一撥拉,哈哈哈,發現了王守仁。
誰讓王守仁那厮,又有立德的本事,也有立言的本事,你很拽嘛!少來了,立德立言這事以後再說,先去立功,把江西的土匪剿滅了再說。
升陽明先生為都察院右佥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等地。
這個職務,就是讓陽明先生把土匪剿滅了。現今土匪都聚集江西,偏偏叫陽明先生去巡撫南贛,你不先行剿滅土匪,如何撫又如何巡?
沒法巡也得巡,正德十二年正月,陽明先生赴任南贛。
走水路,行至吉安府萬安縣,就見前方行人奔逃呼號:土匪來了啊,鋪天蓋地的土匪啊,逢人就搶,見人就殺,大家快點兒逃命啊!正搖船的舟子見狀驚慌,立即就要将船掉頭,逃往安全地帶。
陽明先生出艙,大喝曰:不許掉頭,迎着土匪沖過去。
老子都得道了,還怕你們一窩小土匪?
帝國沒有賠償法
陽明先生讓船迎着土匪沖過去,是基于他對人性規律的徹底性認知。
人這種動物,沒有哪個是生下來的先知先覺,都是在後天環境的成長之中,與外部環境的刺激信號形成反饋,大腦最終形成了對某種信號的選擇性敏感。如陽明先生詩書世家,縱然是他懶得悟道,也必是一代風流才子。而一個生長在土匪窩中的嬰兒,因為外部缺乏對知識的刺激,也就難以形成大腦的敏感點,想成為陽明先生這樣的人,非得幾代人栽培才可。
同樣的,一個優秀軍事人才的出現,也需要相應的環境。大明帝國雖然隔三岔五總鬧出些群體事件,但卻沒有持續性的規模戰争,而這就意味着軍事方面人才的稀缺。即使有零星幾個對軍事超級敏感的異類,也奈何不得儒教文化氛圍濃厚的社會環境,不是将其絞殺,就是難以找到追随者。
從這個規律上判斷,活躍于江西一帶的土匪,雖然人多勢衆,但卻未必擁有強勢的軍事人才。烏合之衆雞鳴狗盜的可能性,近乎百分百。
也就是說,陽明先生要對付的是些雞鳴狗盜之徒,而這類人又有什麽特點呢?
放着好端端的人生之路不走,而是淪為雞鳴狗盜,那是因為他們的智商過低——略高一點兒就會老實耕田,再高一點兒就會辛苦讀書。在大明帝國的黃金時代,讀書種子稀缺,大凡一個人願意讀書,朝廷就會給你提供祿米,鼓勵你讀書,可朝廷的祿米放在那兒你不拿,卻偏偏當了土匪,你說這智商靠得住嗎?
智商低的人距離文明有些距離,距離動物界卻比較近。這就注定了智商靠不住的人,都有幾分奴性。而奴性具有這樣的特點,他們不谙規律,不懂得起碼的道理,唯獨對暴力和權力有着極度的恐懼心理。
有恐懼就好辦。只要你恐懼,那麽陽明先生就可以吓唬住你。
《靖亂錄》之中,這樣描寫了那些智商超低、因其過強的奴性而終日陷入恐懼狀态的土匪們: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贛。道經吉安府萬安縣,适遇流賊數百,肆劫商舟。舟人驚懼,欲回舟避之,不敢複進。先生不許,乃集數十舟,聯絡為陣勢,揚旗鳴鼓,若将進戰者。賊見軍門旗號,知是撫院,大驚,皆羅拜于岸上,號呼曰:某等饑荒流民,求爺赈濟活命。
看到了沒有,這就是那些低智商、高奴性的土匪們。他們剛才還在氣勢洶洶,殺人放火,欺男霸女,突然見到幾艘空船,一個戴了官帽的長胡子,就忙不疊地跪下了。你說他們至于嗎!
見了弱者就欺淩,其手段殘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見了強勢就下跪,其奴性表現令人嘆為觀止。
差不多和陽明先生同一時代的法國,有智者孟德斯鸠撰《論法的精神》,書中說道:世上的政體有三種:君主政體、共和政體和專制政體。君主政體需要尊嚴,共和政體需要信用,而專制政體,則需要恐懼。大明時代的帝國治下,就是這般滿心恐懼、極度無知又充滿了不可救藥的奴性之國民。
對此,陽明先生的認知,比孟德斯鸠更為深刻。
于是陽明先生不緊不慢地将船停靠在岸邊,派了手下人拿了小旗上岸,宣布道:巡撫王老爺知道你們缺心眼兒,又懶到骨子裏,弄得吃不上飯,所以才因饑寒交迫淪為土匪,現在宣布你們立即解散,等待王老爺給你們發放救濟糧。如果你們再橫行不法,就不跟你們客氣了!
這事就算是處理完了。
處理完了?那遭到土匪搶劫的人怎麽辦?
算他們倒黴吧,這節骨眼兒上還是少惹事兒。
理論上來說,陽明先生既然不追究土匪,那就應該用公款支付被搶奪人家的財産和生命損失,可如果有這種好事兒,《年譜》不會避而不談,但既然沒有談到,應該是沒這回事兒——帝國沒有賠償法,所以我們也沒理由追究陽明先生。
把暴民關在籠子裏
悟道是件好事。
但你悟道之後,也許會和陽明先生同樣地失望。
陽明先生生活在一個權力社會裏,在這個世界,權力無所不在。
權力是個壞東西,它不光是腐蝕掌握權力的人,同樣也腐蝕被權力淩辱的人。
掌握權力的人,會被異化為暴君。被權力淩辱的人,會被異化成無知懦弱而又殘暴的奴隸。事實上,正是奴隸和暴君的兩極社會,才構成了權力的現實。如果社會上不存在着奴隸,那麽暴君也就不被稱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會想盡辦法把盡可能多的人異化為奴隸,以延續權力的效力。
權力是暴力的産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陽明先生一定深入想過這個問題——又或者,以他的智慧,也許根本用不着想,上德不德以為有德,連這種事都要費腦筋去想,那未免太沒勁了。
但陽明先生一定曾經長時間盯着負責軍營後勤事務的一名老衙司在看。
這名老衙司真的好老了,頭發花白,腰身佝偻,走幾步就要喘息上大半個時辰。如這般老人應該坐在家門前,品着香茗,安享晚年,但他卻必須要出來工作,以養活他那正坐在家門前,品着香茗,安享青年的兒子。
養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比養個老人更要花錢。老人最多不過是一口熱乎飯,一碗溫水,再就是陪着聊聊天,這就夠了。可年輕人的需求就比較多,他要吃最精美的飯菜,穿最華麗的衣服,還需要年輕美貌的女人——而且一個還不夠,似乎多少美貌女人也不夠。
所以這老衙司,他的家庭負擔就比較重。
朝廷開出來的微薄薪水,最多只能讓老衙司餓不死,卻無法滿足他兒子的無盡欲望。
只能是另想辦法。
辦法也不是沒有,老衙司的工作是度支軍中糧草,一旦有征剿土匪的官兵要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老衙司就會比任何人更早地知道。所以這老衙司就在土匪的總部挂名了個信息搜集員的兼職,勉強維持了家用。開始時陽明先生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不起眼兒的老衙司,但幾次征調官兵,山匪都聞風而走之後,陽明先生就盯上了這個老頭兒。
拿這個老衙司怎麽辦呢?
殺了他?
好像不妥吧?你陽明先生是個悟道之人,至于跟個老衙司過不去嗎?
留着他?更不妥,這老頭天天不辭勞苦替土匪送情報,看着讓人上火啊。
想來想去,陽明先生在晚上臨睡覺時,突然派人把這個老衙司叫進來,商量道:老人家啊,你這麽大年紀,還兼職替土匪賣命,真夠敬業啊。你說我要殺了你吧,你年紀真是太大了。不殺也成,可你至少得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吧?
老衙司詫異地看着陽明先生:巡撫老爺,我聽不懂你的話耶。
陽明先生攤攤手:聽不懂就算了,推出去斬了。
老衙司驚叫起來:老爺老爺別玩兒真的,我招我招我全招,我把土匪設置在城裏的秘密聯絡站全部告訴你,求求你別殺我……
陽明先生搖頭嘆息:唉,人性啊,人性!
陽明先生先下令将城中土匪的秘密聯絡站全部拔除,然後下令:既然人性如此難纏,是非好歹懵懂不知,那也好,咱們就弄個鐵籠子出來吧,把暴民關進籠子裏,或許你們會老實一點兒。
又嚴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日輪一家,沿門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時報官,如或隐匿,十家連坐。所屬地方,一體遵行。
這就是《靖亂錄》中所記載的,由聖者陽明先生所推行的保甲法。在此之前,民衆還是有一定自由度的,而保甲法的實施,将徹底剝奪民衆那微乎其微的自由度,從此淪為囚籠中的奴隸。
以陽明先生的聖者之智,他要琢磨着把老百姓關進籠子裏,老百姓又能有什麽辦法?
然則,以陽明先生聖者之智慧,他為何不選擇把暴君關進籠子裏呢?
很簡單,暴君只是暴民的産物,你依附暴君,對付暴民是可以的。但如果你想對抗暴君,首先遭遇到的就是暴民——而這就意味着,你将淪為天下人的公敵。陽明先生可不傻,才不上你這個當。
而這個保甲法,于民衆而言并無絲毫實際意義。事實上,正是因為民衆先行将自己關進了無知的籠子裏,所以才會有陽明先生的保甲法。任何時候,一旦民智開啓,獲得智慧,也就獲得了與權力分庭抗禮的資本,這時候,民衆也就獲得了自由——總之一句話,民衆的自由,只能是通過智慧自行獲得,任何人,哪怕是聖人,也無法拯救一個沉溺于無知之中的惰民。
這或許是陽明先生保甲法的本意。
用兵如神
如果一定要替陽明先生說句公道話,那就是:他的保甲法本意,并非要将民衆關進籠子裏,而是将民與匪分開。
要知道,民衆百姓是無拳無勇的,特點就是懦弱。而土匪則混雜于民居之間,就是要最大限度地将自己與百姓混淆。這樣做的目的,有三個心理因素:首先是即便是壞到家的土匪,他也不認為自己是惡人,只是世道太壞了,他才被迫替天行道。所以在土匪的心裏,他比聖人還要純潔。這麽聖潔的土匪,跟你百姓攪和在一起,是看得起你。其次,舉凡匪惡之人,也都是以己度人,認為自己壞,別人更壞,世上壓根兒就沒有好人,既然你老百姓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人,還有什麽好說的?最後一個才是土匪的隐身之術,混于民衆之中,官兵來了他是比老百姓還勤懇的老百姓,官兵前腳走,後腳他仍然是兇惡的土匪。
所以陽明先生的保甲法,實則不過是堅壁清野,切斷土匪與百姓之間的聯系,讓百姓不敢支持土匪,讓土匪陷入孤立之中。
但即使有了這個保甲法,陽明先生仍然不敢相信百姓——或者是說他更擔心土匪的狡詐。
所以他在剿匪之前,不敢調集官兵,唯恐消息走漏,土匪撒丫子逃開。一旦讓土匪逃入原始森林之中,你追都沒地方追去。等你糧食吃完,前腳撤走官兵,後腳土匪就回來,煩也煩死你了。
又或者,陽明先生根本就不相信別人的軍隊,他要親自創建一支新的軍隊出來。只有自己創建的軍隊,才能夠得心應手地為他所用。
這支軍隊,實際上是民兵。
陽明先生令各州縣精選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要人品端正,不能有絲毫的惡習,憨厚、老實、聽話,再加上力氣大,這是最優秀的士兵人選。這樣的人實際上數量不多,總共訓練出了一千來人。再挑選讀書識字、喜歡讀兵書的年輕人成為将領,每天将這些年輕人集中起來訓練。
幾百號人集中在一起訓練,飯總是要吃的。所以每天官道上絡繹不絕,來來往往都是運輸軍糧的兵車,訓練的士兵們也是今天調到這裏,明天調到那裏,軍隊行動的方向路線,全無個規律準頭兒而言。
真的沒規律也沒準頭兒,四個分隊的民兵各二百五十人,每支部隊都接到不同的命令,向着完全不沾邊兒的方向行進,有的是說去運軍糧,有的是說移營,有的是說把守城隘,有的純粹是急行軍逗樂子。諸軍正匆忙趕路,突然又各自接到命令:進剿詹師富匪夥。
在幾省交界之地,如詹師富這種史上默默無聞的小土匪有許多。追溯這些小土匪的身世,莫不有個特別能吃的技能。這些人多是食量超大,力氣也超大,但卻極是惜力的懶漢。他們能輕而易舉地舉起沉重的碾子石磨,一頓飯只是半飽,也要吃掉一鬥米,但卻絕不肯下地幹農活兒。所以這類人不管在任何時代,都是天生的土匪。詹師富之所以頭一個挨刀,因由只是他偏偏跑到陽明先生的地盤上添亂。
這就不能怪陽明先生跟他不客氣了。
民兵突襲長富村,村子中的土匪絲毫也不知曉,正在幸福的酣睡之中。陽明先生很可能布置的是四面圍村,突然放火,然後殺掠而入,則可全殲盤踞在村子裏的土匪。這種打法是最符合兵法的,但陽明先生知道兵兇戰危,才不會親臨第一線,萬一被敵軍的冷箭射到,那可就太劃不來了。所以抵達長富村的四支軍隊,并沒有圍村,而是聚攏在一起,大喊大叫,明火執仗地殺入村中。
這個意思是說:土匪們,你們快點兒跑啊,跑慢了別怪老子砍你腦殼!
對于前線作戰的部隊來說,這種打法更科學,更符合兵法,因為不圍村的話,土匪就會瘋狂地逃跑,不會較真兒跟你真的對砍。但如果你把村子圍上,逼得土匪跟你玩兒命對砍,那可就說不準誰死誰活了。
饒是官兵這邊打法完全符合科學發展觀,但土匪終究是土匪,還是讓陽明先生這邊吃了虧。
暗夜糊塗仗
長富村剿匪,陽明先生既然不到場,那總得有個懂軍事的在現場發號施令。這個人就是指揮覃桓,所率部隊是廣東民兵。指揮人員中排第二的是個縣丞,叫紀镛。排第三的是從民兵中提拔起來的義官曾崇秀。是夜一聲號令,民兵吶喊着蜂擁而入,指揮覃桓一馬當先,縣丞紀镛随之,後面是拼盡了力氣瘋吼的民兵,人手幾支熊熊燃燒的火把,見到屋子,就從門或窗丢一支火把進去,霎時間房屋燃燒起熊熊烈火,燒得屋子裏的人鬼哭狼嚎,光着身子沖将出來。
外邊的民兵正等着你沖出來呢,不由分說,摟頭就是一刀。
要知道,這些民兵也是頭一次參加戰鬥,心裏的恐懼,比被燒得焦頭爛額的土匪更甚。他們根本不敢看土匪一眼,只想快點兒殺了對方,自己就安全了。
事實上,他們殺的到底是百姓還是土匪,這個事兒從未有人較過真兒。但真要是較起真兒來,殺的是百姓的可能性更高些。
但要先将長富村裏的土匪和百姓區分開,這個事可就難了。戰争這東西的殘酷就在這裏,良莠不分,玉石俱焚,最倒黴的往往是被土匪死纏住的百姓。
戰場之上,殺敵是次要的,首要的任務是保全自己。而要想保全自己,除了眼下這個辦法,是不存在第二招的。所以,長富村的百姓,冤死也就冤死了,他們永遠也找不到個說理的地方。
說過了兵兇戰危,官兵這邊正向村子裏沖,就聽見前面喊聲大震,竟然是被吵醒的土匪們,不說快一點兒撒腿跑路,竟然光着膀子,露出胸肌,集結起來,打着火把舉着鋼刀,迎着民兵沖殺過來。
這就是長富村的實際情況了,實際上這裏是一座匪村,家家戶戶都是土匪,但同時也是善良的老實人。匪巢紮在這裏,老婆孩子也在這裏。白天家家戶戶其樂融融,夜晚出門殺人放火搶劫財物。土匪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會慢慢地用土匪文化熏陶百姓,将女人孩子也變成和他們一樣滿腦子弱肉強食觀念的匪屬。但如果不說殺人放火的事,單看村子裏的人,和別的村子并無區別,都是一樣的普通人。
以前官兵來征剿,強壯的男人逃光光,村子裏只餘女人孩子,官兵是沒辦法動手的。但如此深夜,又是偷襲,土匪的女人孩子可就倒黴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匪首詹師富不退反進,率匪衆迎戰民兵,保護自己的妻兒老小。
殺啊,砰砰砰,噗噗噗,刀槍撞擊在一起,戳入肉中,砍進骨頭,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
眼見得詹師富怒氣沖沖、挾刃帶血地沖将過來,指揮覃桓急叫放箭,并向四處投擲火把。萬不承想這時候他座下戰馬被這夜晚的沖天火光與震耳欲聾的吶喊之聲吓到腿軟,突然之間腳下一個打滑,戰馬竟然跌倒。未待爬起,詹師富早已一個箭步沖到,一刀将覃桓砍死,回手一抓,抓住了騎在馬上正想掉頭的縣丞紀镛的腳腕兒,猛地掄起,紀镛發出一聲慘叫,“砰”的一聲,身體被詹師富重重地摔在一只石碾子上,當場被活活摔死。
這是長富村匪幫轉敗為勝的最好時機!
官兵這邊,三名指揮人員一下子就讓人家幹掉了倆,而且還是排在最前面的兩名指揮官。餘下的人,這就等于是群龍無首了。
可詹師富哪曉得這事兒?一擊得手,趁官兵們吓得呆了之時,他急速掉頭,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