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安化王聽了大喜,就立即打發城中所有部隊,通通出城去守渡口。只留下了一個叫周昂的親信,負責寧夏城裏的治安工作。
這麽一來,內城就空虛了。
四月二十三日那天——也就是安化王起兵的第十八天,朱寘出城祭祀社稷,命令仇铖同去。仇铖聲稱有病,安化王居然真的信了。等祭祀過後,就派了親信周昂來探望仇铖的病情。
仇铖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等周昂進來。周昂進來後,關心道:老仇啊,你的身體到底怎麽樣啊,領導們都很關心啊。
仇铖哼哼道:我的身體沒什麽,倒是你,要多關心關心自己了。
周昂道:我的身體,不屬于我自己,它屬于各級領導。所以我一直為領導們關愛着我自己。
仇铖搖頭:不過我瞧,你對自己身體的關愛,明顯讓領導們失望了。
周昂詫異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會吧,你看我這腰板兒,看我胸前的肌肉塊兒,沒有什麽地方失職嘛。
仇铖道:失職的地方,在你身後。
周昂回頭,霎時間臉上變色。
你們不過是墊腳料
當周昂回頭的時候,恰見數十名彪形大漢,人手一只超大號的巨錘,将他團團圍住。周昂急叫救命,可這時候哪還來得及,就聽見哐哐哐,啪啪啪,噗噗噗,哧哧哧。可憐周昂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生生被巨錘武士們砸成了肉餅。
随着周昂的肉體被消滅,仇铖已經一躍而起。早有親随立即替他套上甲胄,遞過來長劍。外邊就聽戰馬用力打着響鼻兒,百餘名精選出的死士親信,早已是人人持戈在手,排好了最具戰鬥力的隊形。
仇铖上馬,大呼一聲:弟兄們,機會難得,像安化王朱寘這般缺心眼兒的對手,這輩子沒第二次了。立功留名,加官晉爵,機不可失啊。
衆人頓時激憤起來:殺入王府,活捉心眼兒不夠用的安化王,提薪之日,就在眼前啊!
這百餘名骁死之士,在仇铖的率領下沖出門來,沖上長街。此時城中士兵皆已派去守河,城中空虛,仇铖所率百餘人如入無人之境,頃刻間殺到了安化王府門前。知識分子孫景文正搬了張小桌子,在安化王府院子裏辦公,忽見來了這麽多人,驚訝地站起來:老仇,你哪弄來這麽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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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铖笑道:都是追随我多年的親兵死士,砍你腦殼,跟玩兒一樣。
孫景文大駭:老仇,你不會想不開吧?若是幫助安化王奪得天下,加官晉爵,就在眼前啊,你怎麽肯舍棄這樣的好機會呢?
仇铖笑道:你說你這個人,自己心眼兒不夠用,就以為人人都缺心眼兒啊?像你們這種蠢貨,原本不過是我們提薪加獎的墊腳料,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塊兒料啊?左右,與我把這個蠢貨的腦殼切下來,拿鹽腌了,送到朝廷換銀子回來……
孫景文同安化王剛剛組成的領導班子十幾人,通通被仇铖宰殺了。然後仇铖按劍進入安化王的卧室:王爺,收拾一下東西,住到大牢裏去吧,放心,我會讓獄卒好好照顧你的。
當時朱寘那張生具異相的臉,實在是說不出來的驚訝啊。他解釋,勸說,苦口婆心,泣淚銘血,全都白扯。因為他許諾給大家的,全都是空頭支票,還要流血賣命、僥幸存活才有可能享受到。可現在把他老兄拖監獄裏去,工資獎金津貼等各項福利,馬上就能夠套現,孰輕孰重,孰易孰難,大家心裏都有一本賬。
安化王,出師未捷先入獄,長使笨人淚滿襟。他被仇铖逮到,餘衆頓時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态,霎時間全部反水,只有零星個別卷入較深的,只能是拖兒帶女,向着中亞草原策馬狂奔,逃到歐洲去做流浪漢了。
等到楊一清和張永率京軍趕到,安化王已經在大牢裏吃了快一個星期的牢飯。這一個星期仇铖也沒閑着,生恐有人劫出安化王,他抓了一千多名嫌疑犯,通通下在大牢之中。
楊一清是儒家老臣,看了這情形,連連搖頭,說:抓的人太多了,快點兒把那些無辜的人放了吧。
大太監張永卻持反對意見:不對,是抓的人太少了,讓士兵就在城中展開搜索,看誰不順眼,一塊兒逮起來。抓到的俘虜越多,咱們這次出師才越有面子啊,等到北京城獻俘的時候,光只是俘虜走上兩個時辰,皇上看得也開心啊。
楊一清搖頭,說:張公公,皇上的面子固然重要,可這些人被無辜卷入這次事件中,他們的父母妻兒,還在家中哭泣等待,咱們能擡擡手,就擡擡手吧,公公這邊的手一擡,可就是功德無量啊。
張永被說得動了心:嗯,救人一命,功德無量,這話你說得對。可是……為了救別人,把咱們自己搭進去,那未免太虧了,你說是不是?
楊一清眼珠一轉,心念忽動,就說:張公公擔心捉去北京的俘虜數目太少,皇上不高興。那我替你找一件事,保證能夠讓皇上高興,不知道張公公敢不敢幹?
張永道:只要能夠讓皇上高興,沒有咱家不敢的,你快說什麽事吧。
楊一清拿起張永那肥肥白白的手,在對方的手心裏,寫了一個字:
瑾!
你知道得太多了
《明史·楊一清傳》,有一段楊一清說服張永的詳細記載,當他在張永的手掌心裏寫了個“瑾”字之後,張永登時愕然,不作聲,楊一清索性把話說得更透,這時候張永才為難地說:劉瑾深得武宗天子的歡心,一日不見劉瑾,就悶悶不樂,值此劉瑾已經羽翼養成,撼之不易。
永難之……一清慷慨曰:公亦上信臣,讨賊不付他人而付公,意可知。今功成奏捷,請間論軍事,因發瑾奸,極陳海內愁怨,懼變起心腹。上英武,必聽公誅瑾。瑾誅,公益柄用,悉矯前弊,收天下心。呂強、張承業暨公,千載三人耳。永曰:脫不濟,奈何?一清曰:言出于公必濟。萬一不信,公頓首據地泣,請死上前,剖心以明不妄,上必為公動。茍得請,即行事,毋須臾緩。于是永勃然起曰:嗟乎,老奴何惜餘年不以報主哉!
這段記載,應該是很給力的了。楊一清精心算計好了每一步,用以說服張永,最後把張永說得勃然而起,具有很強的文學色彩。
但這段記載,應該是瞎掰出來的,即便是真事,也只是他們之間的部分談話,并非全面的記載。任何人,處在張永的位置上,被一個居心叵測的怪老頭兒撺掇着冒如此之風險,張永肯定會問一句:我冒這麽大風險,幹這麽樁怪事兒,你給我什麽好處?
要知道,張永是那種為了烤熟自己的一只雞,不惜把你家房子放火燒掉的邪惡人士。其人冷血殘酷,陰狠毒辣。就在被他押解往北京獻俘的隊伍之中,至少有六十一人,他們只是駐守在寧夏的低級官兵,并沒有參與安化王的謀反事件,但是張永為了讓俘虜隊伍長一點點,強行将這些人拖入俘虜隊伍之中,拿這些人的身家性命,換取自己的功名富貴。
如張永這樣的人,楊一清的那般說辭,是決計不會讓他冒這種風險的。
從歷史記載推測起來,楊一清之說服張永,應該是這樣一個次序:
首先,他告訴張永,朝臣正在策劃一起聲勢浩大的造謠行動,就是所有人一起瞪倆眼珠子撒謊,硬說劉瑾要造反。
事實上,就在楊一清往說張永的時候,北京城中,已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數不清的神秘人士出入于公卿府門,四處傳播一條流言:劉瑾将于八月十五謀反舉事!
這個謠言也不是憑空造出來的,自打安化王謀反之後,北京城中就實行了戒嚴,唯恐有不法分子于城中響應朱寘,所以實行了宵禁,隔絕了消息。夜晚巡邏的士兵兵甲撞擊之聲,都被傳成了劉瑾正在秘密調集軍隊。而且安化王起事,正是打着誅劉瑾的旗號,這就從側面強化了這個謠言的可信性。
廷臣與楊一清之間,暗通消息,準備利用安化王起事之機,趁機栽贓劉瑾謀逆,将其剪除。剪除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劉瑾搞出來個審計大檢查,讓朝中百官沒法子混了,不搞死他,大家都沒飯吃。但要搞掉劉瑾,就必須尋找一個可以替代劉瑾的人出來,否則的話,武宗皇帝就決不會答應。
所以,楊一清真正對張永說的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張公公,搞掉劉瑾,由你取而代之。從此公公在宮中,我在朝廷,此呼彼應,暗通聲氣。如果有人在宮裏威脅到你的位置,我在朝中替你擺平。如果我在朝中遭遇到麻煩,由你在皇上面前替我擺平。咱們哥倆你幫我,我幫你,共同發財,永葆富貴,不亦樂乎?
張公公,若是你不答應的話,我們只能找別的太監做內應。不管我們找的人是誰,但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的——等他獲得了權力,第一個要幹掉的,就是你。
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就意味着參與其中,或者跟我們一起幹,或者被我們幹掉。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劉瑾時代的落幕
八月初,當大太監張永押着俘虜行至京城時,城裏城外已是消息滿天飛,皆言劉瑾欲行起事。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以為劉瑾要造反,還是與楊一清等廷臣有密約,遂星夜疾馳,搶在劉瑾得知之前,于八月十一日先期入京。
武宗天子得報大喜,立即命太監給自己套上一身笨重的鐵甲,這小皇帝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決死沙場,馬革裹屍。最喜歡不過的就是以勝利者的姿态,欺負那些倒黴的戰俘們。
武宗武服出大內,親迎張永于東安門,文武百官排成方隊,在橋東充當拉拉隊。不久就見張永威風凜凜,騎在馬上,押解着蓬頭垢面的戰俘而來,武宗大喜,傳旨将安化王全家押送至王館,稍後男子全部宰掉,女性送入鳳陽大牢高牆之內圈起來——這些女人從此被關進一個神秘的世界。
但是俘虜人數還是太少,不一會兒工夫就走過去了,武宗不盡興,又命将俘虜們拖回來,從東華門重新入城,其時金鼓之聲響徹大內,武宗玩兒得喜不自勝。
玩兒過了獻俘,武宗皇帝親自擺酒,為鐵哥們兒張永接風。大太監劉瑾、馬永成陪坐,酒一直喝到大半夜,劉瑾先走了——他可真不該走。劉瑾前腳出門,就聽“撲通”一聲,張永後腳已經跪在了武宗面前,從袖子裏掏出來一封楊一清代寫的投訴信,歷數了劉瑾一十七樁大罪。
當時武宗天子那個別扭啊,低下頭不說話。而這小皇帝的表現,早由楊一清推演得分毫不差,于是張永按照楊一清的吩咐,趴在地下抱着武宗皇帝的腳,滿臉是淚地哀求:陛下,老奴為了你,可是連性命也不要了。陛下不肯殺劉瑾,老奴就死定了,老奴死倒是沒關系。只不過老奴死了,陛下你落入劉瑾的手中,等過幾天他造起反來,那可咋整啊,啊,陛下,咋整啊!
實際上武宗心裏很清楚,劉瑾是沒膽子造反的,連安化王系朱氏皇族血親,造反都落得這麽個結果,劉瑾連卵子都沒有,這反又是如何一個造法?可問題是他對張永也是極為信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所以舉棋不定,左右為難。
關鍵時刻,大太監馬永成突然跳了出來,狠狠地給劉瑾上了一記眼藥:陛下,你就別猶豫了,張永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劉瑾他就是要造反,好多人都已經去他那裏表忠心去了,單單瞞着陛下你一個人。今天這件事,就算是張永不說,我也要冒死上奏的,陛下,生死關頭啊,你就下旨吧!
馬永成突然跳出來,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定是早有廷臣在他面前做了手腳,下了眼藥,如果張永不挑頭說話,那麽出頭打掉劉瑾的人,一定是他。
下旨……武宗長嘆一聲,唉,做皇帝難啊,連自己最寵信的手下都擺不平,真是沒辦法。
禁軍出動,在張永率領下急撲劉瑾府。馬永成忽悠武宗親自出征,玩兒一把刺激的,可是武宗心裏難過啊,就像個俘虜一樣,跟在禁軍大隊人馬的後面,三更時分,禁軍到了內宮值班室,将正在值班的劉瑾捉住。
次日臨朝,武宗将張永的奏章給幾位閣老看,并暗示李東陽:劉瑾其實沒什麽太嚴重的政治錯誤,批評幾句,教育教育,給一個記過處分,讓他去南京閑住吧。
這時候劉瑾也在極力表白自己,他給武宗皇帝送來一紙書信,言稱自己被雙規的時候,沒有讓他回家取行李,現在是兩手空空,一襲白衣,請求武宗皇帝看在他多年侍奉的情面上,給件換洗的內褲吧。
武宗心軟了,就命人給劉瑾送去一大包衣物。
劉瑾這一招兒,絕!
武宗皇帝已經絕無可能對他下手。
不信玩兒不死你
眼見得劉瑾用舊情打動了武宗天子,張永心下惶然,若劉瑾不死,那他以後的日子可不好說。于是他想出來個好主意,請武宗負責查劉瑾的家。
對這件事,武宗還真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到劉瑾的家裏,親眼看看,他才能夠确證劉瑾到底有沒有二心。不承想到了劉瑾家一看,嘿,首先就抄出來金銀百萬兩,有這麽多的銀子不給皇帝花,你說這個劉瑾還算忠臣嗎?
再抄,抄出來玉玺一個,用來發號施令的牙牌五百枚。
再抄,抄出來兩把切菜刀,還有些衣甲弓弩。
于是大家說:陛下,你可是親眼看到了,如果劉瑾不想謀反,他貪污這麽多的銀子幹什麽?都是準備用來謀反勞軍的。如果他不反,他家裏偷藏玉玺牙牌幹什麽?那是準備用來造反時發布命令的。如果劉瑾不反,他家裏藏這兩把切菜刀幹什麽?那是用來砍陛下的啊。
武宗怒曰:劉瑾果反!
修史者承認,說劉瑾造反,是明顯的栽贓。之所以大家非要栽劉瑾造反,就是因為劉瑾跟每個人過不去,他首創盤查法、罰米法,随時随地對官員進行審計大檢查,查出來問題就狠狠地進行經濟懲罰,如此一個搞法,獲罪于天下之官。此時的劉瑾,已經是皆曰可殺,難逃一死了。
但到了開庭審理劉瑾的時候,又出了亂子。
劉瑾被押到刑部受審,可負責這個案子的官員,都是劉瑾親手提拔的,尤其是刑部尚書劉璟,他見了劉瑾就好比老鼠見到貓,在堂上吓得哆嗦個不停,硬是不敢吭一聲。這情形原本對劉瑾有利,可是劉瑾卻因為心裏憋火——他畢竟沒有造反,當然不會拿自己當罪人,于是大聲吼道:有沒有搞錯,你們這裏大大小小的官兒,哪個不是咱家任命的?咱家倒要看看,你們誰有這個資格來審咱家。
就聽“嘩”的一聲,參與庭審的公卿,都因為害怕劉瑾,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大家本來整整齊齊排列着,諸人一後退,就把個驸馬都尉蔡震給凸顯了出來,就見蔡震一拍桌子:劉瑾,我來審你!
劉瑾不知大勢已去,還來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忘了是咱家提拔的你嗎?
蔡震哈哈大笑:劉瑾,你搞錯了,老子這個驸馬都尉,不是官名,是地地道道的皇家驸馬,本是皇親國戚,用不着你來提拔。左右,與我上前先抽劉瑾二十個耳光,打腫了他的臉再說話。
“啪啪啪”,劉瑾的臉頰被抽得紅腫青紫,然後蔡震開審:劉瑾,你為何要謀反?
劉瑾:天地良心,咱家沒有謀反。
蔡震:不謀反,你家裏為何會有弓弩?
劉瑾:咱家那是為了保護皇上。
蔡震:既然是保護皇上,就應該把弓弩放在手邊上,為何要藏于密室中?
劉瑾:……這個,咱家明明沒有謀反,怎麽讓你一審,竟然還說不清了呢?
說不清楚那就沒辦法了。武宗傳旨,将劉瑾以謀逆之罪淩遲,枭首示衆,不必複奏。而史書上說,虧了這個蔡震,若不是他瞎攪,劉瑾斷然不會被定為謀反,也未必會死得這麽慘。
而張永,前者從寧夏押回來一堆俘虜,現在又打掉了劉瑾,霎時間聲威大震,獲得了歷史上最完美的評價。老臣子楊一清,則因為在幕後策劃了這起冤案,與張永一裏一外,從此形成了朝中最有實權的勢力。
正在滿朝文武歡慶之時,江湖上突然傳來特大好消息:王守仁,于貴州龍場的食人族部落中,已經參破了天地之造化,悟透了宇宙之玄秘。
悟道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楊一清放聲大笑,哈哈哈,小王王守仁,竟然趁這工夫晉階到聖賢境界了,好,你這個聖賢碰到我楊一清,那就等着倒黴吧!
不信玩兒不死你!
占蔔與釋夢
前面我們知道,當王守仁從武夷山中出來,繞道上饒,複谒婁諒老夫子,再去南京看望父親王華,然後才去貴州龍場。而龍場實際是尚未開化的蠻荒地帶,那裏活動着許多幸福而原始的食人族部落,聞說有個白白胖胖的王守仁要來上任,就打算逮到王守仁煮熟,嘗嘗他的味道如何。
那麽王守仁,又是如何從食人族的口下逃出來的呢?
《靖亂錄》是這樣記載的:
先生初至,夷人欲謀殺先生,蔔之于神,不吉。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
這個解釋,前一部分說到占蔔,應該是真的。後半部分,是說的釋夢,這應該又是王守仁動的手腳。
說前一半解釋是真的,那是因為蠻荒地帶的原始部落,盛行的是一種原始思維,這種思維是反邏輯的,或者說原始思維是元邏輯的。問題與結論之間不存在邏輯關系,以夢境、占蔔等手段來指導自己的生活。所以說,既然食人族打算要吃掉王守仁,那鐵定是要先占蔔的,看看結果如何。如果結果大吉大利,那就吃掉王守仁,連骨頭都啃光光;但如果占蔔不利,那就算是王守仁自己把自己煮熟,人家也未必肯吃。
但原始部落是以松散的群居形式生活,在一片蠻荒地帶,往往有許多原始部落。在是否吃掉王守仁,是清蒸還是紅燒等具體烹饪細節上,必然是每個部落各自占蔔,有的部落占蔔結果不吉利,就不吃了;也有的部落占蔔的結果,吃掉王守仁是很吉利的,所以他們會非吃不可。
以王守仁所形成的智慧而言,他既然敢來龍場,必然是步步小心,走一步停一停,遇到龍場方向來的人就向對方詢問當地的情形,搜集資料。那麽他很快就會知道,要想不被食人族吃掉,就必須求諸原始人最為信奉的手段:
釋夢!
為什麽要求之于釋夢,不求之于占蔔呢?說到占蔔,那可是王家世傳的絕學啊。
原因在于,占蔔的形式太多,一個原始部落有一個部落的招數,有的是燒牛骨頭,有的是看火焰,有的是砍一頭鹿來,有的是捉一條蛇來。每個部落都只信奉自己那一套,別人的占蔔招數,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
但釋夢則不然,古今中外,原始現代,對夢的理解幾乎是完全一致的,就是因為夢對每個人的形成及影響來說,是相同的。
不管是原始人還是現代人,不管是食人族還是飛車黨,都存在着一個無法區分夢境與現實的困惑。設若你現在做了一個夢,夢到王守仁對你說:我是王守仁,快點兒把你的錢給我……敢打賭,你一輩子都會逢人就說這個怪夢。
王守仁用的,就是這一招。
王守仁具體是怎麽幹的,我們說不上來。但他肯定這麽幹過,別忘了他是有前科之人——十三歲那年,他就是跟繼母小夫人裝神弄鬼,搞來只貓頭鷹吓得小夫人半死。
假如王守仁沒這麽搞過,那就不可能出現“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這種怪事了。
龍場悟道
當我們說到占蔔與釋夢的時候,就知道現在的王守仁,已經無限接近了道的入室之門。
這是因為邏輯思維是有局限性的,這種局限性來自于思維的工具,語言或是思想本身,尤其是前者,正如禪宗所說,以手指月,但手指不是月。人類用語言來表述智慧,但語言并非是智慧本身。而邏輯卻被固化在語言體系之中,沒有語言,也就無法表達邏輯。但有了邏輯,卻又因為語言的妨礙,反倒是偏離了智慧本身。
因而這世界上的人,用腦子想,用筆寫,都無法接近終極的智慧,反而會歧路亡羊,迷陷于語言邏輯的層面上。
所以禪宗講究一個開悟。這種開悟,正是建立在元邏輯的基礎之上,放棄你的固有語言,放棄邏輯,重返原始人的蒙昧境地,反而容易在一片混沌之中,重建你的思維體系,更為迅捷地接近終極智慧。
所以說王守仁來到龍場,算是來對了地方。倘若他仍然是鑽深山走老路,只能是距離終極智慧越來越遠。現在的他,不可能不近距離地感知到原始思維的特點與局限,再與他已經養成的智慧相互印證,就這樣于漸然的思考之中,一步步向着終極智慧邁進。
《靖亂錄》上記載了王守仁在龍場的幸福生活: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語者,夷人央之通語于先生,日貢食物,親近歡愛,有如骨肉。先生乃教之範木為,架木為梁,刈草為蓋,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濕,別為之伐木構室,寬大其制。于是有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統名曰龍岡書院。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藥……
我們說,王守仁必然會潛心于研究當地土著部落的思維特點,正是這種原始的思維讓他迷醉。但是他在年譜中卻有意回避了這一點,這又是為什麽呢?
這應該是他的弟子門人搞的鬼。我們知道,雖然王守仁最終是開悟了,但是他的弟子門人,卻始終站在聖賢的門外,不曉得這扇門是應該往裏推還是往外拉。他們只想到應該把自己的老師包裝起來,讓人人景仰,以便将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廣泛推廣。可是在他們登堂入室之前,就不可能對王守仁的智慧思想有一個正确的認知,他們只是憑着自己的淺陋之見,又生硬地把王守仁的智慧拉回到一個低層次來,結果導致了王守仁心學思想的最終迷失——試問,自王守仁而後,可曾有哪個人,拿了王守仁的書本就讀成了聖賢的呢?
沒有人能夠只憑王守仁的書本,就掌握到王守仁獨立思考才獲得的智慧。書本與智慧無關,它記載的只是王守仁獲取終極智慧的心得感受,但不是這種終極智慧的本身。
王守仁就是這樣快樂地生活在原始社會裏,忽然有一夜,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忽一夕,夢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階迎之,先生鞠躬請教,孟夫子為講良知一章,千言萬語,指證親切,夢中不覺叫呼,仆從伴睡者俱驚醒。
當時王守仁興奮地狂跳起來,不停地高呼。
和他在一起的人吓得呆了:先生,你為何發癫啊?
王守仁興奮地道: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
旁人道:你明白什麽了啊?
王守仁道: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啊!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嘆曰:聖賢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謂格物,格此者也。所謂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什麽?不勉而中中什麽,總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為良知,所以得不由思,中不由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紛逐于聞見,縱然想得着,做得來,亦如取水于支流,終未達于江海;不過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試之變化,終有窒礙,不由我做主。必如孔子從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滿用,故曰無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窮通榮辱死生之見得以參其間哉!
這一段長到了令人發瘋,也晦澀到了讓人發狂的叽裏呱啦,就是中國哲學史上大名鼎鼎的龍場悟道。
這是王守仁窮其一生的智慧與思想收獲,對中國的哲學體系産生了重大的影響,任何一部中國哲學史,如果不寫下這一段,不記下王陽明這個氣派的名字,那麽這本書鐵定沒人讀。
悟道就悟道吧,這事我們理解,也能夠接受。可王陽明為什麽會夢到孟子呢?孔子豈不是比孟子的招牌更大?更響亮?王陽明何以不夢?
這是因為,王陽明所謂的“致良知”,不過是孟子的“取義”的翻版。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後者孟子的“取義”,“取”被王陽明改成了“致”,“義”的意思是“宜”字的通用,義者宜也,也就是正确的選擇的意思。正确的想法,正确的做法,都是“良知”。所以“致良知”就是“取義”,所以王陽明非孟子不夢,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王守仁,他究竟悟到什麽了?
好一個平坦寬闊的大腦門兒
我們曾說過,所有的智慧都将在其終點相逢。
哲學是關于人類智慧的學說,無論是東方的哲學,還是西方的哲學,所研究的都是人類的智慧。倘若東方的哲學拿到西方,發現全是瞎掰,沒法子應用,那麽這哲學體系就必然有問題。同樣的,如果西方哲學拿到東方來,發現處處不對頭,那麽這西方的哲學也必然有問題。
如果東方的哲學體系沒有問題,那麽必然能夠解答西方人的疑問。
同樣的,如果西方的哲學體系是正确的,那麽它也能夠對東方人産生教益。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王守仁窮極二十年的苦苦思索,終于石破天驚地提出了“致良知”,你馬上就會注意到,在西方也有一個蘇格拉底,他和王守仁殊途同歸,也提出來一個“美德即知識”的哲學取向。
但如果你只是從文字上推敲,就會發現王守仁的“致良知”與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是存在着明顯差異的。
但這種差異,只是文字表達的過失。王守仁和蘇格拉底,他們發現的終極智慧,必然是同一個東西。
問題是,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想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這事還得去古希臘,去找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問個究竟。
為啥一定要找柏拉圖?
因為柏拉圖這個人的一生,跟王守仁有得一拼。他于公元前427年出生在雅典的一個貴族家庭,出生時名字不叫柏拉圖,原姓阿裏斯托克勒。但因為他的腦門兒超級大,見了他的人,無不驚呼“柏拉圖”——意思是說:好一個平坦寬闊的大腦門兒。此後人人都稱呼他的綽號柏拉圖,叫得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把自己的正式名字給忘了。
大腦門兒柏拉圖二十歲的時候,忽然興起,想學點兒知識,就出門去找老師,結果一出門兒就遇到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告訴他:柏拉圖啊,你看到天上的太陽沒有?我來告訴你,太陽實際上很大很大,大到了不得了,大到了你無法想象,是一個超過你想象的巨大火團。還有還有,你看到了月亮沒有?月亮也很大很大,但比太陽小多了,而且月亮只是一塊兒大石頭。
當時柏拉圖聽了,極為震驚,說:蘇格拉底,你可不要瞎掰,胡扯什麽太陽是個火球,月亮是塊兒大石頭,這種話能亂說嗎?讓人家聽到了會笑話你的,搞不好還要說你造謠惑衆。
蘇格拉底道: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阿那克西米尼的弟子阿那克薩哥拉說的,他說太陽是一團燃燒的物質,比整個伯羅奔尼撒半島還要大。他還說月亮真是一塊大石頭,上面有山有谷,還有好多人居住在那裏。還有還有,他還說月亮之所以發光,那是因為太陽照射到月亮上面。
柏拉圖很氣憤地看着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你每天就整這些沒用的東西,難道你一點兒也不關心你的祖國嗎?
蘇格拉底說:也有人拿這話問阿那克薩哥拉,當時阿那克薩哥拉用手指指着天空,說:不要亂講,我對我的祖國是最關心不過的。
柏拉圖想了想,說:那好,以後我就跟着你學習吧,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麽說太陽是個巨大的火球……
此後,柏拉圖就跟随在蘇格拉底身邊,整整八年之久。到了第八年,雅典的統治者将蘇格拉底逮了起來,說他造謠惑衆,誤導毒害青少年,弄來杯毒酒給蘇格拉底灌了下去。柏拉圖眼看着自己老師被毒死,悲憤至極,說:什麽人就該做什麽事,鞋匠就應該修鞋,鐵匠就應該打鐵,最有學問的哲學家就應該治理國家,怎麽這個國家的統治者愚昧又無知,反倒把最有學問的哲學家給毒死了呢?
于是柏拉圖游學到了西西裏,積極活動,想要進入政治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