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而王守仁所做的,就是把孔子的話,把孟子的話,把老子的話,把蘇格拉底的話,把阿那克薩哥拉的話,把柏拉圖的話,用他自己的語言,重新表述一遍: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翻過來,掉過去。你東拉,我西扯。所有的智者,說的都是同一個終極真理,這個真理你可以稱之為仁,稱之為義,稱之為道,稱之為慈悲,稱之為大善知識,稱之為良知,稱之為美德,稱之為你願意稱之為的任何東西。
審計大風暴
當王守仁在武夷山中倉皇逃竄的時候,在北京城中,大太監劉瑾已經全面接管朝政,并推出了由他首創的兩個科學管理方法。
一個叫審計大風暴,另一個叫效益考核法。
先說審計大風暴。史書上老套的說法叫盤查法,第一個挨刀的是戶部尚書韓文,負責賬目審查的錦衣衛在內庫中發現了假冒僞劣的銀子,這是正宗的假鈔,按說應該查個清楚給大家一個交代。但涉案當事人韓文立即被開除公職,匆匆出京,導致了此事成為一樁再也沒人能夠說清楚的歷史懸案。
當時朝廷有規定,外地在任官員,每三年入京考核一次,京官則是六年考核一次。考核方法,由吏部聯合都察院進行考核,基本的規範是年紀太老的,有病在身的,先辭退。考核不及格的,暫時進行審查。發現的貪官和犯罪逃跑的,予以辭退。劉瑾把這個制度作了修改,改定期考核為随機抽檢,說不定突然抽到誰的頭上,屆時錦衣衛一手拿算盤,一手拿賬本,就立即對你進行審計。審計結果發現,許多官員都有個賬目不清楚的怪毛病。
有毛病怎麽辦?
于是劉瑾又推出了他的效益考核法,這個方法在歷史上叫罰米法。也就是說,如果查出來賬目有問題,那麽,除了官員要将公家的窟窿補上之外,還要追加一筆罰款。開始時罰款的數目并不高,達不到對官員的教育目的,于是劉瑾就提高罰款數額,從罰米一二百石,增加到罰米五六百石,甚至增加到了罰米一二千石的程度。
于是,大批領導幹部紛紛破産。
憤怒的官員們議論紛紛,齊聲聲讨:還讓不讓領導活了,啊,讓不讓活了?
這場恐怖的審計大風暴,迅速從普通領導幹部向歷史上有名的大人物覆蓋了過去。兵部尚書劉大夏,此人在歷史上名氣比較大,也不幸被卷入了這場審計風暴中。
說起劉大夏這個案子,都要怪田州的土官岑猛。話說那岑猛乃邊疆少數民族出身的領導幹部,是當地的土著人,所以稱土官。但是土官制度太原始,都是世襲,這樣就會導致當地的群衆産生錯誤的思想認識,以為土官才是最大的領導,認識不到皇帝的重要性。所以朝廷就考慮,要不改土歸流吧,廢除土官制度,建立流官制度,把邊區原始部落的土官調到外地去,再派京官們進入當地,教育廣大群衆熱愛皇帝。
官員委任制度的變革,聽起來好像是吏部的差事,但邊區少數民族比較兇,稍有不慎,就會掄起刀子來砍人。所以改土歸流的工作,在當時是由掌握了兵權的兵部來負責。于是兵部尚書劉大夏就下達命令:調任田州土官岑猛,去福建平海任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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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岑猛又不傻,他家世世代代生活在田州,此時調到福建去,豈不是斷他的老根?于是岑猛斷然拒絕了這一調令。
岑猛不肯赴任,朝廷有令不行,事情有點兒麻煩。于是兵部複議,卻不料複議的時候出事了,劉瑾和衆官吵了起來,劉瑾認為:對田州少數民族部落的處置,關系重大,稍有不慎就會激起叛亂,劉大夏必須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衆官抗議說:岑猛并沒有叛亂,現在說這種話還太早。劉瑾回答說:等岑猛真的叛亂了,再說這話就太遲了。
傳旨:岑猛無須調離,徑任田州同知。劉大夏工作不力,有激起民變之險,流放到肅州充軍。
這一年劉大夏已經七十三歲了,花白的胡子,佝偻着腰身,布衣徒步至大明門下,京城的百姓一片哭聲,扶老攜幼為劉大夏送行,說:這劉瑾太不像話了,七十三歲的老人了你還流放他……不過話又說回來,劉老頭都七十三歲了,怎麽還不退休回家抱孫子呢?這下慘了吧。
劉大夏被流放,只是故事的開端,涉及人性的智慧思考,在後面才真正展開。
良知的彼岸
話說那兵部尚書劉大夏,雖然慘遭流放,并沒有被罰多少米,但是他上路的時候,只有一個粗布包裹,身後還跟着一個老家仆。北京城中有許多他的老朋友、舊門人,紛紛出來替他送行,拿了許多銀子送給他。
但是劉大夏全部拒絕,他說:銀子你們一定要拿回去,倘若朝廷知道了這事,你們是知道後果的,這可不是我吓唬你們啊。
他一路流放走來,不斷遇到送銀子給他的門人,卻總是這同樣一套說辭,拒受分文。
但等他進了肅州地段的時候,又有一大群老門人蜂擁而來,送酒送肉送銀子給他。劉大夏說:你們諸位,要是真的想幫我的話,求求你們把這些銀子拿走,全部拿回去,我求你們了。
衆人道:老恩師,你不要怕成這個樣子,此地離京師,何啻百裏之遙。你拿了這些銀子,讓自己少受點兒苦,少遭點兒罪,那劉瑾也不會知道的。
劉大夏搖頭:實話我也告訴你們吧,自打離開京城,想送盤纏給我的舊故門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我始終不敢收。人人都以為我是害怕劉瑾,不敢收下這些銀子,可你們不想一想,我都七十三歲的老頭了,黃土沒了半截腰,豈會怕劉瑾那個沒卵子的太監?
衆人不解: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不敢收下這些銀子。
劉大夏道:你們聽我跟你們說啊,我不敢收下這些銀子,拿來改善自己的生活,是因為我的心裏,确實是害怕。但我怕的不是劉瑾,而是人性。
人性?人性又是個什麽東西?衆人茫然。
劉大夏說:人性這東西……我要是知道人性是怎麽回事,還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但我跟你們說吧,只要我堅決不拿你們的銀子,就這樣布衣芒鞋,吃糠咽菜,保證能平平安安到肅州,再平平安安回來。駿馬照騎,美食照吃。但如果拿了你們的銀子的話,我還能不能活着回來,這都是一個疑問。
衆人面面相觑:說得好深奧哦,能不能解釋得更明白點兒呢?
劉大夏:天機不可洩露,人性不可點破。一旦點破,事情就會走向對立面,到時候有什麽更可怕的結果,我可就不敢說了,真的不敢說。
衆人心裏生氣,你說這個劉老頭兒,好心好意給他銀子,他卻跟你整這景兒,鬧心不鬧心啊?還說什麽拿了銀子有可能不會活着回來,不信,要不要試試?
于是那些門人弟子,表面上唯唯諾諾,連連點頭,暗地裏卻乘劉大夏不注意,悄悄地把銀子塞進了他的小包裹裏。
幾日後,劉大夏到了肅州的一家客棧裏,卻突然病倒,躺在床上呻吟着,叫老家仆拿碗水來。可是左喊沒動靜,右喊也沒聲音,劉大夏先是詫異茫然,然後突然醒悟,大哭起來:王八蛋啊,你們這群王八蛋,我告訴過你們的,不要塞給我銀子,你們肯定是偷偷地把銀子塞我包裹裏了,完了完了,這下我老頭子死定了……
我之所以不敢拿銀子,不是害怕劉瑾,而是害怕侍候我的老家仆!
這個老家仆,侍候了我一輩子,端茶倒水,洗碗刷鍋,表現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典型的勞動人民本色。但這種表現只不過是一種假象。他也是個人,也有人的喜悅與憎惡,他侍候我的時間越長,心裏對我的憎惡就越深,只要有機會坑害我,他是絲毫也不會猶豫的。
他早就想逃走了,把我一個人撇下,沒人管也沒人問。之所以還沒有逃,是因為他在我這裏拿不到什麽東西,我手裏一錠銀子也沒有,他逃走後也是窮光蛋。但一旦我手裏有了錢,那麽他就會立即揣銀子走人。如果不這麽做,那麽他就不算人了,因為他的表現,正是人性。
現在那些門人偷偷塞銀子給我,于是那老家仆立即将他這麽多年的忠誠與付出套現,拿着銀子跑掉了。可憐我七十三歲的孤老頭子啊,誰來照管我啊……
人性!
劉大夏最近距離地接近了它,但是他的年紀太老了,已經再沒有力氣,推開聖賢這扇緊閉的門。
鐵面無私大權奸
劉大夏,歷史人物,忠直老臣,尚且還要承受着人性之煎熬。
更何況別人?
這個別人,比如說劉瑾。
劉瑾不是個大權奸嗎?難道說權奸也要承受人性之爐的炙烤嗎?
說劉瑾是個大權奸,那是被他在審計大風暴揪出來的貪官們的打擊污蔑之詞。至少在劉瑾的心裏,他就從沒有認為自己是個什麽權奸,而是一位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朝廷服務、為人民服務的好領導。如果要讓劉瑾來評價自己的話,那麽,他肯定會挑選這麽八個字:
鐵面無私,公正執法!
這八個字,不是瞎掰的,歷史上的劉瑾,真的是這樣做的。
頭一樁事,有個太監王秀,在禦馬監建了豪宅,請武宗皇帝住進去。然後跪在武宗皇帝面前,要求由他成立一家公司,全面壟斷京城的銀草業務——也就是運輸物流業務,壟斷業務賺錢啊,賺到了錢,通通歸武宗皇帝。武宗皇帝聽了大喜,立即準奏。
不料這事被劉瑾察知,盛怒之下,劉瑾來找武宗天子,問:皇上,問你一件事,古往今來,你聽說過哪個明君自己開公司,壟斷皇城的物流運輸的呢?
武宗皇帝:……沒聽說過有這樣的皇帝……
劉瑾:那麽皇上,咱家問你,怎麽我聽說你和王秀合股開了家公司,壟斷了北京城的物流運輸,有這回事沒有?
武宗皇帝:這事……沒有!
劉瑾:真的沒有?
武宗皇帝:……真的沒有。
劉瑾:沒有就好辦,傳旨……不對,傳咱家的命令,将那欺君罔上的王秀及公司全體員工,通通枷于戶部大門之外,枷死為止!
結果,武宗皇帝好不容易剛開了家公司,全體員工就被劉瑾這厮活活給枷死了。
像劉瑾這麽個搞法,算不算鐵面無私,不畏權勢?
誰說不是,那讓李東陽、王守仁、唐伯虎這些人來搞搞試試,吓不死他們——劉瑾不畏權勢的事情有很多,武宗小皇帝為了供養太後和太皇太後,在外邊開辦了許多皇莊,這事滿朝文武,無人敢吭一聲,唯有劉瑾,他明确表态反對。有個小太監跑到武宗面前,要求在臨清開設一家皇莊,經營利潤全部歸武宗皇帝,此事不幸被劉瑾察知,立即将那個小太監捉來,打個半死之後,丢到大牢裏去了。
被朝臣将之與劉瑾同列為八虎的大太監馬永成,要求提拔一名錦衣衛,小武宗已經批準了。劉瑾卻跑來,在武宗面前将那名錦衣衛營私舞弊的勾當全部攤開,讓武宗自己看個清楚,弄得武宗只好收回成命。
劉瑾這麽個搞法,未免有點兒太正直了。要知道,歷史安排給他的角色,是大奸大惡啊,他卻搶了忠臣的角色,大搞剛正不阿、公平執法的事兒,這這這這不妥當啊。
劉瑾的剛正不阿,惹火了另外七虎——大家都是大壞蛋嘛,你怎麽演反了,成了正面角色?最瞧劉瑾不順眼的,就是八虎之一的大太監張永,有一次兩人在武宗面前争執起來,吵着吵着,張永突然跳了起來:劉瑾你跟老子充什麽正直善良大瓣兒蒜,老子今天打死你……沖上前來,對劉瑾哐哐哐往死裏暴打。劉瑾被打得仰面朝天,直呼皇上救命啊,快救命啊!
武宗皇帝急忙沖上來,将兩人拉開:不要打架,不要打,要文明,咱們都是文明人,有話好好兒說,動什麽手呢……然後武宗找來大太監谷大用,擺了一桌酒席,給張永和劉瑾兩人說合:大家都是好兄弟,有話好好兒說,以後不要動手了……
劉瑾端着酒杯,卻是滿臉的痛苦:我大公無私有什麽不對?我公平執法又有什麽錯?
人性啊,可憐劉瑾這個倒黴蛋,連王守仁、劉大夏都摸不到人性的門檻兒,他又有什麽理由逃過人性之苦劫?
史載:劉瑾假竊大義——意思是說,他明明是個壞蛋,卻以為自己是個好人——結果開罪宮中的太監們,他必須要為自己想做好人而付出代價,以權奸之名,遺臭萬年。一如前面提到的那位營救李夢陽的名士康海,所有的人,都必須要為他們自己的善良埋單,這事兒不會有例外。
著名交際花王九兒
卻說早年洪武天子朱元璋,雄才大略,勤于房事,後宮美女無數,生下皇子一大堆。這其中有個第十六子,名朱,洪武二十四年,朱封王,是為慶靖王。兩年以後,朱元璋才吩咐朱到寧夏去,從此寧夏成了他的地盤。
朱到了寧夏之後,也生下一大堆兒子,其中的老四朱秩炵,被封為安化王。安化王又有個兒子叫朱邃墁,被封為奉國将軍,還沒來得及接班安化王就死了。此後這安化王的爵位,就由朱邃墁的兒子朱寘世襲了。饒是那劉瑾一代權奸,鐵面無私,卻不知道他的老命,就要葬送在這位莫名其妙的朱寘之手。
然則那朱寘,又是何等人物?
史載,朱寘其人,生具異相,身長九尺,聲如洪鐘,龍行虎步,不怒而威。但是他和王守仁同一個毛病,就是對大澤深山之中的神仙傳說,充滿了欽羨之情。區別就在于,王守仁雖然上天入地去尋找神仙,但偏偏不信這麽個玩意兒,而朱寘雖然沒有踏破鐵鞋去尋找神仙,卻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世上鐵定有神仙。
朱寘相信神仙之術,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不曉得什麽時候,他曾遇到一個術士,那術士見之大驚,說他合當大貴。他都已經封王了,還要怎麽個大貴法?
那術士言外之意,是朱寘有機會當皇帝。皇帝這東西好啊,朱寘喜不自勝,就想找兩個明白人,确認一下。
什麽人才能算得上明白人呢?
當然是讀書人了。
于是朱寘就讓人找來當地有職稱的兩名高級知識分子,生員孫景文與孟彬,想聽聽這兩個讀書人的意思。孫景文聽了朱寘說起術士之事後,絲毫也不猶豫,推金山,倒玉柱,望着朱寘跪倒,口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我們做學問的人,講一個較真兒,陛下你到底是不是真龍天子,咱們再找個權威專家确認一下吧。
朱寘有點兒頭暈:你們倆在咱們這兒,是專業技術職稱最高的了,生員啊。難道還有比你們更具權威的專家嗎?
有!孫景文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說的這個權威專家啊,她就住在城東,也曾是咱們寧夏社交界最知名的人士,她的名字叫九兒,有分教: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為神玉為骨。那小姑娘的男朋友多得要擠爆她家的門。
王九兒?男朋友超多?朱寘痛苦地皺起眉頭:這個……跟咱們要說的事,好像不挨邊兒吧?
挨邊兒,太挨邊兒了。孫景文道:那王九兒家裏有一只綠腦殼黃嘴巴的鹦鹉,本非凡鳥,乃大唐年間楊玉環楊貴妃所養。後來楊貴妃假稱在馬嵬坡缢死,實際上是去了海外的仙山上,走時就帶着這只鹦鹉。但是有一天這鹦鹉出來散步遛彎兒,不料那仙山是浮于水面的,已經起錨遠航了,撇下了這只鹦鹉沒地兒落腳,就暫時栖息在王九兒家裏了。這可是一只仙鳥兒,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陛下你到底是不是真龍天子,讓那只鹦鹉辨認一下,就清楚了。
有這事兒?不會是你順口瞎掰吧?朱寘聽得目瞪口呆。
是不是瞎掰,陛下一見便知。孫景文淡定地道。
智商退化五百年
聽了孫景文的建議,安化王朱寘就喬裝為一個白衣秀士,由孫景文、孟彬陪伴,前去拜訪著名交際花王九兒。三個人緩步走入城東一條肮髒的垃圾巷子,就見一個醜得怕人的老太婆突然沖出,“撲通”一聲跪倒在朱寘的腳下:陛下,民女王九兒迎駕來遲,伏望陛下恕罪。
當時朱寘一驚非同小可:你你你……你就是王九兒?孫景文,你不是說王九兒是個絕色美貌女子嗎,可我怎麽看到一個老太婆?
孫景文笑道:陛下所言極是,五十年前,王九兒确曾美絕人寰,那時候為她打架的男人,成百上千,正所謂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紅粉飄零皆是夢,長安不見使人愁。現如今,這王九兒已經是七十歲的老太婆了,難怪陛下看了,會發古人之幽思。
亂講,我什麽時候發過古人之幽思,都是現在人的感嘆。朱寘搖頭不止,問老太婆王九兒:王九兒,你剛才說什麽迎駕來遲,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難道不知道,這種話,只能用在當今天子身上嗎?
那老太婆爬起來,讪笑道:跟你說老實話吧,剛才我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自己壓根兒就不知道。皆因剛才我正在洗手間裏方便,可是太真娘娘楊貴妃養的那只鹦鹉突然飛進去,對我說:九兒九兒,陛下來了,你不快點兒出去迎接,還蹲在茅坑上幹什麽?結果,我連褲腰帶都沒系好,就忙不疊地跑了出來。
你說這都是那只鹦鹉教你的?朱寘表示懷疑:那能不能讓我見一下太真娘娘的鹦鹉?
當然可以。王九兒笑道,陛下請。
朱寘走進一間低矮的茅屋,裏邊光線昏暗,卻有兩點明亮的光點閃爍不定,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綠腦殼、黃嘴巴的鹦鹉。乍看之下,朱寘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只鹦鹉分明不是從什麽仙山上飛來的,八成兒是從陰曹地府鑽出來的,因為這怪鳥身上的陰森氣息,太過于濃烈了。
正當朱寘看得膽寒之時,就見那怪鳥兩只幽火閃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怪異的聲音:咦,老天子,你不在京城坐金奕殿,為何要在這裏閑逛?
老天子?這個稱呼讓朱寘心頭一熱,急問道:你是說,我真的能當上皇帝嗎?
可是鹦鹉卻不回答,只是扭動着腦袋,不停地亂叫老天子。王九兒在一邊笑道:陛下,天機玄秘,深不可測。說出天機者,歷來要受到天罰的。這只鹦鹉雖然是只仙鳥,可也難逃天譴。陛下請看,它剛才點破天機,結果大腦智商迅速退化了五百年。陛下要想聽它說第二遍,那只有等這只鳥兒的智商再進化回來。
朱寘聽得頭暈,這什麽怪鳥啊,還帶玩智商退化的,真受不了你。
出得王九兒那低矮的茅屋,朱寘與孫景文、孟彬六目交接,心意相通。
既然天命有歸,朱寘命中合當坐于金銮殿上,那就快點兒去吧,別在這裏瞎耽誤時間了。
有錢才能造反
寧夏是邊疆地區,長期駐紮着軍隊。但麻煩在于,不管是不是有戰争,士卒都要吃飯。所以大明立國之初,就實行屯戍制度,簡單說來就八個字:士兵屯墾,領導吃飽。
大明時代,實行的是皇家所有制,所有的土地都是皇家的,士兵駐守邊關,保家衛國,這是屬于公民的職責,理應如此。但開拓荒地,屯墾種植,就必須從皇家租地,也就是說,朝廷要在士兵的屯墾中征賦,這個制度已經實行好久好久了。但到了武宗時代,大理寺少卿周東要求:屯邊士卒的賦銀加倍,原田五畝,要交十畝的租銀;原田五十畝,就要交一百畝的租銀。屯邊士兵頓時鬧将起來。
鬧事這就不好了,于是周東下令,舉凡鬧事的士兵,扒了褲子打屁股。不只是打士兵,鬧事士兵的妻子,也要一塊兒剝了褲子打屁股。聽說了這條政策,生員孫景文飛奔到安化王府,對朱寘說:陛下,你聽到了沒有,周東正在外邊打士兵老婆的屁股。
朱寘說:那些女人我都看過了,都是醜女人。你說這周東真是重口味兒啊,他怎麽就對醜女人的屁股這麽感興趣呢?
孫景文道:陛下,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欲起大事,此其時也。
何以見得?朱寘冷靜地問道。
孫景文急得跺腳:陛下,你想啊,士兵保家衛國,自己種地還要繳加倍的租銀,這已經夠過分了。如今周東還要把他們的女人扒了褲子打屁股,如此奇恥大辱,士兵們豈能罷休?陛下,這正是我們發動士兵們起事的好機會啊。
朱寘道:也有幾分道理,那就馬上行動吧。
孫景文:……陛下,可要是行動的話,你總得拿點兒銀子給我。
朱寘:……銀子,唉,我是個窮王爺,家裏也沒多少銀子,要不等咱們到了北京城,我加倍賞你,如何?
孫景文:陛下啊,你現在不拿出銀子來,又怎麽可能到北京登金銮殿?成大事者,你何必在乎這點兒銀子呢。
好說歹說,孫景文總算是從朱寘那裏弄出點兒銀子來,就在家裏擺下宴席,請那些受辱的将佐兵卒到他家裏開吃。席間,他先故意問起衆人妻子屁股上的創傷好了沒有,激起衆人的憤怒,然後說道:諸位,這是明擺着的事兒,大明朱氏天下,遲早必為劉瑾所篡,怪就怪當今天子德政不修,望之不似人君。唯有我們的安化王生具異相,雄才大略,有并吞天下之志。像這般天怒人怨之時,若是諸位願意擁戴安化王登基,必然一呼百應,豪傑并起,屆時諸位必然加官晉爵,又何必非要受這種肮髒氣呢?
此言一出,衆人紛紛點頭。當即衆人商議得當,由安化王朱寘出面,以赴宴為名,誘殺巡撫總兵等人,然後舉旗起事。
到了日子,朱寘果然擺下酒宴,大會文武,衆官紛紛趕到開吃,唯獨大理寺少卿周東沒有來。沒來也沒關系,正當衆官員吃得滿嘴流油之際,孫景文突率士卒闖入,不由分說,掄刀子照赴宴的官員腦袋上就砍,當場宰殺了巡撫、總兵、鎮守太監等多名領導。然後衆人吶喊一聲,沖出安化王府,徑奔衙司公署,逮到大理寺少卿周東,将他亂刀剁成肉泥。
朱寘發布命令:打開監獄,釋放所有在押囚犯,将府衙舉火焚毀,将官家庫府打開——打開庫府,卻是怪異,裏邊竟然空空蕩蕩,一錠銀子也沒有。朱寘腦子不靈光,不知道這是奉命劫庫之人,趁機将庫中的金銀財帛搶了個幹幹淨淨。無奈何,他只好将安化王府挖地三尺,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賣掉,換得的錢,用做這次起事的士兵工資和獎金——不給錢,就沒人給你幹活,所以造反這種事,也得是有錢人才能搞成,窮人鬧騰,最多不過是個群體事件。
然後朱寘命孫景文發布檄文:清君側,進兵北京。
造反開始了,時間是武宗五年四月初五。
意外的結局
安化王朱寘起兵造反的消息,飛報朝廷。
有書上言之鑿鑿地說:權奸劉瑾接到消息,隐匿不報——但劉瑾哪天接到的消息,拖延了多久,為何不報這事,卻沒有交代。可以斷定隐匿不報之說,只是個習慣性的說法:既然劉瑾是個大權奸,那鐵定是隐匿不報的。如果他不隐匿而報了,那還叫什麽權奸?
實際上,這麽大的事兒,誰敢隐瞞?但在奏報武宗皇帝之前,必須要證實這個消息的可靠性,萬一下面哪個小官把小規模群體事件報成了造反,你不核實,豈不要弄出大錯?但一旦這個消息得到幾方面的相互印證,那就可以确信是真實的,這時候再奏報給武宗皇帝,也不能說遲。
确信安化王真的反了之後,武宗命令廷臣立即開會,商量如何解決這個麻煩。廷臣開會,頭一個建議就是廢除審計大檢查,廢除劉瑾創辦的盤查法。理由是正是這場審計大風暴破壞了大好局面,才導致了安化王朱寘的造反,所以審計大檢查不取消,國無寧日。
劉瑾這時候才知道事情之嚴重,命令各地正在審計中的錦衣衛急速回京,以免再起亂子。
然後廷臣推出第二個議案,廢除獎懲制度,也就是廢除劉瑾創辦的罰米法。正是罰米法破壞了大好局面,才導致了安化王朱寘的造反,所以罰米法不取消,國無寧日。
連各地開展審計大檢查的錦衣衛都撤回來了,罰米法名存實亡,劉瑾只有認命。
全部的目的都達到了,廷臣這才說實話:實話就是大家都是混飯吃的,不敢招惹安化王朱寘。因此大家建議,将已經開革的老臣子楊一清召回,令其總制陝西、延綏、寧夏及甘涼各路軍務,剿平安化王。
計算一下時間,安化王反叛是在四月初五,消息傳到京城,是第三天,四月初八,然後是廷臣開會,集思廣益,熱烈讨論,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到了四月十五日,才任命泾陽伯神英出馬。又拖了六天,才将老臣子楊一清揪出來趕場救火。扣除消息傳報的三天,廷臣整整扯皮了兩個星期。
所以楊一清及大太監張永,是四月二十六日才率京軍三萬人從北京出發,沿途浩浩蕩蕩,風塵仆仆,正行之間,就見前方馬蹄卷塵,一名信使如飛而來:報,游擊将軍仇铖有表上奏。
游擊将軍?這個官有點兒太小了。
楊一清命人接過信使的書信,問道:怎麽個情況啊?
信使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游擊将軍仇铖已經擒獲反王朱寘,餘者千人一并在押,只待大人一到,即行獻俘。
真的假的?楊一清聽得直眨巴眼兒,那仇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游擊将軍,手下才幾個人手?安化王朱寘既然造反,必然是深謀遠慮,手下死士定然無數,豈會這麽容易被擺平?
可這是真的,事實上,游擊将軍仇铖擺平安化王朱寘的速度與效率,已經創了世界紀錄,只不過十八天的工夫,就将這場叛亂徹底平定了。
這個速度,縱然是已經晉階到聖賢階段的王守仁,也無法辦到的。
那麽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仇铖,他又是如何幹成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呢?
柙中猛虎欲出籠
仇铖,甘肅人氏,是接了父親的班,才當上這個小小的游擊将軍的。又因為沒讀過書,與朝中史官沒有交情,史官沒有得到好處,拒絕披露仇铖的詳細資料。只知道安化王突然造反的時候,正逢邊關有警,仇铖和副總兵楊英,各率了一支軍馬出屯玉泉營,進入戰鬥狀态。
正在這時候,安化王朱寘反了,派人持信而來,命令兩人立即統兵奔赴寧夏,加入到這場皇帝換屆的正義戰争中來。副總兵楊英不答應,結果引發了士兵們的憤怒——邊關屯墾幾代人,這些士兵已經是地地道道的寧夏人氏了,父母妻小都在當地,若是不追随安化王,投入到轟轟烈烈的皇帝換屆戰争中來的話,只怕安化王不會跟自己的老婆孩子有完。所以士兵們都吵吵嚷嚷要求造反,副總兵楊英孤掌難鳴,單騎逃往靈州,于是部下潰散。
仇铖的家小也全在寧夏,所以他接到安化王的命令之後,就帶領着部下回到了寧夏。安化王親切地接見了他,說:小仇,歡迎你識大體,明大局,加入到這場正義的戰争中來。你辛苦了,身體又患有多種疾病,就先交了兵符,去看醫生吧。
仇铖說:我沒病……
安化王道:瞎說,你怎麽可能沒病呢,有病才對。
于是安化王收其兵符,盡奪其軍。仇铖無可奈何,只好暫時離休,回家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而安化王是絲毫也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籠中鳥,柙中虎,失去了部隊的仇铖,是不再具有傷害力的。現在安化王考慮的是,等日後戰争全面展開的時候,還需要仇铖替他上戰場,流血賣命,所以先把仇铖晾在這裏。
前面還有一個單騎逃走的楊英,這厮逃了之後,又重結兵力,殺回來跟安化王的士兵戰于屯河,盡将戰船搶走,讓安化王不能渡河,然後楊英使人秘密送信給仇铖,要求仇铖做內應,大家一起來幹掉安化王。
仇铖接到楊英的書信,頓時心生一計。
他派人忽悠安化王朱寘,說:陛下,不得了,官兵的大隊人馬已經來到,馬上就要渡河而來,當此之時,陛下欲何處之啊?
安化王朱寘實際上是個極缺心眼兒之人,聽了忽悠就派人來問仇铖:怎麽官兵大隊人馬來得這麽快?有沒有什麽辦法解決他們啊?
仇铖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立即分遣骁将,率兵出城,分守渡口,則官兵即便是肋生雙翅,不能飛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