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
異地打量着王守仁,半晌才道:瞧你模樣,像是個讀書人。
然也然也!王守仁大喜,這船家好眼力,既然能夠看出來他是個讀書人,當然也就知道不是匪類,也就不會再扭他去報官。于是他急忙爬到船上:老人家,你行行好,能不能渡我過江?
船家沒吭聲,轉身從艙裏拿出來一雙草鞋,丢在王守仁的面前:把腳洗洗穿上吧,看你這模樣,就沒吃過這種苦。
一邊說,船家一邊撐船離開岸邊,徐徐地将船蕩向江中。
七日後,王守仁逃至江西廣信府。
瞎掰的專業境界
到了廣信府後,王守仁上了岸,把自己身上稍微值點兒錢的東西,全部賣掉,拿了這點兒錢,換了一條船,開往船山縣,船行到半夜,王守仁的心裏突然緊張起來,感覺到追殺的人就要趕到。他急急下船,又換了一條快船,這真是一條快船,疾行一日一夜,等船靠到岸上,王守仁問這裏是什麽地方,回答說是福建省的北界。
眨眼工夫,就從杭州逃到了福建,這速度,連王守仁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認為是有神相助——亦疑非人力所及。
但王守仁一上岸,就遇到一隊警惕的巡邏官兵,上前攔住了他:站住,你是幹什麽的?
王守仁:我……這個這個,我是個商人,嘿嘿,嘿嘿嘿,做買賣的商人……
巡邏兵厲喝一聲:住嘴,你以為我們沒見過商人長什麽模樣嗎?你到底是幹什麽的,老實說出來。否則的話,把你送去官府,到時候拿海捕文書一對,甭管你幹下了多少案子,到了這裏就算是到頭了,你明白嗎?
王守仁嘆息了一聲,心說,看來,不使出我的拿手絕活,是不行的了!
他的拿手絕活,是什麽呢?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就見王守仁輕咳了一聲,道:好眼力,好眼力,你們不愧是好眼力啊,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來歷。哈哈哈,沒錯,我便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在京城大名鼎鼎,無人不知啊,只因為一點兒小事兒惹到了當今天子,因而被天子拖出午門之外,按倒在地,剝了褲子暴打我的屁股。把我的屁股打爛之後,朝廷又将我貶官為貴州龍場驿丞。你們替我王守仁想想,從一個兵部主事貶到貴州龍場驿丞,這是多麽丢面子的事情啊,更何況我王守仁才名滿天下,豈能落到這個地步?然而我畢竟是獲罪于朝廷,罪無可赦。所以我當時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聖恩,對不起朝廷,我我我我羞愧之下,“撲通”一聲,投入錢塘江中自殺了。
巡邏兵聽得目瞪口呆:噢,你自殺了……那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東西是什麽?是人還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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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不疾不徐地道:莫急莫急,你們聽我說下去啊。卻說一頭紮入錢塘江後,只覺得冷水浸透了全身,那個不舒服啊,由不得拼命掙紮起來,正掙紮着,忽然之間好似一陣溫暖的香風飄過,寒意頓時散去,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輕飄飄地浮于水中,也不覺得憋氣,居然能夠呼吸自如。正當我詫異莫名的時候,前面突然來了一物,我定睛一看,吓得我差點兒大叫起來。你猜前面來的怪物是什麽?那是一個人,卻長了顆魚頭,但身上卻穿着華麗的衣衫,還提着一盞燈籠。就在我目瞪口呆之時,那魚頭怪人已經飄到我的面前,口出人言,曰:王主事休要害怕,某乃巡江使者是也。只因我家龍王與你有三生之約,所以特意讓我前來迎請。就請王主事移步,到龍宮中一敘……
說王守仁瞎掰,并不是後人杜撰,而是王守仁自己承認的。他瞎掰的全部故事內容,不妨放在這裏供大家參考:
巡海兵船見先生狀貌不似商賈,疑而拘之。
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貶為貴州龍場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決,投身于錢塘江中,遇一異物,魚頭人身,自稱巡江使者,言奉龍王之命前來相迎。我随至龍宮,龍王降階迎接,言我異日前程尚遠,命不當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倉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見矣。不知此處離錢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這段話乃王守仁自敘,《靖亂錄》中有載。可知王守仁之瞎掰,可謂功力深厚,手法老到,技巧已經臻于化境。如這般奇談,說出來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但王守仁最是善于瞎掰類似的故事,講到最後還滿臉天真地詢問巡邏兵:……龍王請我吃飽喝足,送我出得龍宮。我随便找了條船,昨夜剛剛離開的錢塘江,不知這裏是什麽地方啊,離杭州遠不遠啊,應該不遠吧?畢竟我才剛剛行船不及一日一夜……
巡邏兵相信這個故事,正透着王守仁對人心世情的洞察。須知,古代人相信冥冥中自有一種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主導并影響着這個世界。所以王守仁專門對巡邏兵講這種故事,巡邏兵不敢不信,萬一是真的,只怕海龍王随時找上門來,那後果可就太可怕了……于是巡邏兵急忙拿來酒肉,搬來小桌椅,請王守仁坐下開吃,那邊早有人飛跑去向官府報告。這麽大的事情,一定要報告給領導才行。
然而王守仁這時候卻是最害怕見官,見了官,他還活着的消息就等于洩露了出去——實際上已經洩露了,他跟巡邏兵瞎掰了如此之久,豈有一個不洩露之理?但洩露給小兵沒關系,倘若見了官,只怕是再也逃不掉了,肯定是被押回朝廷去……于是王守仁吃着吃着,趁巡邏兵不備,說了聲:我去趟洗手間先……擱下酒肉,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突然發足狂奔起來。
食人無數的怪物
有分教:聖賢之路太難行,滿口瞎掰難為情。未蔔先知屁股爛,低頭咬牙往前沖。
害怕巡邏兵再追上來,王守仁向着遠離村莊燈火的方向,不顧一切地發足狂奔,一口氣狂奔出三十餘裏,堪堪逃到一座古寺之前,這才一屁股坐倒在地,咻咻地喘息起來。
和尚廟,到地方了。
大明時代,舉凡逃難之人,最終的歸宿都是和尚廟。這是因為出家人是不問來歷的,即便遇到有人糾纏追問,你也可以這樣回答道:老衲自幼出家,時日長久,早已忘卻父母姓名,阿彌陀佛……和尚這麽個回答法,彰顯佛法精深。但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你硬說忘了自己爹媽是哪個,只怕不會有好果子吃。
投入佛祖的懷抱,從此不問世事。王守仁喘息方定,整理了一下衣襟,邁步走到寺門前,重重地敲門。
敲了好半晌,才聽到裏邊有個粗魯的聲音吼道:敲什麽敲,還讓不讓佛爺睡覺了?再敲捏碎了你的骨頭!
這裏邊的和尚好兇!王守仁吐了吐舌頭,用溫和的口吻說道:煩請大師開一下門,路過之人,借宿一下。
裏邊的聲音吼叫道:本寺不收容外人,有本事去山神廟裏睡去!
山神廟?王守仁轉目一看,果然發現距離這座寺廟不遠,還有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這正是:王聖賢風雪山神廟,魚頭怪再別錢塘江。既然那座正兒八經的寺廟不收留路過行客,看起來,今夜只能暫時在山神廟中休息一下了。
王守仁轉身向山神廟走去,到得門前,就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陰寒之氣,分明是座廢廟,已經好久沒有住人了。而且這寒氣還有點兒不對頭,王守仁再拿鼻子嗅了嗅,嗅到了一股子臭味。
是什麽味道呢?莫非這廟裏邊兒有野獸?
王守仁提心吊膽退開幾步,撿起塊石頭,向廟裏丢了進去。
“砰”的一聲響,除了石頭滾落的聲音,廟中別無聲息。
王守仁又丢了幾塊石頭進去,仍然不見有什麽動靜。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先在廟裏四處檢查一番,果然發現地面略顯色重,依他在刑部斷案的專業經驗判斷,這應該是鮮血浸入地面所造成的。
這座廟,果然有問題!
這下子王守仁心裏害怕起來,到底是什麽東西,專門在這座山神廟裏害人呢?是野獸?是大蟒蛇?還是那座寺廟裏的和尚幹的?
不管裏面有什麽東西,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頭一樁事。于是王守仁仰頭看了看山神廟的屋脊,又繞着山神廟轉了一圈兒,終于找到了個略顯低矮的地方,搬來幾塊兒石頭,吃力地爬了上去。
說老實話,山神廟的屋脊之上,絕對不如裏邊兒更舒服,至少那凜冽的山風,呼嘯而來,就吹得王守仁渾身顫抖。可再顫抖,也比丢了老命強。他就這樣雙臂環抱着身體,蜷縮在屋頂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食人無數的怪物出來。終于等到了下半夜,就聽風聲大起,能夠明顯嗅到強風挾來的腐臭氣息。
這味道讓王守仁猛然醒悟,驚叫一聲:我道是什麽怪物,原來是老虎!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史書上記載說,這座山神廟,年久失修,人煙絕滅,結果就被山裏的老虎相中了,選擇這裏當做自己的窩。近在咫尺的寺僧知道這一切,就故意立下寺規,禁止過往客人入住自己的寺院,迫使行客睡到老虎窩裏去,等到了深夜,老虎歡跳而來,将山神廟中的行客吧唧吧唧吃掉,打幾個飽嗝兒,揚長而去。
而等天明之後呢,寺僧再拎着鐵棍出來,到山神廟裏,把被老虎吃掉的客人的行李包裹,金銀細軟通通收歸己有。實際上這是寺僧與老虎雙方合作分贓,老虎負責吃人肉,而寺僧負責替老虎清掃殘痕,避免新來的客人發現痕跡,以便讓新來的客人不虞有此,也住進虎穴中,從而将寺僧與老虎的合作順利進行下去。
人與老虎之間能夠達成如此默契的合作,這表明了老虎是有人性的,同時也表明了人是有獸性的。
而王守仁,他顯然是知道人之所以成為人,正是因為獸性未脫。
正因為人性的黑惡一面,比之于獸性更不堪,所以人類社會才會有如此之多的苦難。同樣的,正因為人性中的光明一面,已經接近了佛家的聖靈,所以人類才演繹出了絢麗無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性與魔性并無交界,更無距離。所謂的聖賢之路,就是讓你的心,永遠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惡的襲擾。
每個人都可以鹦鹉學舌地說:我心即佛,佛在我心——但你心中的魔性未除,獸性未除,那麽你最終得到的,就是禽獸不如的糟糕境地。
确信這一夜的經歷,對于王守仁的聖賢之路起着決定性的作用。正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識”一樣,王守仁最終也提出了他的“致良知”學說。二者殊途同歸,相互印證,都是為了去除人心中的魔性、獸性、邪性以及其他種種污雜之物,永遠停留在善與聖潔之中。
但是在當時,王守仁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恐懼與寒冷,必然降低他大腦的運行效率。這時候他的大腦思維,只是在一個平面上滑行,無法進行理性的邏輯思考。
所以,他在講述這段事情的時候,又犯了愛編瞎話的老毛病。非但沒有說出他躲到屋脊上的事情,反而盡情演繹,導致漏洞百出:
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廟之中。饑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繞廟環行,大吼,無敢入者。
這敘述中,王守仁真誠地說:我真的沒有爬到屋脊上,我爬那麽高幹什麽?我就睡在了廟裏的香案下,因為過度疲勞,睡得死沉死沉,根本不知道寺廟外來了一大群老虎啊,在野廟外張牙舞爪,吼叫個不停……
哪怕你是聖賢,一旦犯了編瞎話的毛病,就會顧頭不顧腚,露出破綻來。王守仁硬說他天命攸歸,老虎竟然不敢入內——那怎麽在京城之時,午門之前,幾個太監就可以扒了他的褲子,拿刑杖照他的屁股噼啪噼啪暴打呢?
天生王陽明,鎮得住老虎,卻鎮不住太監,這聖人未免太差勁兒了。
此外,古有一山不容二虎之說,王守仁卻說野廟外來了一大群老虎,拜托,老虎這種動物食量超大,一只老虎就需要方圓兩公裏的食草動物來喂養,所以老虎才從不成群,一旦成了群,那得需要多少食物?自然界的生物鏈局限了老虎的數量,這是王守仁所沒有想到的。
說到底,王守仁錯就錯在只格過竹子,沒有格過老虎——但他馬上就會格的,這事我們有證據。
老虎害怕什麽
那一夜,想來老虎沒少做努力,想要撲到屋脊上,逮住王守仁飽餐一頓。但最終,老虎發現這個努力是徒勞無功的,臨天明之前,只好悲憤地吼叫着,扭頭回到深山裏去了。
還是逮只野兔吃吧。當時老虎肯定是這麽想:人這玩意兒肉酸得硌牙,還爬那麽老高,真以為誰稀罕你呀!
老虎憤然離開,王守仁也不敢下來,他只是緊張地盯着寺廟方向,直到看到寺廟的門一開,他這才立即跳下來,飛鑽到山神廟裏,哧溜一聲,滑入到香案之下,眼睛剛剛閉上,就累得呼呼睡了過去。
寺僧敢出來,就說明這一帶已經安全了。緊張恐懼的心情一去,浮上來的就是噬骨的疲勞。所以王守仁這一覺,雖然時間短,睡眠質量卻是極佳,寺僧拿鐵杖捅了他好幾下,他也不知曉,仍然是大睡如故。直到寺僧不耐煩了,用鐵杖敲了敲他的胫骨,這地方有麻筋,疼得王守仁“哇嗚”一聲,睜開了眼睛。
寺僧大驚:你你你……怎麽是個活人?
王守仁這時候腦子已經恢複了清醒,遂笑道:是個活人有什麽不妥?難不成你還希望我是個死人,到時候你吃官司嗎?
寺僧卻萬難置信:可是昨夜……你沒有聽到老虎進來嗎?
老虎?王守仁笑道:對對對,你一說這事兒我想起來了,昨天夜裏廟外邊來了好多的老虎,好家夥,成群結隊,浩浩蕩蕩,把這座破廟圍得水洩不通啊。當時我吓壞了,這麽多的老虎光臨,我豈有活命之理?肯定是要葬身虎腹了……
那你怎麽還活着?寺僧直眉瞪眼地問道。
王守仁搔了搔頭皮,詫異地道:你說這事兒,我也是覺得特別奇怪。昨天夜裏,那成群的老虎聚集在門外,又吼又叫,又蹦又跳,可是卻一只也不敢進來,好像這山神廟中,有什麽東西讓它們害怕一樣。會是什麽東西呢,嗯,你說它們到底害怕什麽東西呢?
一邊兒說,王守仁一邊兒扭動身體,擺出一副認真尋找的樣子,那滿臉的困惑,似乎他找不到讓老虎害怕的東西,就絕不肯罷休。寺僧卻越看他越是害怕,不由得後退了兩步,說道:你這個客人,真是怪,怪透了。以前的客人,都被老虎吃掉了,可是輪到你,老虎卻不敢進來……你不會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吧?
我?天上的星宿?王守仁先是滿臉詫異,旋即正色道:開玩笑,你這個禿驢,我可告訴你,這種話是不能亂說的,亂說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不僅要負法律責任,而且要負政治責任……
王守仁越是不承認,寺僧就越是認為他不是凡夫俗子,當即躬身:若客人不嫌棄的話,就請客人到小寺用餐吧。
王守仁假裝猶豫:要去嗎?就不用了吧,你們寺廟向來不招待外人的……
寺僧連連賠罪:寺中是有這樣的規矩,但那都是對別的客人而言。像您這樣的不凡之輩,能夠到小寺觀光,正所謂蓬荜生輝,小僧臉上也有光啊。
好說歹說,寺僧将不情不願的王守仁請到了寺廟裏。進了寺廟,王守仁在寺僧的帶領下行走側殿,正要往裏走,這時候側殿突然走出來一個人,說道:
王守仁,你終于來了。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了。
王守仁詫異地扭頭一看,失驚之下,差點兒沒有跌坐地上。
要知道那人是誰,有分教:江湖詭谲騙中騙,聖賢之路難上難。美德智慧致良知,全憑瞎扯渡難關。二十年前的一樁舊騙局,到得這寺院卻弄假成真,這離奇的世事,讓王守仁的思維突飛猛進,向着聖賢的境界急速前進。
人與獸的親密合作
王守仁在寺廟中遇到的,是一個道士。
從這座和尚廟裏鑽出來老道,一點兒也不稀奇。實際上我們很清楚,這是一家經營特殊業務的黑廟。寺僧與山裏的老虎簽有合作協議,這邊寺僧敲鐘燒香,把遠處的人騙來,然後再以寺廟不留外客的借口,将客人騙入老虎的巢穴之中,虎食人,僧拿錢。互利雙贏,兩全其美。這樣一座黑寺廟,出現什麽事也不奇怪。不要說從裏邊鑽出來一個道士,就是鑽出來個外星人,王守仁也能夠接受。
但是他卻實在無法接受眼前這個老道。
說起這個老道來,他實是打開王守仁聖賢之門的神秘鑰匙。在這個道士身上,潛藏着被王守仁的門下弟子銷毀的所有資料,這些資料的表現形式,将揭開王守仁人生愛情的全部秘密,并為我們展示所謂聖賢之路的曲折與坎坷。
此老道,便是二十年前,王守仁與小表妹新婚之夜,他無意中溜達到旌陽鐵柱宮時遇到的那個怪老道。
新婚之夜,王守仁不去抱美麗的小表妹,卻和一個老道坐了一夜,于是讓我們發現了王守仁對小表妹的極度厭惡情緒。而且我們曾懷疑,這個老道實際上是王守仁的爺爺、白衣秀士王倫,因擔心王守仁過于聰明,失足踏上追求物質刺激的錯誤道路而聘請來的大忽悠。而此時我們發現,原來這老道只是個兼差,真正的職業是食人餓虎的生意夥伴——不光是這個老道,連寺廟裏的僧人都是假的,都是江湖黑社會的剽悍人物。
但王守仁也不是什麽善茬,軟弱無能之輩豈敢問津于聖賢之路?再者說,書香門第的王家,原本也是這黑社會道長的大客戶,而且王守仁又逃脫了虎口,分明是有資格與他們分庭抗禮。
現在,潛伏在這座寺廟中的黑道兄弟們,寄希望于和王守仁達成共識,展開進一步的合作。
這個合作,很快就達成了。
王守仁證實說,當他見到這個奇異的老道之後,老道立即向他展示了一首事先寫好的詩。詩曰:
二十年前已識君,今來消息我先聞。
君将性命輕毫發,誰把綱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誇令德,皇天終不喪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勳。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我是一個活神仙,從來不會把人騙。未蔔先知鬧得歡,約好再見二十年。王守仁來我推薦,絕對是個大聖賢。兜裏有錢快給他,反正你是窮光蛋……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為了強化老道這封推薦信的真實性,王守仁也留詩于武夷山,與老道共同炒作這件事情。王守仁的詩是:
險夷原不滞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王守仁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我的本事真的大,屁股挨打也不怕。仰天大笑出門去,成聖成賢樂哈哈……無非是表白自己,打死也不要做凡夫俗子而已。
虛像背後的真實
我們可以确信的是,武夷山上遇故人,尤其是發現了老道和寺僧聯手的經營模式,這件事對于王守仁的刺激,空前強烈。這種刺激霎時間激活了他的大腦細胞,讓他猛然悟到了太多的聖賢道理。
具體是什麽道理,這事王守仁拒絕交代。但有一點,老道寺僧養虎為患,和大明天子養太監殺戮群臣,都是一個道理。這其中所折射出來的正是人心的迷茫與人性的晦澀。皇城明明養着殺人的錦衣衛,可讀書人還瘋了一樣往朝廷跑。山裏明明是猛虎出沒,可香客們還喜歡跑到這座黑寺裏來——人生的所謂追求,又有幾樁不是飛蛾撲火?
在深山黑寺裏,和衣冠衮衮的朝廷之上,演繹着同樣的故事。這種行為選擇上的類同,是因為隐伏的規律在起作用。
這規律就是道,就是這個世界上的本原與真相。
王守仁吃了這麽多的苦,遭了如此多的罪,編了不計其數的瞎話,目的就是要接近并發現這個真相。
他從竹子中沒有找到這個真相,他從深山中的遺世傳奇中沒有找到這個真相,他從朝廷上的刑杖毆擊之下,也沒有發現這個真相。但是,山中那只老虎與這座黑寺,卻給了王守仁一種異常的感覺——道就在咫尺之間,就在眼前,就在……可是卻仍然無法精确捕捉到。
于是王守仁就和黑道長商量:兄弟,你看看我怎麽樣?我可不可以,嗯,更名改姓,跟你們合作呢?嗯,讓我也逮幾個大活人,喂老虎吧……原話是:
我今與逆瑾為難,幸脫餘生,将隐姓潛名,為避世之計,不知何處可以相容?望乞指教。
老道卻笑道:不成不成,不是我們兄弟不讓你入夥,只是你這個人啊,心腸太花花了,文人都有個毛病,愛寫東西,愛把自己幹的事張揚開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旦你把這事張揚開,我們是不怕的,最多不過是宰了你,再換個地方開一家分店,再經營新的業務。但搞到最後弄出來這麽個結局,又何必呢,你說是不是?
王守仁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對了,我的父親還在朝中擔任禮部侍郎,如果我的事情傳出去,肯定會連累他的。那什麽,我幹脆就去貴州的龍場當驿丞去得了……我的意思是說,兄弟,你看咱們既然已經展開了良好合作,咱們的詩都寫好了,塗得寺廟裏到處都是。你看你……嗯,能不能追加一點兒投資呢?
那道長行騙日久,早已是鬼靈精,聽了王守仁追加投資的建議,遂笑曰:
“吾知汝行資困矣。”乃于囊中出銀一錠為贈。
道長這麽容易就接受了王守仁的建議,追加投資,那是因為他的錢來得太容易。只需要用力重擊幾下寺鐘,騙幾個香客來到,晚上老虎來吃個飽,營業利潤就會刷刷刷上升。
拿了這塊銀子,王守仁就算是地地道道的黑道人士了。可是話又說回來,黑道也好,白道也罷,江湖也好,朝廷也罷,這些都只是一個虛像,并非真實的世界本身。王守仁要的是窺破天機,發現隐匿于這無數虛像之後的真實世界,這是求道之路,聖賢之路,也是智慧的探尋之路。
要如何做,才能夠窺視到于紛繁虛像之後所隐匿的真實世界本原呢?
唯一的途徑是格物。
格物!
王守仁想起了最早把格物原理教給他的那個人。
離開黑寺中的生意夥伴們,王守仁出武夷山,走鉛山,直奔上饒。他要再見到那個人,再聽一聽那個人的話,或許這一次,他能夠于只言片語之中,體會出更多的東西。
食人族的故鄉
王守仁抵達上饒,拜訪那位獨起占星夜不眠的婁諒。有關兩人的會面,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
先生得此盤纏,乃從間道游武夷山,出鉛山,過上饒,複晤婁一齋。
一齋大驚曰:先聞汝溺于江,後又傳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虛實。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見老父之面,恐彼憂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婁公曰:逆瑾遷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歸途便道可一見也。
先生大喜。婁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費數金。
看看這段記載,婁諒稱劉瑾為逆瑾,這明擺着是後來的杜撰。中國人不傻,誰有膽子罵正在臺上英明神武的領導?連老百姓都不會這麽幹,更何況婁諒這種智識之輩了。
實際上,王守仁此來上饒,拜谒婁諒,肯定是和婁諒交流格物理論的心得體會。但等交流起來的時候,王守仁就會驚訝地發現:智慧固然會在終點上相逢,但在未臻于化境之前,人與人之間思想的差距,比之于宇宙空間更要廣闊。智慧略高一點兒的人,能夠聽明白低層次的人在說些什麽,但如果你想讓智慧層次低的人,去理解深層次的智慧,那卻是絕無可能的。
智慧與智慧之間的距離,猶如食人生番和環保主義者之間的區別,這種區別只可意會而無法言傳——食人生番無法知道他們彼此之間還有區別,而環保主義者卻無法講出這種區別。
所以古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聽你都聽不懂,還謀個屁啊謀!
這個意思是說,王守仁,他花樣百出,奇招不斷,辛勤地狂奔在智慧的小徑上,雖然他還沒有抵達聖賢的境界,還沒有把握這個世界最終的本原。但這時候的他,在智慧上的進益已經實現了突破,早已将他的導師婁諒老先生甩到了八千萬米開外。
這時候王守仁再想和婁諒談格物,談聖算,就形同于雞同鴨講。可憐的婁老夫子,根本就聽不懂他掰扯的是什麽。
在智慧的羊腸小道上,跋涉者所感受到的最強烈的情緒,就是寂寞。
所以王守仁說:吾性自足矣!
為什麽他的性就自足,別人的性就不足呢?
原因在于,智慧是私有的,是不可拷貝不可複制的。譬如同一個座位上的兩個同學,甲同學成績再好,也跟乙同學沒關系。智者無論如何努力思考,于不思考的人來說,都不具絲毫的意義。孔子是聖人,但門下三千弟子,除了七十二個賢人之外,餘者通通是廢物點心。原因就在于智慧只有私我的思考,才能夠獲得。別人思考的智慧,是別人的,講給你聽也全都是白講,你必須要在自己的大腦中艱難地跋涉,走過無數個歧途,經歷無數的險難,最終激活你大腦中沉睡的思維細胞,才能讓智慧在你的大腦中生成。
智慧的進益,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無聲無息、不知不覺的,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孤獨了,你的智慧,已經遠遠地将別人甩在後面。
失落的王守仁離開上饒,起程赴南京,去見他那被趕出北京城的父親。父親王華見寶貝兒子竟然活着回來,直如枯木逢春,不勝之喜,少不得要抱着王守仁號啕大哭一場,這是自然之事。
哭罷,王守仁再次起程,前往流放之地貴州龍場。
龍場又是個什麽地方?
史書上記載說:
龍場地在貴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屬。萬山叢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晝見,瘴疠蠱毒,苦不可言。夷人語言,又皆舌難辯,居無宮室,惟累土為窟,寝息其中而已。夷俗尊事盅神,有中土人至,往往殺之以祀神,謂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謀殺先生……
天啊,這裏竟然是比石器時代更要落後的地方,這地方“蛇虺成堆,魍魉晝見”。連魍魉都跑出來了,可知龍場這個地方,其文明發展正處于混沌未分、陰陽晦澀、鬼怪出沒、人妖混居的時代。
這個時代,實在是有點兒太落後了。
而且,這裏果然有食人族。
聞知王守仁要來,食人族亢奮莫名,立即架起石鍋,堆柴引火,拎起石斧,磨刀霍霍。打算逮到肥肥白白的王守仁,大家飽餐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