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風範,救人于危難之際,卻不幸跌入了奸黨的泥坑中。這種事,你聽起來可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但卻勾勒出了人類社會的相處之難,勾勒出了人性的微妙與變幻。
如果你做一個壞人,殺十人而饒過一人,那麽,殘存的人就會對你感恩戴德,千恩萬謝。因為你可以殺他而沒有殺,這就等于給了他一條生命。救生之恩,不啻再造之德,感激那是必須的。
如果你做一個好人,救一個人卻沒有能力救十個人,那麽,你救的這個人嫌你沒有盡心盡力,救人沒有救到底。你無法去救的十個人,卻從此對你恨之入骨——你可以救他們而沒有救,這是不可饒恕的惡行,不能原諒。
名士康海就是栽入了這麽一個人性險惡的泥坑之中。他能救李夢陽,卻無法救出所有的人。因為劉瑾與朝臣的對峙,是朱元璋設置的權力對沖,要麽是劉瑾死,要麽是群臣死,不存在中間地帶。所以康海最多只能救一個李夢陽,卻無法改變權力對沖的格局。
他只救了李夢陽卻沒能救出別人,餘者自然就會憤怒至極,這時候大家已經不再仇恨劉瑾,因為劉瑾是個壞人,壞人殺他們是正常的。可你康海既然是個名士,是個好人,就應該把我們救出來,能救而你不伸手來救,可見你比劉瑾更壞!至少也是個僞君子。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這句話,正是儒家學者對人類社會最具智慧的思考。悟透了這句話,雖然成不了聖賢,但已經像王守仁那樣,踏上了聖賢之路。
咦,說了這麽多,王守仁哪裏去了?他不是回到朝廷上當官了嗎?怎麽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就沒看到他的影子呢?
王守仁在劫難逃
武宗臨朝,劉瑾亂政,這時候朝野名氣最大的,是康海;官職最高的,是劉健、謝遷、李東陽;上蹿下跳鬧得最歡實的,是李夢陽。這時候的王守仁要名氣沒名氣,要官職沒官職,根本輪不到他出來說話。
但是,政治清算的風潮愈演愈烈,越來越多的官員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內閣被太監集團扳倒,于是南京給事中戴銑、禦史薄彥徽等紛紛上奏,不支持放逐內閣老臣子的做法。劉瑾見疏大怒,拿了去給小武宗看,小武宗看了後也是怒不可遏,看起來不給外邊兒那些怪老頭兒一點兒厲害嘗嘗,他們是不知道好歹的。
傳旨,拿南京給事中戴銑、蔣欽等二十四名大臣,押入京城,拿大棍子狠狠地打,打到他們老實為止。
戴銑被拿到京城,被一陣亂棍活活打死了。那個蔣欽卻是命大得很,打得鮮血淋漓,硬是不死。竟敢不死?不死就開除公職,削職為民,交由群衆監督勞動改造。可不承想,三天後蔣欽蘇醒過來,馬上趴在地上寫奏章,曰:陛下,你就聽小民一句話吧,快點兒殺了劉瑾,殺完了劉瑾再來殺我,我死也甘心……武宗看到這奏章,鼻頭差點兒氣歪,這是什麽怪人啊,再接着打。
于是半死不活的蔣欽,又挨了三十杖,昏死過去。三天後,蔣欽忽地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趴在地上繼續寫奏章,曰:陛下,老民與劉瑾那厮,誓不兩立,若不殺我,就請殺劉瑾,既然不肯殺劉瑾,那為什麽還不殺我?……武宗見奏,派人拿大棍子來,再給他狠狠的三十杖,不信他還能活過來。
這一次,人民的好禦史蔣欽,終于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像戴銑、蔣欽這般,寧可被活活打死,也要和小武宗對着幹,這被稱為士大夫的骨氣。此二人雖然身死,但在士林之中,人人皆贊不絕口,更有許多人自告奮勇地替他們寫傳,一直躲在後面不吭聲兒的王守仁,這時候也不能不出來說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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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守仁咬住筆頭,冥思苦想良久,終于琢磨出來一套說辭,曰:戴銑蔣欽,他們的職務是禦史,工作職責就是見什麽不順眼就上疏批評,本是言官,以言為職。如果他們說得對,朝廷理應采納;如果他們說得不對,那也應該包容。所以,提請朝廷不要打死他們,讓他們回去繼續盡職吧……
臣聞,君仁則臣直。今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事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竊惜之。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緘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銑等仍舊供職,明聖德無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氣。
看看王守仁這個奏章,應該說已經非常老到了,絲毫不提劉瑾,也不提李東陽李夢陽,愛陰不陰愛陽不陽,他只是就事說事,只是說朝廷不應該以言之罪加于言官,這個理,到任何時候也站得住。
但是站得住也沒用,這時候的武宗和劉瑾,正在氣頭上,他們倆認準了外邊兒的朝官是存心找麻煩,正要用杖刑打得這些人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多嘴多舌。可是王守仁突然跳了出來,劉瑾和武宗大喜,立即傳旨,命王守仁馬上趕到午門,接受朝廷工作安排。
什麽工作呢?
剝了褲子,露出屁股,屁股撅向天,腦袋瓜子貼地,接受三十杖的暴打。
午門之前,衆目睽睽之下,王守仁被人扒了褲子打屁股,這下他可出大名喽……等等,他在四明山的老鼠洞裏隐居的時候,不是說已經進入到了未蔔先知的境界了嗎?既然他明知道回到朝廷裏來,會被剝了褲子打屁股,還回來幹什麽?
所以我們在前面分析過,所謂未蔔先知之說,純是王守仁瞎掰,又或是他的門人弟子瞎掰。瞎掰的目的是神化他的功業形象,但是他們卻忘記了,所謂的聖人,只不過是蹚過了晦澀的人性之暗河,抵達了智慧彼岸的普通人。而這時候的王守仁,還在智慧之河中嘩啦啦蹚着水,水流湍急,兩邊的河岸消失在茫茫的水霧之中,所謂智慧,在水一方。逆流而上的王守仁,沒摻和到彈劾劉瑾的亂局中,就說明他的智慧已經有了很大的進益,但這個進益,離聖人的境界,還差得遠,遠到了他無法逃過屁股被打得稀爛的程度。
屁股被打爛之前,王守仁的職務是兵部主事。屁股被打爛之後,他已經被降為貴州龍場驿丞。從中央部門的司局級幹部,直降到邊遠地區的鄉鎮企業裏做一名勤雜工,這個降職的幅度,可真不算小。
京城正邪大決戰
明武宗恨王守仁跟他死擡杠,行刑的時候,由宮中派出親信太監監杖,打得不狠可不行。結果王守仁被打得昏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又被打昏過去,如此幾番,等三十刑杖打完,他只剩下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
然後,他就拖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艱難上路了。臨行之前,禮部侍郎站在家門口,用目光替他送行。這位禮部侍郎,就是王守仁的親爹王華——現在明白王守仁為什麽明知屁股會被打爛,還硬着頭皮上書了吧?
如果王守仁不出這個頭,那麽就得他父親王華出面,朝中群臣,無數只眼睛都盯着他們王家呢。值此正邪大決戰的關鍵之際,你們王家人,怎麽也得出來一個表态吧?
現在王守仁出頭了,王華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吭聲兒了。怎麽着,老子已經把親生兒子的屁股貢獻給了這場正邪大決戰,還不夠嗎?
所以《靖亂錄》記載說:
龍山公(王華)時為禮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為忠臣,垂名青史,吾願足矣!
當爹的心願是足了,兒子王守仁可就要受苦了。拖着血淋淋的屁股,奔行在流放的人生之路,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夏天,終于走到了杭州。到了地方,就見三親六故紛紛趕來問候。這其中,有他的妹夫兼弟子徐愛。
徐愛這個人,出生在一個超級離奇的家庭中,不久前他得知王守仁的妹妹還沒嫁人,正在擇婿,就跑來毛遂自薦。可搞笑的是,徐愛的叔叔聽說了這事,也跑了來加入到競争者的行列之中,和侄子争搶美女。當時王守仁的父親把這奇怪的叔侄倆研究了好久,得出結論來說:徐愛這孩子還馬馬虎虎吧,不過他的叔叔……跟侄子搶美女,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有點兒太新潮了。于是徐愛的叔叔出局,徐愛抱得美人歸。
徐愛是最崇拜王守仁的,在他的眼裏,王守仁簡直是一部讀不膩的傳奇。你看這王守仁,一會兒上九華山找老道,一會兒去虎跑寺罵和尚,一會兒在四明山老鼠洞裏築巢,一會兒又跑到京城挨刑杖,好端端的屁股說打爛就打爛……傳奇,傳奇,真是太傳奇了。
除了徐愛,還有冀元享、蔡宗、朱節、蔣信、劉觀時等弟子,都帶了厚重的禮物,前來探望王守仁。王守仁大喜,就住在了勝果寺,每天親切地會見各地來訪的群衆,問農時問天氣問收成,還有各種規模的茶話會,讓王守仁留戀不已,舍不得走了。
眨眼工夫,王守仁就在杭州居住了兩個多月。
按理來說,他既然被貶為貴州龍場驿丞,就應該馬不停蹄前去上任,哪怕上任之後,點了卯,表示我已經到任了,然後再偷跑到別處一個人休閑避暑,這樣才說得過去。但王守仁居然敢在杭州一住就是兩個多月,這多少有點兒出人意料。
明擺着,他是不想去上任。
再想一想,雖然他挨了刑杖,被貶出京,可是他親爹王華,仍然穩坐在禮部侍郎的官位上。想來這些日子,王華少不了四處活動,替兒子求情。王氏父子在這件事情上一定有着默契,所以,王守仁是有意留在杭州,等待着小武宗回心轉意,撤銷将他貶至貴州龍場的裁決。
等啊等,等啊等,果然有了消息:
壞消息!
有一天午後,王守仁正穿着小褂兒,搬了只腳凳,獨自坐在長廊之下納涼。他的弟子門人全都不在身邊,這時候忽然來了兩個彪形大漢,頭戴矮帽,腰懸利刃,突然走了進來,一張嘴,就是滿口的北京腔兒:你就是王守仁吧?
霎時間王守仁呆住了。
錦衣衛!
他們終于來了。
殺人之夜
錦衣衛突至,王守仁大驚,急看左右,卻發現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明擺着,這兩個錦衣衛已經在近處窺伺良久了,就等着這個沒人的時候進來。無奈何,王守仁只好硬起頭皮,道:沒錯,我就是王守仁。
兩名錦衣衛上前架起王守仁:是你就好,跟我們走吧。
王守仁拼力掙紮:去哪裏?我不要去,不要去……
錦衣衛道:王先生,你最好別亂撲騰,我們哥倆手重,萬一弄傷了你,吃苦的可是你。
王守仁不敢動了,卻還想拖延時間:你們……到底想帶我去哪裏啊?
錦衣衛道:別問了,到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被兩名錦衣衛架起胳膊,腳不沾地,疾行如風。這時候的王守仁,大腦一片空白,聖賢之路啊,你咋就這麽遙遠呢?我艱苦卓絕,上下求索,卻是始終摸不到這個門檻兒。可死亡之門卻是近在眼前,甭管什麽人,伸手往前一摸,就能摸到死亡的門檻兒……什麽世道!
絕望之中,忽聽背後響起了腳步聲,接着是“呼哧呼哧”的出氣聲。王守仁扭頭一看,看到後面追上來兩個人,看他們的容貌,似曾相識。可是這兩人的名字,卻似乎沒什麽印象。
王守仁正在納悶兒困惑,就聽那兩人自己說道:王先生,你不認識我們的,我叫沈玉,他叫殷計,我們兩人的家就在勝果寺附近,常聽說先生是當世的大聖人,我們倆都是粗人,沒文化,沒見識,自慚形穢啊,不敢讓先生看到我們,平時只敢扒在門縫兒裏偷偷看先生。剛才看到錦衣衛綁了先生走,估計他們多半是要殺掉先生,所以我們跑來看看,看他們在什麽地方殺。
原來是專程來看熱鬧的。王守仁還沒說話,兩名錦衣衛已經厲叱道:大膽刁民,此人乃朝廷的欽犯,你們竟然敢和這種人親近?
不想沈玉、殷計兩人卻極有見識,只是笑道:自古一罪不二罰,王先生是不是欽犯,我們不知道。但此番王先生已經谪官了,就不應該再加以別的懲罰了。二位先生,我們說得在理不在理?
在理個屁!錦衣衛憋氣窩火,架起王守仁加快腳步。可是沈玉和殷計兩人也加快腳步,緊跟在王守仁身後。錦衣衛快,沈玉殷計就快,錦衣衛慢,沈玉殷計就慢,雖然兩名錦衣衛都有武藝在身,可是他們還拖着一個大活人,所以始終無法甩開沈玉殷計,只能讓兩人亦步亦趨,始終跟随着。
堪堪走到天黑,兩名錦衣衛将王守仁架到江邊,将王守仁重重地推進一座小空屋子裏,兩名錦衣衛轉身,拔出刀來,以刀尖兒對着沈玉、殷計二人:你們兩人,聽好了,我實話告訴你們,我們此番來到這裏,是有密旨取王守仁之性命。你們若是還念及家裏的爹媽妻兒,就趁早滾開,以免拖累滿門。
沈玉殷計二人卻把腦袋一搖:不好意思,我倆是兩個光棍兒,沒有家小,不怕拖累的。
錦衣衛急了:難道你們敢跟當今的聖上對抗嗎?
沈玉殷計二人卻笑道: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們跟來,其實也是為了你們兩個好。你們想想吧,王守仁先生,當世的聖人也,你們倆居然要拿刀殺他,這豈不是太不像話了嗎?再者說了,你殺了王先生,屍體怎麽處理?屍體必然會丢棄在江口,地方官就得趕來破案,破不了案就得連累地方,說不定會把王先生之死,栽到我們頭上。所以我們建議你們兩個,在如何處死王先生的問題上,還需要認真研究,仔細思考,務必找到一個十全十美的法子,不知二位以為然否?
兩個錦衣衛被沈玉和殷計繞糊塗了:你們這麽個說法……也有道理,咦,要不這樣如何,拿根繩子給王守仁,讓他自己上吊。他自己吊死,屬于自殺案件,自殺案件就不用到處找兇手了,自然也就連累不到當地,你們說如何?
沈玉殷計二人搖頭:不妥,不妥,此舉大大不妥。
錦衣衛氣急敗壞:這有何不妥?
沈玉殷計二人道:夫王守仁者,聖人也,聖人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可你們竟然想讓這樣一個聖人自殺……這要是說出去,多難聽啊。
錦衣衛怒不可遏,破口大罵起來:老子知道你們兩個東拉西扯,無非是想讓我們放過王守仁。可是實話告訴你們,我們是負有皇命在身的,此來就是取王守仁性命的。若王守仁不死,死的必然是我們二人。你們敢阻攔我們執行公務,那就拿命來吧!
不由分說,揮刀向沈玉殷計二人砍将過去。
積極向上的絕命詩
沈玉和殷計兩人見錦衣衛怒了,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跑,跑到安全地帶,回過頭繼續說道:別發火,兩位別發火,你們是奉了天子之命,要殺王先生,我們哪有膽子敢阻攔?要不這樣好了,幹脆等到半夜的時候,你們就讓王先生自己投江自盡,這樣王先生落得一個全屍,不枉他聖人之名,當地官府又不會受到連累,你們兩個也可以回去交差,你們說這主意好不好?
兩個錦衣衛聽得還真動了心,就低聲商量道:有這倆家夥死纏活攪,只怕事情還真不好辦,萬一這兩人大聲嚷嚷,讓皇上知道了,我倆可就全完了。橫豎這王守仁已經落到了咱們手裏,只要拖到半夜,無論如何也要動手就是了。
于是兩名錦衣衛回過身來,說:這個主意好,那就依你們倆了。
沈玉趁機要求道:古來沒有餓死鬼之說,餓死之鬼,會永生永世糾纏着你。既然王先生橫豎過不了今夜,要不你們兩個分一個人出來,跟我去買點兒酒肉,讓王先生臨死前吃個飽,也免得他死後纏上你們。
兩名錦衣衛打了個寒戰,正要說話,王守仁已經趴在門邊上,沖着沈玉和殷計哀求道:兩位好兄弟,我肯定是活不過今夜了,麻煩二位,等我死後告訴我的家人一聲,讓家人替我收屍……
沈玉卻搖頭道:王先生,你這可難為我們了。要替你報信,得有你的親筆書信啊,沒有你的親筆書信,我們跟人家說,人家也不信啊。
王守仁道:我身上随時帶有素紙,就是沒有帶筆出來……
沈玉道:有紙就好辦,筆我可以找酒家借一支來。
商量妥當之後,兩名錦衣衛撥出一個人來,跟沈玉去買酒買肉,同時監視沈玉,嚴防他給別人通風報信。而殷計則和另一名錦衣衛守在屋門外,防止這名錦衣衛突然發兇,一刀砍了王守仁。兩夥人就這樣相互緊盯着。不長時間,沈玉和同去的錦衣衛買酒回來,也借來了一支筆。然後沈玉用椰瓢盛了一瓢酒,遞給王守仁,說:王先生,你就要上路了,我敬你一瓢。話未說完,已經是泣不成聲。
王守仁看樂了:沈先生,要上路的是我,我還沒哭,你怎麽哭成了這樣,哈哈哈……将那瓢酒一飲而盡。
殷計也上前敬了一瓢:先生喝了我這一瓢,路上也好不甚寒冷。
王守仁喝掉。兩名錦衣衛猶豫了一下,也拿椰瓢過來:王守仁,我們兩人也是奉皇命行事,請你莫怪,也喝了我們這一瓢吧。
王守仁搖頭:不好意思,我酒精過敏,真的喝不了太多的酒……要不咱們這麽着,你們哥四個先喝着,我抓緊時間寫絕命書,也好讓你們回去禀報?
兩名錦衣衛大喜,有絕命書就好辦了。
屋外四人蹲在地上,湊成一團喝酒吃肉,王守仁一個人在屋子裏拿起筆,蘸上墨,不由得悲上心來:聖賢之路啊,怎麽越走越窄呢,幾天前還琢磨着再上九華山找個老道逗樂子,今天怎麽就寫起絕命書來了呢?人生啊,真是太他娘的無常了……悲情難抑,王守仁揮毫寫下了絕命詩一首: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詩成。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人生無常真他娘,求仙純屬扯瞎謊。做官全都是扯淡,至死不忘是親娘。其實我是大忠臣,只是撲通掉進江。好比春秋伍子胥,死得有點兒太荒唐……詩寫得蠻好,就是風格有點兒太消沉了,缺少了一種積極上進、振奮人心的精神氣概。
那就再來一首積極向上的:
敢将世道一身擔,顯被生刑萬死甘。
滿腹文章寧有用,百年臣子獨無慚。
涓流裨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齒談。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
這第二首,果然是充滿了大無畏的扯淡精神,大意如下:天下數我最牛皮,打爛屁股不稀奇。文章雖然不如你,萬古流芳你莫急。以前被你瞧不起,以後大名震寰宇。要想知道我是誰,狀元兒子最調皮……大意就是這個意思吧。
寫完了兩首風格迥異的絕命詩,王守仁悲從心來,淚如雨下:我不要死啊,我要做聖賢,如果我做了聖賢,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不太可能吧?只聽說千年王八萬年龜,沒聽說聖賢也有這本事的……算了,橫豎做了聖賢也是要死的,現在就死,又有什麽區別?
他奮筆疾書,寫了篇超長的絕命書。由于這封絕命書過長,基本上沒有哪本研究資料願意引用。受不了,會把人讀得瘋掉的……寫完之後,王守仁又留了個心眼兒,在紙後面用篆書寫下了十個字:
陽明已入水,沈玉、殷計報。
這十個篆書,以錦衣衛的學識是萬萬看不懂的,所以營救王守仁性命的這兩個人,就這樣在歷史上留下了姓名。
神秘的絲巾
俗話說得好,錢越賭情越薄,酒越喝情越厚。在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比酒更能拉近人與人距離的東西了。沈玉和殷計是來救王守仁的,開始時和兩個錦衣衛還是相互提防,緊張戒備,誰知道喝着喝着,四個人竟然親親熱熱摟抱在一起,彼此稱兄道弟起來。
兄弟是兄弟,工作是工作,這兩樁事還是分得清的。雖然兩名錦衣衛醉态可掬,但是他們還是搖晃着身子,揮舞着鋼刀:王守仁,到半夜了,你快……快點兒自己投江,我們也好回北京寫結案報告。
王守仁賠笑道:兩位好兄弟,咱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要不這個江……咱們今夜就別投了,水太涼……
錦衣衛叱道:少來!王守仁,你有沒有搞錯,皇上讓你投江,是安排你的工作,你對工作是什麽态度?這種态度,能搞好工作嗎?哼,虧你還是個讀書人。
王守仁無奈,只好向兩名錦衣衛鞠了一躬:無論如何,謝過二位的全屍之德,就是怕江裏的水冷寒,會着涼拉肚子的……
錦衣衛:別廢話了,快點兒走吧,早點兒投江我們也好早交差。
王守仁邁着艱澀的步子,往江邊走去,此時夜半,雲月朦胧,怒江濤聲充斥了整個天地,王守仁的心裏,卻比江水更要冰冷。走到了江邊的灘塗之上,王守仁停下來,回望喝得醉醺醺的沈玉和殷計,哭道:兩位兄弟,求你們醒一醒,一定要把消息告訴我們家,一定要啊。
沈玉和殷計舉起空空的椰瓢:再……再來一瓢。
王守仁真是沒轍了,踏着泥沙,一步一步地走到江邊,就聽“撲通”一聲。兩名錦衣衛趕緊揉揉眼睛,已見江邊空無人影。錦衣衛急忙奔到江邊,只見江邊扔棄着王守仁的一雙鞋,還有一塊絲巾。
值此,兩名錦衣衛長松一口氣:王守仁已經投江了,我們的工作,也順利完成了。這雙鞋和這塊絲巾,我們要帶回京師去,作為這次結案的重要物證。
這時候沈玉和殷計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道:差矣,你們倆傻瓜蛋差矣。物證有兩樣,鞋子和絲巾,你們只需要帶回去一樣就可以了。留一樣放在江邊,讓來來往往的人都能夠看到,都知道王先生掉江裏了,消息傳到京都,這也算是你們的工作成績啊。
有道理,看不出來你們兩個還很有頭腦啊。錦衣衛點頭道:那我們就帶絲巾回去吧,把鞋子留在這裏。
沈玉和殷計道:為什麽不把絲巾留下,把鞋子拿走呢?
錦衣衛笑道:你們倆缺心眼兒,我們可不缺。鞋子又髒又臭,丢在江邊也不會有人撿。可是這絲巾太漂亮了……你說這麽漂亮的絲巾,是哪個女生送給王守仁的呢?甭管誰送的,反正這絲巾留在這裏,肯定會讓人偷走,再當禮物送人。
沈玉和殷計聽得點頭不疊:有道理,真是太有道理了,那你們拿着絲巾回去吧,再見……
依依不舍地與沈玉殷計揮手告別,兩名錦衣衛邁着醉步,踏上了回京之程。
回過頭來再說王守仁離開的勝果寺,王家是派了仆人照料他的,當時仆人恰好不在,回來後發現王守仁失蹤,仆人吓壞了,連夜提着燈籠到處尋找,卻始終找不到。這時候恰好王守仁的弟弟王守文,正在杭州準備應試,仆人趕去報告。王守文聞訊大怒,立即找了官府,聲稱鐵定是勝果寺的僧人貪圖哥哥王守仁的錢財,将王守仁謀害了。地方官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王家,人家的爹可是京城重臣啊,就立即吩咐衙役出動,先将勝果寺的僧人拘起來,大板子先打個半死再說,直打得勝果寺僧人慘號連天,受不了疼痛,就亂招一氣。
然後,衙役押着勝果寺的倒黴僧人,四處去尋找王守仁,恰好遇到沈玉和殷計回來,還帶着王守仁的絕命詩和絕命書,交給了王守文。王守文仔細一看,認得是哥哥的筆跡,當即放聲大哭。
不長時間,又有人在江邊撿到了王守仁的鞋子,拿來報官,地方官急請王守文看鞋。王守文低頭仔細一看,大叫一聲,此乃吾兄之履也。然後一頭栽倒,昏死過去。救醒後,王守文哭着寫家書,告訴家人這個不幸的消息,于是,王家所有人接信後又是一片號啕大哭之聲。
消息很快傳到了京城,王守仁的父親王華得報,立即吩咐道:我活要見到人,死要見到屍,無論花多少銀子,也要将我兒子的屍體撈上來!
花重金,出賞格,聘水性好的漁人,沿江捕撈。那些日子,江上都是貪圖王家重金,紛紛撐船捕撈的漁人。還真撈出來不少怪東西,唯獨無人撈到王守仁的屍體。
難道說,王守仁的屍體飛了不成?
這時候王守仁的弟子兼妹夫,最調皮的徐愛突然放聲大笑,曰:我大舅哥鐵定是沒死,你們不知道他那人,一肚子的花花腸子。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大舅哥在京城有一個秘密情人,曾送他一塊紅粉絲巾,此時你們只發現了他的鞋,卻沒發現那塊絲巾,所以我斷定,大舅哥必然還活着!
當然,徐愛不可能說得這麽直白,他的原話是:
天生陽明倡千古之絕學,豈如是而已耶!
千裏大逃亡
王守仁,果如妹夫徐愛所判斷,他壓根兒就沒有投江。
人這個東西,若非自己逼自己,那是決計不願意投身赴水的。更何況王守仁還滿腦子琢磨着做聖賢,聖賢未成,豈能如此作罷?只是被錦衣衛所迫,萬不得已,才一步步走向江邊,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指望着能夠出現奇跡……奇跡還真的出現了,他回了幾次頭,突然發現錦衣衛的人影兒有點兒模糊。
是了,這都大半夜的時辰了,光線晦暗不清,那錦衣衛又喝了太多的酒,肯定是看不清楚自己這邊的動靜,如果附近能找到一個洞……可這節骨眼上,哪來的時間再去找洞?王守仁一邊動作飛快地脫下鞋子,取下絲巾,順手放在江邊的灘塗上,又拿起塊石頭,用力往水面上一砸。
咕咚!
求求老天爺保佑,讓他們聽到這個聲音,不起疑心。這邊王守仁蹲伏下來,盡量縮小目标,沿着灘塗泥地拼了命地掏洞,耳聽得錦衣衛走上前來,要看個清楚,王守仁忙不疊地往個泥坑裏一趴,也不顧屁股和兩只光腳板還暴露在外邊,乞求老天吧,都這時候了,老天不會看着硬是不管吧?
錦衣衛走到江邊,實際上跟趴伏在泥坑中的王守仁距離極近。這時候倘若光線不是太暗,就能夠一眼看到王守仁那顧頭不顧腚的狼狽模樣。可是這時辰畢竟是大半夜了,月亮又被雲影遮住,再加上沈玉和殷計這兩個醉貓,一個勁兒地跟錦衣衛東拉西扯,竟然奇跡般地讓王守仁逃了過去。
聽着四人走遠了,王守仁不敢爬起來,害怕再遇到那兩名錦衣衛,就弓着身子,沿着江邊的灘塗,向下游方向用力地爬行奔走。可憐他那雙從未吃過苦的白嫩腳,也不知被石子和蚌殼劃出了多少傷口。
一口氣爬奔了大半夜,王守仁更加心慌,耳邊總聽到有人在後面疾追上來,凝神細聽,卻只是江濤激蕩,風聲回旋,原來不過是自己吓唬自己。忽然間他眼前一亮,就見遠方有一星孤零零的燈火。看到燈火,王守仁立即不由自主地奔了過去,到了近前,不敢靠近,趴伏在黑暗中窺視着。
觀察了好長時間,發現那艘船是江上的一戶漁家。霎時間王守仁心中燃起了希望,只要搭上這條船,逃過江去,就再也不會碰到那兩個錦衣衛了。
正要登船呼救,王守仁忽然醒過神來了。不成,這半夜三更的,自己又是光着腳板,滿身淤泥,一旦從黑暗中鑽出來,船家多半會大呼救命。最大的可能,是他被船家打個半死,再押去報官。萬一見到地方官,自己該怎麽說?難道還能說皇帝派了錦衣衛來取他性命,可他非要和皇上較勁兒,竟然不肯死?
一旦有人發現自己還活着,那就慘了,更多的錦衣衛肯定是絡繹不絕而來,等到了下一次,哪還有活命的運氣?
把這層關節想明白之後,王守仁就死了心,自己在船只附近的地方,于灘塗上掏了個洞,鑽進去躲避風寒。半夜裏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幾次被凍醒。絕望之下,忽然想到聖賢之路,天,這條聖賢之路也太難走了,難怪自打孔子以後,大家都不肯做這個聖賢,聖賢真不是人做的。
就這樣在瑟瑟顫抖之中,終于熬到了天亮。聽到船家起來,往江邊裏倒污水的聲音,王守仁急忙從泥洞裏鑽出來,一瘸一拐地向船邊走去:老人家,老人家救救我,我是……行路的客商,不幸遭遇到了劫匪,搶走了我的行李,我趁賊人不備,逃了出來,結果……一邊兒說,一邊兒緊張地盯着船家的臉色,準備稍有不對,就掉頭狂奔。
那船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