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第一個問題:我是誰?(自我意識)
第二個問題:他人是什麽?(社會意識)
第三個問題:宇宙是什麽?(自然意識)
人生的所有問題,都是這三個問題的化形。這三個問題考慮不明白,人生就活不明白,就會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儒家幹本書,佛家萬卷經,道家一爐子又一爐子的丹藥,全都是為了尋找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一旦有誰真的思考透了這三個問題,那麽他就會立即居身于智慧的極峰。這時候居高下望,就會發現無論儒,無論佛,無論道,都是從山腳下延伸至山頂的羊腸小路,所有的終點都在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所凝成的智慧峰頂相彙。
用心做好每一件工作
史書上解釋說:王守仁之所以夢到倒黴透頂的威寧伯,是因為他的命運馬上就要和王越産生交集。
話說王守仁在第三次考試通過之後,總算是結束了他的待業青年生涯,觀政工部——做一名實習生,給各級領導端茶倒水,替領導寫稿子,去領導家裏做雜務,捎帶學習一下都邑建設、治漕總河、鐵廠織造、屯田鑄錢、植樹造林……要學的東西好好多,好好多。
這時候聖上有旨給工部,說是威寧伯王越的墳墓年久失修,裏邊打了無數的老鼠洞,讓工部考慮修繕一下。
前面不是說威寧伯王越是奸臣,被活活地罵死了嗎?那麽為啥還要給他修繕墳墓呢?
說王越是奸臣,并将他活活罵死,是憲宗朱見深時代。現在歷史已經進入了憲宗的兒子孝宗朱祐樘時代,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政治生态。憲宗時代,就是要殺汪直,罵死王越以強化自己的權力。到了孝宗時代,則要高擡前代的大臣,以貶抑現在朝中大臣們的勢力。
替威寧伯修繕墳墓,實際上是孝宗皇帝在向大家發出熱烈的呼籲:知識分子們,到邊關去浴血殺敵吧,你殺敵我殺你,然後我兒子再給你平反,不亦樂乎?
樂乎不樂乎不是太清楚,反正工部對這項工作不是很熱心,證據就是,這個工作派到了王守仁的頭上。
若是這項工作朝廷極為重視,那麽出場的官員規格也必然很高。現在卻只派了一個實習生,明擺着是敷衍差事。
可是這個工作,對于王守仁來說卻是個機會,他立即亮出了自己的拿手絕活,狠狠地表演了一下。
這個絕活就叫:運籌學。
運籌學這個詞,最早出現在1938年,是運用現代數學工程,合理解決生産及管理中的難題,以期達到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優選值。而我們說王守仁搞運籌學的這一年,是1499年,這個時候,運籌學這個名詞還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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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還未誕生的學科,也可以提前幾百年運用嗎?
可以的,學科這個東西,是先有了現實中的運用,然後形成現實運用的規範,就是讓別人也可以拿去用,這個過程就叫學科了。但在這個學科産生之前,其規律及思想是客觀存在的,任何人,只要你願意開動腦筋,就能夠娴熟地運用這些規律。
以王守仁的智慧,把還未出現的學科先拿過來用一用,實在是小意思了。事實上,有關運籌學在中國的運用,說起來那可是太久遠了。過于久遠的事情先不說,單說北宋時代吧,就有一個大奸臣丁謂,負責督造京城的城門,工程需要計算材料,先把舊城門拆掉,廢磚爛瓦用車運走,再從遙遠的地方将建築材料運來,單這材料的運輸,就是一個吓死人的數字。龐大的北宋帝國,單從財力支出上來說,就根本修建不起一座小小的城門。
可這活兒落在丁謂手中,那就太簡單了,他先吩咐将京城大街挖開,挖成一條河,民夫乘船而入,把新的建築材料用船運進來,拆除的殘磚爛瓦用船運出去,等城門修好,最後剩下的土方材料往河道裏一填,踩實,嘿,又是一條嶄新的街道。
丁謂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幾百年後西方人稱之為運籌學的這麽一個東西。這東西連權臣丁謂都會用,更何況聖賢王守仁乎?
中國歷史上,有個特殊分類叫能臣,就是特別會幹活的大臣,舉凡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雖然沒有學習到現代西方科學,卻硬是西方科學的祖宗,都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運籌學。
而王守仁要使用的運籌學,比北宋的權臣丁謂更高一籌,稱之為什伍法。如果用現代的語言來稱呼的話,王守仁這個法子,就是現代化的工程管理。
運籌學大師
王守仁将他征募來的民夫,分為數十個小組,每五人為一伍,每兩伍為一什,也就是五個人是一個小組,兩個小組是一個工程隊。每三個工程隊負責一個項目,其中一個小組負責物流運輸,推着小車将新材料運來,将拆除的廢舊材料運走。另一個小組負責技術活,進行開工建設。
照這麽算起來,三個工程隊共計六個小組,負責一個項目,可這裏只用到兩個小組,還有四個小組呢?
另外四個小組,兩個小組負責睡覺,兩個小組負責吃飯休息。睡足了的小組起床後來吃飯,吃飽飯休息好的小組上工地來幹活,原來在工地上幹活兒的小組,下線回去吃飯睡覺。
也就是說,六個小組輪流工作、吃飯和睡覺,歇人不歇工,時刻能夠保持充沛的體力,迅速将倒黴蛋威寧伯王越的墳墓修好。
為啥不讓六個小組一起上工地?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呢?
這是因為……修一個墳墓的工地才有多大?你搞那麽多的人擠在一座小墳頭邊上,人挨人人擠人,看似熱火朝天,實際上工作效率奇低。可如果你不搞那麽多人,人數太少的話,修墓造墓又是重體力活兒,幹不了一會兒就會疲勞不堪,工作效率同樣也無法提高。
也只有王守仁這個辦法,征募的人數足夠,又不至于出現紮堆兒不幹活兒的低效率。這個辦法說起來簡單,卻是現在許多建築工地都不知道采用的——運籌學,這東西說起來簡單,真要是能夠應用到實踐中去,卻不是那麽容易。
是難是易,取決于人的智力,所謂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許多人在考場解答運籌學題的時候,縱橫睥睨,目無餘子,可等到了現實生活中,這個籌從何運起,那就掂不清了。究其原因,就在于王守仁是主動地尋求解決問題的法子,而別人卻只是為了應付考試,除了答題蒙分數,從來不知道書本上的東西是拿來用的。
這就是王守仁和大多數人的區別了。
接下來的故事,就變得有戲劇性了,威寧伯王越的家人,對奉旨前來修繕墳墓的王守仁感恩戴德,搞來一大堆金銀財寶給王守仁送來:一點兒心意,不成敬意,請領導笑納……
借王守仁一個膽兒,他也不敢收這些銀子。小小的實習生,幹點兒活兒就私收賄賂,不想混了是不是?所以王守仁堅定不移地兩袖清風。然後,威寧伯的家人拿出了昔日威寧伯王越所佩的寶劍,贈送給王守仁,王守仁見劍大喜,頓時想起他的夢來——在夢中,威寧伯王越可是親口答應把劍送給他的啊,所以這柄劍,他沒理由拒絕。
收下這柄劍,表明了王守仁內心中最為艱難的選擇:他遲早、他最終、他必然要走伏波将軍馬援之路,走威寧伯王越之路,他們都是同樣類型的人,有着同一個怪毛病,一見工作就忍不住手心癢癢,哪怕被人千秋萬代地詛咒,罵為大奸臣,他們都無法抑制住內心幹活兒的沖動。
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只老黃牛,替帝國拉車賣命。這活兒是必然要幹的,但心裏的委屈,終究是難以抒懷。
有沒有既能開心地幹活兒,又不至于被宵小罵到慘的人生之路呢?
到底有沒有呢?
吾不能同草木而腐朽
在工部實習期結束,吏部查看過王守仁上班打卡的考勤記錄,開會說:這個小王還可以的嘛,遲到從來沒被逮到過,早退從來也沒有被抓住過,看看哪個部門缺人手……什麽?刑部人手不足,那就讓他去刑部吧。
王守仁出任雲南清吏司主事,雖然他的工作是負責雲南地區的刑事案件,但他并不需要去雲南上任,就在北京城中,自己的辦公室裏坐着看案卷,正翻看着,刑部又有新工作分配給他:小王,那什麽,今年輪到你值班,負責管理全國所有的監獄,小心着點兒,但凡有虐囚之類的事件,你自己看着辦吧。
王守仁提督獄事。這還沒等他弄明白這活兒怎麽幹,又有出差跑腿兒的工作輪到了他頭上:小王,你年輕,就去南直隸淮安出差吧。你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當地的官員審案子的時候,你坐一邊兒看,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要指導當地的官員糾正過來……注意別亂說話,你才吃幾斤幾兩幹飯?你在各地的表現如何,要由當地的官員呈文蓋章上報的,如果你惹了當地小官僚,跟你拼起老命來,告你一個作風不正派,你八百輩子也說不清……
後來啊,王守仁的弟子為了擡高自己的老師,在《年譜》上瞪眼撒謊說:所錄囚多所平反——說他平反了大量的冤假錯案,贏得了人民群衆的一致稱贊,老百姓們奔走相告,都說:小王是俺們百姓的貼心人……然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的,編這段瞎話的人,欺負讀書的孩子沒有行政管理的常識,要知道舉凡一件冤假錯案,莫不是盤根錯節,糾扯不清,最低限度,這錯案也直接牽涉到審案者個人的面子。如果說這個案子錯了,那麽對于審理案子的官員來說,輕者意味着他能力不足,重者必然有私情在內,無論是哪一種,這事都不可能跟你王守仁有完。
前面也說了,王守仁雖然是上級領導派來的,可是他最多不過是下鄉幹部,表現如何,水平如何,這些都需要當地官員點頭才行。如果王守仁惹了當地官員,他早就沒得混了。
再者說了,王守仁的《年譜》之中,連他小時候吃奶不說話的丢人事都翻出來了,平反冤案這麽大的事兒,怎麽可能沒有點兒記載?說他平反了很多冤案,卻偏偏舉不出一個簡單的例子來,這事兒明擺着是瞎掰。
我們确信王守仁根本沒平反過一起冤案,這跟他的行蹤也有着莫大的幹系。
他登上了九華山。
這是王守仁一生中第三次登九華山了,在山上,他寫了篇《九華山賦》,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吾誠不能同草木而腐朽,又何避乎群喙之呶呶!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正是王守仁人生痛苦選擇的關鍵當口兒,他在說:我王守仁啊,怎麽就這麽倒黴呢,怎麽偏偏有着幹活兒的本事呢?有本事卻什麽活兒也不幹,不留個名聲讓後人景仰,那我活得豈不是太冤了?
可我如果要幹活兒,就必然會像伏波将軍馬援、威寧伯王越這倆倒黴蛋一樣,你在前面拼死拼活地幹,後面卻有一群混事油子指着你的鼻尖兒破口大罵。憑什麽啊,憑什麽?他們憑什麽罵我?
就憑了他們沒有任何本事,只能靠罵有本事的人舒緩一下心裏的郁悶。連一點兒本事也沒有的人,你再不讓他罵幾句,這豈不是太不人道了?
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
怎麽辦呢,要不,咱們去找蔡蓬頭問問?
蔡蓬頭?這又是個什麽東東?
幽明相隔的異界
首先我們可以确信的是,不管蔡蓬頭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它多半就不存在。
不存在的東西,扯出來幹什麽呢?
這個事兒,先要從宋時代的大儒朱熹說起了。話說朱熹這厮,端的是人類歷史中的一個異類。理學大家陸九淵小時候,就曾經問他的父親:朱熹這個人,他怎麽會知道千年以後的事情呢?陸九淵的父親回答說:因為朱熹是個聖人啊,聖人這種動物,思維已經洞穿了人類的局限,知道未來之事,真的沒什麽稀罕的……
朱熹是不是真的知道未來之事,這事也不大好把握,但有一件事,朱熹這位聖人,也和前面我們提到的威寧伯王越一樣,都是被人家活活罵死的。而且朱熹比王越被人罵得更慘,王越最多不過是被罵為奸臣就到頭了,可是朱熹卻被人栽贓說他和自己的兒媳婦通奸。臨死前朱熹一邊扳着《大學》修訂,一邊流着老淚替自己辯解:沒這事兒啊,真的沒有啊……
管你有沒有,反正這種事兒說起來超級刺激人,先罵你再說吧,有本事你再活過來解釋?
事實上,朱熹和他的兒媳婦真的是清白的,但這段謠言卻在歷史上長盛不衰。沒辦法,誰讓朱熹有名呢?換了普通的老百姓,不要說老百姓,搞兒媳婦的皇帝就能擠滿一火車——可是皇帝太多,都比不了朱熹的聖學世代承傳,這就意味着朱熹比皇帝更有名氣,注定了被罵得更慘。
除了慘遭人民群衆編瞎話修理,朱熹還曾經在武夷山認栽,這段歷史也是儒家的一個公案,但知道的人卻不是太多。
早年間曾有一幅畫秘密流傳,名曰《夢蟾圖》,面卷上,兩個道士背對山岩而立,各自手持經卷,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只超級巨大的大蟾蜍,正笑眯眯地看着兩個小道。書中暗表,這只特大號的蟾蜍,便是人類歷史上頂頂神秘的怪人白玉蟾。
白玉蟾,本名叫葛長庚,系南宋時瓊州人氏,他的祖父叫葛有興,原本是個京官,不幸遭逢幹部下鄉挂職,被下放到海南島并落戶于此,不久生下兒子葛振業,讀書時又娶了當地的女子為妻,終于成為了地地道道的當地居民。兒子葛振業讀書最終沒讀明白,只能做一名私塾先生,靠糊弄幾個小朋友,教授《三字經》混口飯吃。古人雲: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葛振業幹教書這一行,算是徹底淪落潦倒了。
然而,在南宋光宗紹熙五年三月十五日的夜裏,貧苦教師葛振業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到自己走在一條街道上,四周景物朦朦胧胧,仿佛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之中,看不分明,光線晦澀的遠處,有什麽披鱗挂甲的東西不時跑過,少頃的寂靜過後,是刺耳的咀嚼之聲響起,分明是尖利的牙齒咬碎堅硬的骨頭的聲響,聽在耳中,葛振業不寒而栗。
正在驚恐之中,忽然之間前方亮起一道絢麗的光暈,光暈之中,就見一個須眉皆白、峨冠高聳的道人緩步而來。走到了葛振業面前,那道人咦了一聲:咦,你是凡間之人,怎麽會來到這種地方?
葛振業戰戰兢兢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煩請道長指點迷津,讓我早日回家,我的妻子還在家中大着肚子……
那道人“哦”了一聲,順手拿起懸垂在腰間的玉墜,遞到葛振業的手上:不要怕,這裏雖然是九幽陰府,可橫豎你早晚也要歸宿于此。現今你時辰不到,就算是先行旅游一遭兒,考察考察吧。拿好了這只白玉蟾,你先回家把它安頓好,然後再回來報到,放心,沒人跟你搶地府裏的位置,你真的用不着這麽急……
葛振業低頭一看,見那道人遞過來的是一只白玉雕琢的蟾蜍。這只白玉蟾雕工細膩而精良,尤其是白玉蟾的那兩只眼睛,似乎還在轉動着,葛振業心下詫異,也不太注意道長在說些什麽,觸手一碰那只白玉蟾,霎時溫良舒服的感覺傳遍全身。這時候他耳中忽然聽到嬰兒的啼哭之聲,猛一睜眼,發現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蝸居陋屋。只是那嬰兒的啼哭之聲,卻是越來越響亮。葛振業怔愕良久,突然醒悟:妻子生産了。
生下來一個大胖小子,葛振業替兒子起名叫葛長庚,又因為生子的時候做的那個怪夢,孩子的乳名,就叫玉蟾。
四年後,葛有興、葛振業父子雙雙亡故,葛長庚的母親無以為生,就帶着兒子改了嫁。新嫁的那戶人家,姓白,于是母親幹脆給孩子改名叫白玉蟾。
茅山道士白玉蟾
白玉蟾雖然是個拖油瓶,跟着母親嫁到別人家。但是繼父并不讨厭這個孩子,相反,還為這孩子請了名師教導,而白玉蟾也是天資聰颢,讀書一目十行,作詩出口成章。于是等白玉蟾十歲的時候,教書先生就建議:送這孩子去廣州參加童子試,說不定這孩子會一舉奪魁,去臨安面見天子,也說不定。
白玉蟾的繼父遂親自送繼子到廣州應試。鄉下人進城,不懂規矩,不知道這童子試,不是看你孩子會不會作詩,而是要看家長送不送禮物。先行奉上厚禮,考官自然喜歡,沒有禮物,那考官頓時冷下臉來,當即以織機為名,讓白玉蟾作首詩來看看。
白玉蟾得題,朗聲吟道:
大地山河作織機,百花如錦柳如絲。
虛空白處做一匹,日月雙梭天外飛。
聽了白玉蟾的吟詩,就見考官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罵道:傻小子,你會不會作詩啊?竟敢說日月只是你的織梭,整個虛空都只是你織出來的一匹布,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是誰?竟然如此狂妄?這分明是蔑視朝廷,欺淩聖上,若本官将此詩奏上去,只怕你全家老小都要被拖到法場上去,一刀一個剮了……
被考官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白玉蟾不敢吭聲,他的繼父聽說這孩子會連累滿門抄斬,也是吓得魂不附體,不等出考場,就将小白玉蟾按倒在地上,哐哐哐一頓暴打。繼父以後就不讓白玉蟾讀書了,給他一根鞭子,讓他去放牛。
此次事件之後,白玉蟾在家裏的地位急轉直下,繼父恨透了這個連累全家的小東西,隔三岔五,就找個由頭兒把這個小東西暴打一頓,就這樣連打了六年,打得白玉蟾再也受不了了,就找母親要了三百文錢,離家出走了。
據白玉蟾自述,他離家出走後,在深山老林中遇到了異人,授他以天元雷法,從此就有了超能力。
但是據後來的史學家考據,白玉蟾這個自述,分明是瞎掰。實際上,白玉蟾離家出走之後,就去了江西龍虎山,去找張天師,想投入張天師的門下,做一名小道童。不承想,白玉蟾剛到龍虎山,就被張天師的幾個弟子帶到了一間黑屋子裏,關上門,打了個半死,然後被扔下山來。
原來,在龍虎山張天師門下學藝的弟子非常之多,大家都在争一個出頭機會,競争原本已是慘烈,再來一個白玉蟾,別人還怎麽混?所以把他打出門去,倒是一個省事省心的法子。
求師受辱,白玉蟾怒不可遏,就改投了茅山派。這一門派裏果然沒有惡性競争。實際上,茅山派裏就沒有絲毫的競争——投入道門之人,壓根兒就沒人來這個怪怪的茅山派,這一派被龍虎山張天師壓得幾乎到了滅門的凄慘境地。這一派之所以遭受壓制,就是因為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絕活兒,搞不過龍虎山。
白玉蟾發現了這一情形之後,就立即下山,拜了道家南宗四祖陳泥丸為師,學到了丹法,從此開創了茅山系的神霄派,很快就名傳江湖,威震九荒,竟然與龍虎山的張天師分庭抗禮,相提并論了。
藝成天下,白玉蟾立于茅山之頂,仰天長嘯,賦詩一首:
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川寸寸量。
縱使一丘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
白玉蟾要以這首詩挑戰龍虎山上的張天師,挑張天師于馬下,以雪前番被暴打至半死之血仇。
朱熹也愛玩馬甲
白玉蟾道術大成之後,就周游天下,四處亂寫詩,其人其名很快傳入朝廷。這時候主政的皇帝是宋理宗,他看了白玉蟾的詩,就派人出宮,四處尋訪白玉蟾,請白玉蟾到宮中小敘。
據道門記載,白玉蟾接到邀請函之後,就飄然而來,理宗皇帝為他設下了盛大的歡迎酒宴,到場的,全都是國家重要領導人,清一色的王公大臣。酒宴之後,理宗皇帝發表了重要講話,諸大臣齊聲歌頌南宋帝國的大好形勢,然後大家舉杯痛飲。然後這才切入正題,就見大家擠眉弄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道長白玉蟾,卻發現這厮只不過是個面皮嫩嫩的小青年,衆人就有些詫異,問道:道長,你如此年輕,卻名震天下,這有什麽竅門沒有?
白玉蟾微笑搖頭:沒竅門,我的知名度,跟各位領導比起來差得遠了,哪裏有什麽竅門。
衆臣卻不肯放過他:有謠言說,你能夠把天界的仙女叫下來,陪唱歌陪跳舞陪喝酒,三陪啊,你說這些謠言都是什麽人造出來的呢?
白玉蟾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謠言,各位領導對此,應該是司空見慣才對。
衆大臣還待再說,卻突然發現一樁異事,就見白玉蟾的酒杯中,突然升起來一縷極細小極細小的水汽,那水汽直上雲霄,竟然形成了朵朵祥雲。就在衆人詫異之時,耳邊卻聽得仙樂之聲缥缈而來,伴随着這讓人心醉的仙樂,就見高天之上,祥雲冉冉,四個嬌小玲珑的素衣仙子,于空中盤旋出絢麗的舞姿,正自漫然飄下。
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伸長脖子,想瞧清楚那美麗的仙女的模樣。可是忽然之間,半空中發出一聲異響,“砰!”極光掠過,祥雲霎時間消散,連同那曼舞在高空的仙子,也一并不見了。
仙女呢?仙女哪裏去了……衆臣急了,紛紛吵嚷起來。這時候就聽白玉蟾怒聲喝道:各位領導,我看你們衣冠楚楚,滿臉憂國憂民,所以請來天界的仙子,為領導們助興,可是你們怎麽可以對仙子起淫心?你們這淫心一起,亵渎了仙子,仙子發怒而去,再也不肯來了。想不到你們一個個人模狗樣,卻全都是些衣冠禽獸,這讓我怎麽跟天界的仙子解釋?
群臣目瞪口呆,卻無一人敢出言辯駁,因為當他們看到美麗的天界仙子之時,确曾起了淫欲之念。這時候他們不敢承認,可也不敢否認,生怕白玉蟾施展仙法,把他們腦子的淫欲掏出來,讓大家看個清楚。
一片死寂之中,白玉蟾嘆息一聲,揚長而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皇宮。
此一去,他直接登上了武夷山頂,搭了個小窩棚,開始煉起丹藥來。有一天他正在忙着,忽然“吱呀”一聲,小窩棚的門被人推開,從外邊走進來一個點頭哈腰的人來:嘿,某乃崆峒道士鄒訢是也,聞知道友在這裏修煉,特來拜訪,有沒有多餘的丹藥,給咱一粒嘗嘗?
白玉蟾扭頭,冷眼打量着這個怪老道:過來,過來,你過來,我悄悄地告訴你……
那老道急忙走到白玉蟾的面前,豎起了耳朵。就聽白玉蟾溫柔地道:讓我輕輕地告訴你,丹藥我這裏有,煉丹的法術,我也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訴你!
為啥呀?那老道傷心地問道。
因為,你是一個大騙子。白玉蟾回答道。
有人在瞎掰
詩雲: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訪仙家。敲門做愛丹藥丸,老臉羞比二月花。話說那崆峒道士鄒訢,專誠來找白玉蟾求丹藥,卻遭到公然拒絕和羞辱。當時鄒訢就有說不盡的悲憤,道:白老弟,你聽我說,做老道不要這樣無恥,大家都是老道,都一樣的花白胡子,你煉丹丸我來吃,反正你一個人也吃不了那麽多,何必這麽自私呢?
沒想到白玉蟾只是冷哼一聲,道:水仙不開花,你少跟道爺裝大瓣兒蒜。你以為脫了儒生服,弄一頂道冠扣腦殼上,我就認不出你是聖人朱熹了嗎?我呸!還僞造了身份崆峒道士鄒訢,你還要臉不要臉?
當時那自稱崆峒道士鄒訢之人就驚呆了:白玉蟾,你真的有點兒門道,居然能一眼看破我的身份,莫非,你真的是一只大蛤蟆嗎?承認了吧,人類是沒有這種異常視野的。
白玉蟾道:我是蛤蟆還是人,不關你的事兒,反正我留在這世上的有許多詩,有我的門派,還有許多跟我學煉丹的徒弟,你就算是想拿我不當人也不成。反倒是你,朱熹,你以為聖人是那麽好做的?哼,就等着被人活活罵死吧。
朱熹道:小白啊,你所言極是,實際上目前的朱熹我,已經打通了佛儒兩家,但這沒用,朝野官民,仍然是驚天動地的謾罵聲。我尋思着,你要想逃掉不被人污辱謾罵,非得走道家的門路不可,所以才來找你要丹藥。
白玉蟾搖頭:小朱你差矣,并不是道家不被人罵,誰都逃不過。但你們儒家之所以被罵得最慘,那只是因為你們的名氣忒大。你也不是不知道,越是沒本事的人,罵起有本事的人來就越是兇。道家只因是出世的,不多做事,所以挨罵的機會就少了點兒。你儒家講究個入世,講究個為國為民,幹的活兒最多,所以挨罵也就最多。
朱熹搖頭:可他們罵得實在是太難聽了,我還是跟你在這兒一塊兒研究煉丹吧。
白玉蟾也搖頭:抱歉,你來得太晚了,現在你的儒學根基已經養成,不可救藥的為國為民思想,已經浸入了你的基因中,想逃過萬世辱罵,基本上來說已經沒機會了。我奉勸你明智一點兒,趁早轉身下山,老老實實幹活兒,踏踏實實挨罵,你別無選擇。
朱熹:可我還是想……
白玉蟾劈頭打斷他:還是別想了,你跟我在一起,我幫不了你不說,你反倒會拖累我,搞不好以後我也被人謾罵。拜托,算我求你了,快點兒滾蛋吧……不由分說,白玉蟾強行将朱熹推到門外。朱熹還不死心,隔了幾日又回來,卻發現那小窩棚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白玉蟾竟然不知所蹤。時過八百年,一批又一批的歷史學者上天入地,想找到白玉蟾,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個不知到底是人還是蛤蟆的神秘動物,就這樣神秘地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之中。他失去蹤跡的那一年,剛剛三十六歲,除了留下一本詩集,幾個弟子,根本不曾為這世界做點兒什麽正事兒,所以知道他的人極少,就算有人想罵他,也無從罵起。
朱熹拜谒神秘動物白玉蟾,試圖闖入道家之門,打通儒佛道三家的通道,最終功敗垂成,不久被活活罵死。但他所經歷的這件事,卻成為了一個藍本,讓王守仁抄襲過後,安在了自己的頭上。
馮夢龍著的《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上,是這樣記載的: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審錄江北。多所平反,民稱不冤。
事畢遂,遂游九華山,歷無相、化城諸寺,到必經宿。時道者蔡蓬頭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異人也,以客禮致敬,請問神仙可學否,蔡搖首曰:“尚未尚未。”
有頃,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後亭,再拜,複叩問之。蔡又搖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懇不已,蔡曰:“汝自謂拜揖盡禮,我看你一團官相,甚說神仙。”
先生大笑而別。
這段記載,說的是王守仁游歷九華山,到了一座寺廟裏,發現一個怪道人蔡蓬頭,纨衣百葛,狀若瘋癫。王守仁斷定此道非凡道,當即上前詢問:大師,你看我能學神仙之術否?怪老道蔡蓬頭搖頭:還不行還不行……這話連說了兩次,最後給了王守仁一句:你滿臉官氣,說什麽求仙學道?
這段記載,我們可以十拿九穩地斷定,如果此事不是王守仁自己瞎掰的話,那麽就是他的弟子們瞎掰的。到底是誰瞎掰的不好說,但瞎掰卻是肯定的。
有什麽證據嗎?
有!
虛無世界來的人
斷定一件事是不是瞎掰,并不難,通常情況下,我們是先來查證歷史上是否有這麽一個人,他是做什麽的,有什麽樣的經歷,什麽樣的坷坎,有什麽樣的心路歷程,他的理想是什麽,他追求理想的過程如何,他又是怎樣以他的存在來影響這個世界的。
比如我們說白玉蟾,這個人盡管來歷不明,以一種刻意的低調方式,保持一種刻意的高調招搖,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但我們卻可以斷定這個人真的存在——不管他到底是只誤喝了丹水的蟾蜍,還是一個大活人故意擺迷魂陣。但他到過許多地方,和許多人交流過,所過之處都留下了零星的記載,而且他本人還留有一大卷本詩書,再加上他的門人弟子,要讓我們相信這麽多的人在僞造一個并不存在的人,而且連個目的都沒有,這很難。
至少,朱熹化名為崆峒山道士鄒訢這事,已經是史學界的共識,都知道朱熹在白玉蟾這裏碰了壁之後,轉而去研究《周易參同契》,最終也沒搞出個名堂。這是史實,所以白玉蟾确曾存在過。
而王守仁在這裏突然搬來一個蔡蓬頭——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提到過這個蔡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