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樁美事啊。
按禮節,這時候的王守仁應該站起來,點頭哈腰地道:感謝各位領導的關懷和關愛,我王守仁才疏學淺,還需要各位領導多多指教,多指教啊……可王守仁卻沒這麽說,居然直接拿起筆來,煞有介事地寫起來科狀元賦來。
王守仁把大家的忽悠當了真。
之所以當真,那是因為他胸中所學,确然不凡。不要說一個狀元,再多兩個也不在話下。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名落孫山的,但居然真的榜上無名,王守仁心裏分明是在納悶啊:不可能啊,怎麽會這樣呢?不應該啊……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有能力,所以才會憤然提筆。
話說王守仁的這篇文章寫出來,在場的諸人,齊齊地高舉手臂,大聲疾呼:天才!天才!王守仁真的是一個天才……不是大家亂起哄,是大家真的認為王守仁才學不凡。
王守仁用他的才學證明了一件讓人難堪的事情:這一次的科舉考試,有貓兒膩。
如此才學,竟然榜上無名,你說這皇榜的質量靠得住嗎?
王守仁這一手,可捅了大婁子!
OK,兀那毛都沒長全的小王守仁,你不是想用你的文章證明科舉考試有貓兒膩嗎?那好,負責錄取的教育口官員,就會提出一個更有力的反證。
這個反證是什麽?
就是王守仁再次落榜。
果不其然,到了下一屆科舉考試的時候,王守仁真的又落榜了。
人生充滿了意外
史書上說,王守仁第二次落榜,是有人搞鬼:果為忌者所抑。
第二次落榜,大學士李東陽就沒有再露面。留下王守仁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客棧裏發呆。前來安慰他的人,只有和他一道參加考試的舉子們。大家都說:老王,落榜沒什麽丢人的,誰沒有落過榜啊?別放在心上。
不想王守仁卻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世人都覺得考試落榜是可恥的。我則認為因為考試落榜而感覺到可恥,才是真正可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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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上說:有識之士聽了王守仁這句話,深表佩服——可古書上面沒說,這世上的有識之士能有幾個?多是無識之士,所以恐怕佩服王守仁的人不會太多,相反,說他吃不到葡萄卻說葡萄酸的人,估計數目少不了。
少不了也沒辦法,王守仁灰溜溜地回到家鄉餘姚,聯絡當地的文學青年,共同成立了一家詩社,每天大家湊在一起吟詩作賦,并相互誇獎:你的詩寫得好,賽過李白……你的詩更好,杜甫搭車也趕不上你……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做了一個怪夢,夢到了一個怪人。
他夢到了誰?
夢到了威寧伯王越!
這個王越又是誰?
說起王越這個人,就兩字:別扭!
怎麽個別扭法呢?
王越這個人,乃大明英宗時代的怪人,他參加科舉,考中,于是就去接受皇帝的親自筆試,這個過程叫殿試。當時皇帝出了考題,丢給王越一張小木桌、一張白紙和筆硯,讓他在庭院的樹下答題。于是王越盤膝端坐樹下,走筆疾書,刷刷刷,嚓嚓嚓,看見時間過去多半,他的試卷也就快要答完了,可不承想,這時候平地裏突然卷起一陣旋風,就見濃濃的塵柱之中,有一雙銅鈴一般的怪眼,隐約還能看到鱗甲與犄角,分明是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正匿身于這黑風之中,向着王越“呼啦啦”地刮将過來。
可憐王越一介書生,哪曾見過這種怪事,目瞪口呆之中,就聽那黑風疾嘯着卷至王越的身邊,“呼啦啦”一聲巨響,疾風竟将王越手中的試卷裹入其中。然後就見那黑風呼嘯一聲,平地而起,頭大尾小地掠向高空,須臾,滿天的塵埃漫灑下來,現場只有監考的太監們和王越面面相觑,俱是一張慘白的臉。
好半晌王越才醒過神來,大叫一聲:我的卷子被怪風刮走了。
太監:……怪風?哪裏有什麽怪風?這裏是皇宮,是聖上的居所,你這個人不要在這裏亂講話!
王越知道,太監怕說出怪風的事情,惹皇帝不高興。金殿上竟然出現神秘的妖風,明擺着,是皇上這位老兄陽氣太弱,壓不住邪氣啊。像這種壞消息,向來是沒人敢報告給皇帝的——除非你活膩了,非要在皇上面前說壞消息,找不自在,那另當別論。
錦衣衛的傳說
卻說王越知道不能再提妖風的事了,再提只怕他自己就會有麻煩。于是就懇求道:各位老師,我的卷子……寫壞了,能不能再給我張新試卷?
新試卷……給你也不妨。監考的大臣遞過來一張白紙,滿臉悲憫地看着王越:只不過啊,考試已經快結束了,怕只怕你來不及答完了。
王越咬牙道:答不完也得答……埋頭“刷刷刷”地拼命寫了起來,随着他走筆疾書,就見沙漏瘋狂地傾瀉直下,突聽“咚”的一聲響,就聽小太監高聲道:時間到,請考生交卷!随着話音,皇帝走了進來,正見王越咬牙寫完最後一個字,站起來将試卷交上。
皇帝拿王越的試卷在手,大略一看:嗯,你這個王越不錯嘛,對邊關的軍事提出來許多創造性的建議,不要急,你會有這個機會的。
果然沒過多久,王越正在京師和朋友們吟詩作賦,就接到聖上旨意,被委任總督軍務,到邊關去和武将一道上戰場,和關外的少數民族兄弟開打。從此王越就成為了一名武将。可你說他是武将,他的代表作卻全都是詩文,可你說他是文人,他這輩子都騎在馬上跟人家對打。
能文能武,文武全才,按說王越應該在歷史上大大有名才對,可他偏偏卻一點兒名氣也沒有。絕大多數的史書上,壓根兒就找不到這個人的姓名,他倒是經常在民間戲曲中出現,可是打扮卻讓人提不起精神來,形貌醜陋不說,而且鼻尖上還有一大塊白色的染料。
他居然是一個白臉大奸臣。
可他到底幹了什麽壞事?
他什麽壞事也沒幹,他就是拼了老命守在邊關,和關外的少數民族打得你死我活,這活兒落在別人身上,都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偏偏落到他身上,卻把他搞成了白臉奸臣,這又是一個什麽緣故?
無他,只不過支持王越在前線抗戰的朝廷人物,是西廠的大太監汪直。
我們知道,朱元璋始建大明帝國,就創立了錦衣衛的特務制度,用來嚴密監視群臣百姓。到了朱元璋臨死之前,突然發現這麽個搞法不對頭,就撤銷了錦衣衛機構,砸爛了所有的刑具,并立牌于宮門,嚴禁太監幹政。
但是朱元璋死後,他的孫子朱允炆繼位,史稱建文帝。但是建文帝的叔叔,朱元璋的兒子燕王朱棣,對此提出異議,起兵進攻南京,號稱靖難。因為當時皇宮中的太監們無職無權,就紛紛投靠燕王朱棣,充當秘密間諜替朱棣搜集情報。順利地幫助朱棣打贏了建文帝。于是燕王朱棣登基,是為成祖。
奪取了政權之後,朱棣深切地意識到太監的厲害,這幫家夥,如果你不給他們實權的話,他們就會毫不客氣地搞死你。所以為了防止太監搞死自己,成祖朱棣又建立東廠,恢複了錦衣衛制度。
此後朱氏皇族世代相傳,傳啊傳,終于傳到了憲宗朱見深這裏。這時候東廠的錦衣衛已經機構臃腫而龐大,官僚習氣嚴重,工作效率很低。于是憲宗就想,這樣不行啊,這樣下去怎麽行啊,是不是……精簡機構?不行不行,錦衣衛這幫王八蛋,你敢精簡了他們,他們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
機構不能精簡,還要提高工作效率,應該怎麽辦呢?
要不……咱們再成立一個新的機構。
對頭!
機構不能精簡,只能擴編,所以提高工作效率的唯一法子,就是另行成立新的機構了。
這個新的機構,名字就叫西廠,與舊的東廠沒有絲毫的區別。但因為這個機構新,剛剛招聘進來的員工們會拼命賣力,工作效率當然高了。而西廠的最高領導太監,就是汪直。
說起西廠這種特務制度,其功能簡單到了不能再簡單,就是充當憲宗的爪牙,替皇帝宰殺不順眼的文武百官。所以汪直呈遞給憲宗朱見深的工作報告,就是一連串的抄家滅門。
可想而知,朝中諸臣恨汪直,恨不能将他碎屍萬段。
雖然切齒痛恨,可是汪直有憲宗朱見深的支持,群臣也無可奈何,只能坐等着哪天汪直找上門來了,将自己全家老小宰殺個幹幹淨淨。就在這無盡的絕望之中,突然爆出天大的好消息:
偉大的、英明的、正确的領袖憲宗朱見深,要打掉以汪直為首的反動集團。霎時群臣奔走相告,喜形于色。
那麽,西廠明明是憲宗朱見深自己設置的特務機構,他為什麽還要打掉汪直呢?
兩個倒黴蛋
正因為西廠是憲宗朱見深設置的特務機構,正因為汪直是憲宗的爪牙和殺人工具,所以憲宗朱見深才要打掉他。
這個道理,首先緣自憲宗朱見深的邪惡心腸,他要以威權統禦群臣,要讓群臣對他感激涕零。要做到這一步,首先就讓群臣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之中,所以他設置西廠,授予汪直無限的權力,讓他肆意對大臣們刑訊逼供,抄家滅門。等到大臣們害怕得不得了之時,憲宗突然以救世主的身份出來,代表着正義的力量,将邪惡的汪直反動集團打掉,屆時群臣們就會感激得老淚縱橫,狂呼吾皇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歷史上所有的掌權者,都是這麽一個搞法,所有的掌權者都喜歡貪官,如果你敢不貪,就搞死你,強迫你成為貪官。等你貪得天怒人怨,掌權者再登高一呼,代表人民幹掉你,屆時人民群衆就會感激不盡。這種權力的運用之術,幾千年以來已經老套熟爛,連掌權者自己都用得膩了。
總之,憲宗朱見深先利用汪直殘殺自己不喜歡的大臣,制造了恐怖氣氛之後,他再出來搞掉汪直,群臣們立即狂歡起來。
可就在這狂歡之中,卻摻雜着一絲不和諧的聲音。
是誰敢不和諧?
還能有誰?就是在邊關血戰的老書生王越。
這時候的王越,已經七十多歲了。因為屢立戰功,已經被封為威寧伯。他不在朝廷,遠離政治旋渦,壓根兒不知道汪直幹了多少壞事。但他在邊關血戰的時候,總是收到老領導汪直的嘉獎信,鼓勵他再接再厲,為朝廷為皇帝再立新功,時日長久,他已經對汪直這位老領導産生了很不錯的印象,就上書替汪直辯護。
這個倒黴蛋,他這可捅了馬蜂窩。
朝臣們此時恨不能生吃了汪直,這時候突然冒出來個王越替奸宦辯護,這豈可容忍?于是衆臣齊齊上書,衆口一詞,狂罵王越。七十多歲的王越王老頭,竟然被群臣齊心協力,活活給罵死了。
連續兩次落榜不第的倒黴蛋王守仁,夢到的就是這個倒黴蛋王越。倒黴蛋夢到倒黴蛋,這也說得過去。
睡夢中,王守仁走過一條陰森寒冷的碎石小徑,看到前面一座門楣破敗、牆圮窗塌的殘破屋子,雖然屋子破敗得已經不成樣子,但房屋正中,卻正襟危坐着一名金甲将軍,一手持劍,一手拿着書本,招呼王守仁道:你不是連續兩次落榜的倒黴考生王守仁嗎?哈哈哈,快過來說說你還有多少倒黴事,也好讓大家高興高興。
王守仁郁悶地道:你少幸災樂禍,看看你自己住的這地方吧,明擺着比我更倒黴,還好意思笑話我?
那武将道:說得也是,咱們兩個都夠倒黴的了。對了,你有沒有想明白,為啥你和我都這樣倒黴呢?
王守仁:你為啥倒黴我不知道,我為啥倒黴……原因不能告訴你。
那武将聽了後,哈哈大笑,道:你不樂意說,那就算了。咱們倆堪稱是同病相憐了,要不這樣好了,你幹脆把我的這柄倒黴寶劍拿上,把我的黴氣也全都加在你的身上。正所謂物極必反,細大不捐,你黴運到了極點,倒黴到了盡頭,也就該鹹魚翻身了。
王守仁猶豫了一下,道:我不指望鹹魚翻身,但如果把你的黴運加在我的身上,把你解脫出來的話,這事我倒肯幹——橫豎我已經倒盡血黴了,再多點兒黴運,又怕什麽?
說着話,王守仁接過那武将遞過來的寶劍,細一看上面的銘文:嗯,哈哈哈,原來你便是倒黴運要倒八百輩子的威寧伯王越啊,哈哈哈,你放着文士書生的自在不做,非要到邊關浴血,保家衛國,百戰不死,僥幸殘存,卻落得個大奸臣的壞名聲,這世上真的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倒黴的人了,哈哈哈……
王守仁把自己笑醒了,睜眼一看,室外已經天明。
做人要不要底線
王守仁夢到倒黴透頂的威寧伯王越,是在他二十七歲的那一年。
但他是否真的夢到了威寧伯,這事真的不好說,他說夢到了你非說沒夢到,這豈不是擡杠嗎?但這個杠我們一定要擡,因為就在次年,當他二十八歲的時候,他第三次參加科舉,這一次卻是輕松過關,榮獲“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的榮譽稱號。
前兩次發揮失常,這一次卻順利過關,真正的原因,未必是夢到了什麽倒黴蛋威寧伯。他渲染這個夢,目的就是遮掩事實的真相。
那麽,他用這個怪夢,要掩飾的真相是什麽呢?
真相就是:他又娶了一個老婆,從此不用再看小表妹的那張臉。事實上,正是和表妹的無愛婚姻,導致了王守仁精神委靡,思路枯竭,甚至連夢都枯竭了——自打他娶了表妹,硬是沒做過一個像樣的夢。此番竟然有威寧伯闖入他的夢鄉,那只是因為他的枕邊人,已經不再是小表妹。
如果我們用現代心理分析,也就是西方弗洛伊德的釋夢方法來解王守仁的威寧伯之夢的話,就會發現,這是一個象征寓意非常鮮明的夢境。夢裏的威寧伯,實際上是他那脾氣火暴的小表妹,以劍相贈,劍是最典型的男性生殖表征,這東西的使用權原本是小表妹的,現在又歸還給了他。這表示着他已經從小表妹的那樁窒息婚姻中解脫了出來。
——他又沒有離婚,如何一個解脫法?只能是又娶了一個新老婆。
別忘了,王守仁要一口氣娶六個老婆的,這才湊足了倆,還差四個呢。
那麽,何以王守仁夢到的是威寧伯,而不是其他什麽伯,比如說劉伯溫被封誠意伯,而且跟王守仁家裏是世交,又是同鄉。放着世交同鄉不夢,卻非要去夢八竿子打不着的威寧伯,這又是何故?
這個原因就是:王守仁夢到的威寧伯,和他以前拜谒過的伏波将軍馬援,是同一種人——看看這倆人的命運,竟然是如此的相似。都是為了國家流血賣命,然後再慘遭宵小辱弄,馬援還算好一點兒,至少他還落得個“活在人民心中”,歷史總算是承認他的貢獻的。而王越是慘極慘透,自打他誤上大太監汪直的賊船,此前為國為民付出的一切俱被一筆勾銷,從此身入奸臣譜,永世也甭想翻身。
這兩個人是同一種人,他們也同時印證着王守仁的人生宿命。
因此,我們對王守仁格物不成、屢試不第還可以再提出一個新的解釋:
事實上王守仁這時候已經打通了思維的任督二脈,其思想進入了聖賢的境界,只不過他發現,聖賢這活兒真不是人幹的。如果他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發揮出來,投入到為國為民的事業中去,那麽伏波将軍馬援、威寧伯王越就是他的前車之鑒。他必然在艱苦付出了之後,再慘遭朝中宵小的欺淩——這是必然的事,如果他要幹活,就必須要身臨幹活的現場,這時候朝中群臣盡可袖着手,事後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罵,而最悲慘的是,到時候他連還嘴的可能都不存在。
要還嘴回罵,就沒工夫幹活了。要幹活,就得被不幹活的蹂躏辱罵。
什麽世道!
沒辦法,這世道就是這樣。
這表示,此時的王守仁,心中正值善惡交戰。以他的聰明才智,要想做一個壞人,那真是太容易不過的了。實際上他已經這樣做了,他先後娶了六個老婆啊,可以肯定,這六個女人鐵定都在痛罵他這個混賬王八蛋,你又不愛人家,幹嗎把人家娶回來晾在那裏?至少對于這幾個女人來說,王守仁肯定是個壞男人。
現在王守仁的艱難選擇:是一壞到底,還是壞到這個程度,暫時就打住呢?
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