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渌真略一打量, 便知此處必定經過了義均和少俞的精挑細選,雖不比舊地靈氣濃郁,卻藏風納水, 遠離修仙界諸多争鬥。
對于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氏族來說,是最好的休養生息之地。
同時, 在司柘金丹的滋養之下,這片土地上的靈氣也日漸充盈。
少俞不願孩子們把司柘忘卻,将他從前的故事編纂成冊, 存放在族廟之中。她希望固嚴後人始終能夠記得,曾有這麽一位大哥哥,用自己的修為,為他們的修煉之路奠基。
看到這裏, 渌真側過頭去,以目詢嚴歸典, 想要問他記憶裏是否有司柘的存在。
但他羞慚地低下頭去,顯然, 固嚴氏後人早已忘記了,在最初的最初,帶領他們力挽狂瀾的先人們。
渌真無意責怪他們, 感情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沖淡, 要數萬年後的人依舊像第一代後人般保持着感激之情,顯然不夠現實。
即便如此, 她依然微不可聞地輕聲嘆了口氣。
數個春秋過去,固嚴氏族生齒日繁, 義均和少俞卻始終無後。他們全然将自己奉獻給了氏族, 唯恐因為有了親生的孩子後,讓旁的孩童感到厚此薄彼, 索性沒有誕育屬于自己的血脈。
在義均嚴格的操練和少俞細心呵護之下,孩子們漸漸長大
。固嚴氏族內管理森嚴,族人輕易不能出去,渌真明白義均的苦心,但未曾經歷過那場動亂的固嚴族人卻不一定能懂。
一日,一名少年偷偷溜了出去,恰巧撞上了游蕩的奢比屍,被其所咬傷。消息傳回時,義均第一時間趕出去将他救下。
但太晚了,他瞞着全族偷偷溜走,直到三日後才有人發現不對勁。此時這個少年幾乎已經死去,若想救他,只能用新鮮的血液換走他體內被屍毒污染的陳血。
義均的身體在數年的将養之中,艱難地恢複了一成修為,他不假思索,便将自己的血脈割開,為那名少年換血。
他修為幾近合心期,按說此等毒血,體內自可淨化。可義均沒有料到,看似愈合的舊傷實則是潛伏于他體內的野獸,只需一點誘因,便咆哮着奔突而出。
他新鮮的血液奔湧着流向少年,少年烏青的面孔一點點恢複紅潤,而毒血混着屍血進入了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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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某個閘門被打開,義均的身體迅速發生異化,面上生出長毛,雙耳變成獸耳,瞳孔顏色開始轉為妖異的青色。
少俞見了他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她深谙醫術,可此時用盡了自己的渾身解數,始終無能為力。
她甚至動了将自己的血再換給義均的心思,卻被義均按下了手,搖了搖頭,執意不肯。
少年一天天轉好,而義均的情況卻江河日下,甚至漸漸有了神智混沌之相。
他開始不再出門。
某一天夜裏,少年終于醒來,發現身旁傳來濁重腥臭的呼吸,他湊近了一看,被吓得魂不附體。眼前休息着的妖魔,可不就是那日将他咬傷的奢比屍嗎?
可這一只沉睡的屍妖眉眼間,竟然隐隐有少主的痕跡。
他不敢深思下去,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家中。
很快,族中謠言四起。
傳到少俞耳中時,已離譜得與謠言原貌截然不同。
他們說,真正的固嚴少主早已死去,現在的義均不過是奢比屍幻變而成,甚至有人說義均早将靈魂販給了魔界,否則為何會同離章道君作對?
還有人說,他們被義均困在這與世隔絕的地界,就是為了豢養牲畜一般,以便随時能夠吞吃掉他們。
謠言帶來的恐慌在氏族中擴散,人們終于忍無可忍,聚集于義均屋外,叫嚣着要義均出來“自證清白”。
少俞獨自步出,看見為首之人,正是那名被他們救下的少年。
風揚起她的發絲,擦過臉側,少俞冷靜地看向群情激憤的固嚴族人:“你們想要如何。”
“自然是讓義均出來見大夥兒一面!傳言是真是假,一望即知。”
人群裏,每一個被憤怒和恐懼所裹挾的人臉上都寫滿了懷疑,他們再也不是從前圍着義均喊“少主”的孩童了。
少俞回到屋內,義均此時神智清楚,自然也聽到了屋外的動靜。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們走吧,離開這裏。”
少俞大惑不解:“為什麽要背負着謠言離開?你難道不想對他們解釋清楚嗎?”
義均搖頭:“事實勝于雄辯,僅憑你我的說辭,無法證明我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何況,就連你對這種情形都束手無策,可見我已無力回天。”
“而且,”他擡首透過小窗往外看去,那受了他半身血液的少年昂然站立,袍袖獵獵生風,已俨然成了這一代的領頭人。
“固嚴不能永遠在我的羽翼之下,他們需要新的領袖,而一個成功的領袖,不能生活在愧疚之中。同樣地,一個生存在愧疚之中的氏族,也不可能綿延。”
他擡眼,誠懇地看向少俞泫然欲泣的目眸:“阿俞,我不能成為固嚴的軟肋和牽絆。過去我總是太操心,擔憂他們離開了我,便會遭遇危險,什麽也幹不了。可你看,如今他們甚至能集合成隊,來找我索要說法。”
他自嘲地笑了笑:“許是我攥得太緊,上天才用這個坎坷來提醒我,該放手了。”
“阿俞,我們走吧,離開這兒,把這裏留給新的固嚴族人。”
少俞看了義均這副模樣,恨鐵不成鋼般将手高高揚起,想要打醒他,卻最終深深閉眼,兩行淚從眼角滾落。
手輕輕落下,她抱住了義均已不太像人的身體。
“義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麽總是要把族人放在第一位,為什麽不能替自己想一想。”
義均溫柔地擦去她紅通通眼角的淚水,道:“他們叫我一聲‘少主’,我必須對得起這個稱呼。阿俞,連累你了。”
“我們從後門偷偷地走吧,我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會吓到他們。”
……
兩個身影從屋後悄悄地離開,來時他們帶了數不盡的物資,有數百族人跟随。走時只有兩個孤單的身影,彼此攙扶。
卻不知道隊伍中有哪個眼尖的人大聲嚷了出來:“他們想跑!”
衆人的目光馬上彙聚于兩人身上。
為首的少年反手從箭囊中抽出一支利箭,将弓拉到最圓滿,瞄準,而後手一松。
他受了義均半身的血,此時膽氣和修為,都已和從前的他不能同日而語。
而他只當這是自己闖出族地,得來的奇遇和機緣。
哧一聲,這根箭上用了十成的力氣,一把沒入了義均的血肉。
開始異化後,義均的身體反應速度早不如昔日,這一箭放在昔日,他偏偏頭便能閃開去,可今天卻沒能躲開。
少俞的淚水奪眶而出,怒意在她眼底燎原。她将手一揚,一道靈氣凝成的壁壘在她身後結成,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人群推進。
同樣是高階修士的少俞,僅這一道靈氣壁壘,足以推得他們人仰馬翻。
但這時,義均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輕輕搖頭。
一往無前的靈力壁壘瞬間停止,危危停在了為首的少年鼻尖,屬于高階修士的壓迫感襲來,吓得他鼻尖滲出了幾滴冷汗。
少俞無意再和他們多言,帶着受傷的義均揚長而去。
但不過走出數十裏,義均的傷勢徹底惡化,本便是奄奄一息的他在中箭後,生氣流失的速度越發快了。
終于在爬過一座小小的山坡後,義均的身體轟然倒下。
少俞抱着他,枯坐了三天三夜,最後一縷夕陽跌落西山,她親手将義均埋進一座小小的墳包裏。
這是固嚴氏的習俗,族人死後,身體歸于土壤,繼續伴随後人生息。
她不願再踏入那處土地,只能讓義均躺在這兒,遠遠守候他珍視了一輩子的族人。
少俞毅然轉身離開,她想,自己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這裏了。
固嚴氏是義均的氏族,他愛他的族人,無可厚非。而她愛他,同樣也算不得什麽過錯。
但現在他不在了,固嚴氏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她帶走了義均身上為數不多的遺物,也帶走了跟随了她許久的蜃珠。
至此,蜃景徹底落幕。
不曾回頭的少俞同樣也沒有看見,在她走後不久,身後親手挖出的墳墓裏,爬出了一具屍神。
奢比屍神。
而在固嚴人口中,被稱為奢比屍妖。
凡屍妖所至之處,瘴氣叢生,他們不能離開族地一步,因為一旦離開,便會落入屍妖之手,慘遭吞噬。
而只要他們重新踏進族地中,屍妖便不會再追上來。
這個恐怖的屍妖傳說一代又一代恐吓着固嚴後人,從此,再也沒有固嚴人敢踏出族地一步,因此他們也不會知道,其實屍妖從來不曾吞噬過族人。
而他們更不知道,在沒有人看到的瘴氣圈裏,屍妖将多少妄圖闖進族地的外人擋在外面,護衛了他們數萬年的安全。
這些故事,都是渌真從嚴歸典處所得知。與蜃景兩廂一對比,她還有什麽不懂的呢?
而義均的名字不曾被後人銘記,則是因為,他就是那名“因叛入邪道而令氏族蒙辱之人”。
奢比屍沒有了人的神智,卻被執念所驅馳,堅守在固嚴氏族之外,不曾離開。
義均當了固嚴氏族數萬年的守護神。
一個被千夫所指,抹去了姓名的守護神。
“可到我出生之時,就連奢比屍的故事,也早已成了舊談。沒有人相信他真的存在,只當是長輩編來恐吓小孩的故事,固嚴氏早已能夠和外界自由往來。”
“唯有那些瘴氣,積年不散。”
“我想,如果義均前輩還在,是否固嚴氏就不會滅族了。”
嚴歸典坐在廢墟之上,望着遠方,不知是在遐想固嚴氏往日的榮光,還是惋惜那名守護神的不見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借用了一點兒奢比屍的傳說,但已經屬于完全魔改了,大家看看就好不要當真hhhhh
電影散場了,少俞義均的故事只剩個尾巴沒講了,接下來回到現世時間線,我們繼續走主角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