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少俞圈攬起司柘, 青年的身體尚還柔軟,手臂無力地從她懷中垂下。
一顆晶瑩的淚珠猝不及防地從她眼中滾落,滴在司柘的臉龐上, 少俞慌張地将這滴淚水揩去,生怕驚擾了他。
義均長長的嘆息, 聲音顫抖着:“司柘,終究太過純直。”
他寬厚的手掌覆上司柘的眼,過剛易折, 司柘就像他那柄勾琅劍一般,所追求的,始終是這世間至純至堅的存在。
他眼中揉不得沙子,自然也無法容忍犯過錯的自己再活着。
勾琅劍因太過堅硬, 斷成了兩截。司柘因太過純直,選擇了自戕。
看着好友的屍體, 義均心頭實在難過,連日來趕路辛苦, 兼之本已身受重傷,此刻諸般煩擾一并堵在心上,無從纾解。他哇地一聲, 吐出比先前顏色更重的一灘污血。
迎着少俞擔憂的目光, 他直起身來,看向遠處嬉戲的孩童。
“兌傩氏覆滅, 司柘在世間沒了牽挂,故而走得爽快。可我不行。我還要對這些孩子, 對族中的婦孺老弱負責。”
“我必須, 馬上為固嚴氏再尋一處新的族地。”
少俞看着他,知曉義均心意已決, 他說司柘純直,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嘆了口氣,道:“那就走,我陪你一起。”
渌真看到這兒,也同樣懂了,眼前這裏的蜃景又行将結束,他們該繼續尋找下一處,固嚴族地所在。
這一幕蜃景的最後,是義均将司柘平放在焦土之上,用他的本命神火焚盡了司柘。
橙色的火舌一點兒一點兒舔舐着司柘年輕的軀體,無聲地燃燒着,将□□燒成焦骨,又變成齑粉,飄散在風中。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他還叼着狗尾巴草,挑眉朝他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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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嚴氏的孩童紛紛圍攏過來,瞪大了眼睛,不知發生了何事:“少主,這個哥哥為什麽要躺在火海裏呀?”
義均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這是他們兌傩氏的傳統,據說被神火焚過的修士,能夠滌淨靈氣,擁有來世。”
然而他們都心知肚明,修士用靈魂作為飛升成神的賭注,身死則道消,不可能有來世。
……
離開此地後,追尋蜃景的下一站路途,卻是由嚴歸典所主導,向他成長的故鄉而去。
渌真親眼目睹了司柘之死,大哭一場,好不容易清明的靈臺又陷入混沌之中。
李夷江知道她心中始終認為,自己該對司柘的死負有責任,又耿耿于懷沒能早些回應司柘未宣之于口的愛意——哪怕是拒絕,是否他也不至于最終走上死路。
這些都來自于渌真斷斷續續的夢呓,偷聽人說夢話本非君子之行,他原該遠遠走開,或閉目塞聽。
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選擇了成為一個卑劣的竊聽者。
他們現在來到了嚴歸典成長之處,也就是固嚴氏新的族地。嚴歸典說族地外有危險的瘴氣,他先行前去探路。
于是此刻只剩下渌真和李夷江,席地坐在外頭等候。
這些日子,渌真就算清醒,也始終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
他甚至試圖叫醒勾琅劍中的朱翾想辦法,但沉睡着的朱翾,素日連渌真叫她也未必能夠蘇醒,更遑論他這名外人。
看着眼前盤腿而坐的渌真,李夷江有些糾結。
日前一頂“流氓”的帽子扣下,令他不敢再以靈力注入她的識海,可渌真一直冒着虛汗,顯然并不好受。
他試着用溫和的水靈力疏通她的經脈,即使可能于事無補,但水炁主和,他只能寄希望于這樣能使她舒服一點兒。
可沒想到,靈力沿着經脈而走,迨至丹田時,瞬而被一股強大的吸力牽扯,吞噬了個幹淨。
甚至源源不斷地從李夷江體內繼續汲取索要靈力。
與此同時,劫雲開始在她的頭頂糾集,俨然是結丹之兆!
原來渌真早已隐有結丹的趨勢,本想趁此番歷練積累修為,歸宗後一舉結丹。卻沒想到,在連番舊事的打擊之下,她體內靈力紊亂,沖破了丹田的束縛。
而李夷江的這注靈力,誤打誤撞幫她梳理了體內的靈力,也幫她完成了結丹前的最後一擊。
天雷開始陸續落下,幸而他現在已成了元嬰修士,能夠幫她扛下絕大多數天雷,但唯有一道雷,必須由她自己承擔。
問道雷。
一道紫色天雷,如霹靂閃電,迅猛而下,直劈上渌真頭骨。她受此雷擊,肩背一震,但脊梁始終挺直,未曾彎過一厘一毫。
問道雷所帶來的皮肉之痛尚在其次,最為要緊的,是它讓修士所經歷的幻境。
此時渌真的幻境,又是往日夢魇重演。
不同的是,這一次司柘手握勾琅劍,無數次在她面前自刎又複活,站起又倒下。
他每倒下一次,都是對渌真的一記重創,提醒着是她害了他!
離章舉劍重複着屠戮的動作,常儀手握着一把藥散,輕描淡寫地灑向她的身體和劍上。
被藥散沾染到的青彌劍開始寸寸斷裂,化為粉末,而她的身體也随之翻沸冒泡,皮肉滾落。
疼,好疼,就像被邑蛇絞死一樣的疼。
她在幻境中千百次重歷着這些場景,難以自拔。
渌真絕望地想,可能她終究還是假逍遙。舊友們的經歷将永永遠遠成為負在她肩後的大山,她要向前走,就必須背着這些沉重的記憶而行。
而她不能也不忍,将這些記憶放下。
在死去又活來千百遍後,渌真木然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第一千零三十六次滾落,覺得這一次似乎不如被邑蛇絞死那麽疼了。
瀕死一瞬的場景在眼前閃替出現,她眨了眨眼,一時恍惚。
當時她是因什麽而死來着?
而現在呢?
那時的她,為了蒼生,為了捍衛修士之道,毅然決然選擇與邑蛇同歸于盡。
現在的她,連自己為何而死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不……這不是她。
渌真眼前又切換成了幼時父親将自己抱在膝上的情景,父親扶着她的手一同握着青彌劍,在空中挽出一個流暢的劍花。
他說:“修道之人,承惠于天地,不可擅專,當思天下、為衆生,乃成大道。”
“而真真,你從你母親那受了這半身的神血,理應承擔起更大的責任來。”
她又看見了緝水之下數萬蒼生,似乎都齊齊昂起首來,驚懼地看向緝水。
他們畏懼妖魔,更畏懼近在咫尺的洪水決堤。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不似修士堅韌,一呼一吸間都會被摧折。
所以渌真選擇以自己的生命換取蒼生的平安。
這才是她的道!
她的道,在乎天下蒼生,既然選擇了成為凡人口中的“仙長”,就必須擔負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她驀然睜眼,眼底一片澄澈清明。
天雷幻境還在繼續,離章反複殺伐,司柘反複自戕,她的身體反複被剝脫為一架白骨又生長出新的血肉。
渌真已知,這些都是假象。
她反手拔劍,叱聲劈散天雷。
這一瞬,雲收雷銷,萬裏朗照,團聚于頭頂的劫雲迅速散開,放眼望去,蒼穹清澈,萬裏無雲。
一顆圓潤的金丹輕巧地落進渌真丹田。
她竟然這麽輕松地,便度過了修仙第一道門檻,結丹。
金丹修士之後,才算是真正地踏上了仙途。
而李夷江手中長劍未收,不可思議地回想着方才驚鴻一瞥的天雷幻境。
幻境中沒有任何單獨存在的人或事,只有巍巍高山,湯湯長河,與無數摩肩接踵的人們。
這應當是存在過渌真記憶中的場景,而在幻境中出現,則暗示了她的道。
是蒼生道。
古往今來,凡能證得此道的修士,無有不飛升上界者。
李夷江的眼神黯了一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雖暫且在修為上高于渌真,但假以時日,遲早會遠遠不及她。
也難怪她從前差一點兒和離章神君結為了道侶,也許那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渌真結丹成功,看見李夷江在一旁還能有什麽不懂的?小木頭再一次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一時高興,輕輕摟了一下李夷江,以示感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但反常地,這一次李夷江卻掙脫了她。
渌真來不及奇怪,嚴歸典終于氣喘籲籲地趕了回來:“前方我探過了,瘴氣散了不少,于修士無礙,我們直接走便是。渌真,你好些了嗎?”
他離開時渌真仍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樣,令他很是擔憂,此刻見渌真清淩淩地立着,顯然好多了,自然為她感到高興。
只是,嚴歸典随即又驚訝地瞪大了眼:“你,你怎生已成了金丹修士?”
分明他走之前,兩人都還同在築基期。
這讓嚴歸典有點受到刺激。
在宗門中,他因出身緣故,始終憋着勁要證明自己,日日苦修,硬生生以三炁之身,與那些單雙炁的弟子幾乎同時築基。可轉眼渌真便以五炁之身結丹,這速度,休說定然是這批弟子中的第一位,就算在整個宗門裏,她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須知就算是首屈一指的李夷江,也是十七歲才成功結丹。
渌真一眼看透他心事:“我的修煉方式,同宗門所傳授的略有些不同。嗯……就是那日問耶長老說的那些,我想不大适用于氏族後人,遂改動一點兒為自己所用。若你想學,我改日告訴你。”
嚴歸典連連道謝。
渌真擺擺手,要他別放在心上:“我們去你的族地內看看吧,說不定蜃珠在此也能映出些舊日景象來。”
三人跋涉過瘴氣彌漫的外圍,來到了固嚴氏新的族地中。
此處與外界隔絕,難進難出,想來正是義均為族人精挑細選的地方。
試過了幾處,最終在一處廢墟上,出現了昔日義均率領固嚴族人重築家園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