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哈, 所謂逍遙宗,崇尚逍遙,便放逐我至此。可是真逍遙還是假逍遙, 便只有自己知咯……”
健談兄在湖水中泡着,時哭時笑, 淚水泡在湖水中一道流下來,看起來極為可憐。
他洗幹淨了自己,爬上岸來, 一時被風吹得瑟瑟發抖。渌真起了憐憫之心,想從乾坤袋裏取出一件衣袍給他披上,但旋即又想起了上次的故事。
在游嶂谷中,自打李夷江發現阿羅身上所披的青袍乃是他當初扔給自己的那件之後, 便一直悶悶不樂,話裏話外總有要阿羅脫下的意思。
渌真只當他缺衣服穿, 便另向梧鐘道君讨了男修的長袍給阿羅,自己把那件青袍洗了幹淨, 再巴巴兒地給李夷江送去。
沒想到他見了,反而冷哼一聲,又拂袖而去。
渌真擦了擦鼻尖上不存在的灰, 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猜測這塊小木頭或許是不喜旁人穿自己的衣服。
因而縱然此時她知道那件青袍在乾坤袋中,也輕易不敢拿出來捐給健談兄。
健談兄一邊使了個風幹訣, 發着抖慢慢等着衣服變幹,一邊吸着鼻子同他們繼續說話。
大抵是他在此處太久不曾見過活蹦亂跳的修士, 一開腔, 說的話比起當日神行陸舟上初見之時只多不少。
但卻總有點兒藏頭露尾的意思。
“偌大逍遙宗,假借了逍遙之名, 做的盡是凡人汲汲鑽營之事。我生而馳騁乎天地,不願做被豢養的豬猡,又何錯之有?那些人心甘情願将自己套進世間庶務的軀殼之中,死心塌地為人驅馳,倒是遂了那位仙子的意。”
他思維跳躍,時而從這一句跳到不知所雲的下一句,譬如此刻,他又道:“也難怪近一萬年來,無人能夠飛升也!”
渌真和嚴歸典俱是不明所以的模樣,但健談兄的話,卻讓李夷江神情凝重,陷入深思。
此時,神行陸舟已至,三人不得不乘舟離開。
登舟之時,渌真擔憂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健談兄用力地朝他們揮了揮手,顧自放聲大笑,又撿起魚竿,重新垂釣。
Advertisement
任何人路過此處,都不得不承認,他很逍遙。
可誠如健談兄自己所說,是真逍遙抑或假逍遙,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渌真回想起自己昨夜破夢的經歷,深有同感。
她從前刻意回避提起舊事,看似毫無挂礙,實則為假逍遙。
直到昨天猝不及防直面了三人對峙的現場,親耳聽聞了當年的部分真相,反而促使她在夢中勇敢地揮劍向離章。
她感覺現下的自己,約莫是得到了真逍遙。
……
根據渌真的記憶和推理,三人很快來到了極有可能是固嚴氏原本的族地所在。
此處高樹入雲,人跡罕至,根本無從判斷它在數萬年前會是怎樣一副景象。
面對嚴歸典疑惑的目光,渌真指了指他手中的蜃珠,道:“或許可以試試這個?”
嚴歸典不解:“此珠內所記之景象不是在觀鷺浦內嗎?”
渌真提出了新的觀點:“我觀少俞昨夜最後的動作,便知此珠乃是她有意放置,而非天然生成的蜃珠。既然如此,她很有可能會繼續使用此珠進行記錄。我們在觀鷺浦所打開的,則是此珠內的第一個場景。現在你可以試一試,能否在此處投射出第二個場景。”
嚴歸典如言照做,果然,在多行數步,試過幾處地方後,新的景象展開在三人面前。
這一回,是從義均少俞趕到了固嚴族地開始。
義均身受重傷,遲遲未愈,由少俞扶着行動不便的他艱難地趕回了族中。然而等他們到來時,卻發現固嚴氏族地早已成了一片焦土,遍地荒蕪。
義均眼中浮現出後悔和痛苦的神色,緊緊攥住少俞的皓腕,落下淚來:“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他們繼續向裏走,很快,從焦土之下冒出了若幹個小腦袋,幾個固嚴氏孩童出現了,圍在義均身邊嚷嚷着:“少主!少主!”
從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述中,義均終于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就在日前,幽吳氏族之人不由分說闖進了固嚴族地之中。他們帶來了不少高階修士,而固嚴族人早在妖亂之時,折隕了不少精壯,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殘,根本沒有一抗之力。
那些人在此處翻翻找找,似是要找到什麽人或東西。
“然後,這個哥哥就把我們藏了起來!直到少主您回來我們才出現。”
孩子們齊齊指向他們冒出來的地方,那兒側躺着一名青年,叼着野草,朝義均少俞挑了挑眉,吊兒郎當地笑。
渌真看見這一幕,眼眶又開始發燙,她怎麽會不認得這名青年是誰?
他是司柘啊!
在她醒來的最開始,便被告知了死訊的司柘。
司柘勾了勾手:“你們靠近來些,我體力不濟,走不得遠路,說不了大話。”
少俞無奈又寵溺地笑一笑,扶着義均,兩人和司柘一同坐下。
司柘揚手揮開了好奇湊過來的孩童們:“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兒聽了是要爛耳朵的。”
吓得孩童們一個個紛紛捂了耳朵,四散逃開。
直到孩子們消失在了視野裏,司柘方斂起了笑意,沉聲問道:“你們同幽吳氏可有舊仇?”
幽吳氏?義均皺起眉頭,他不記得有和這個氏族打過交道。
與之同時,十萬年後目睹這個場景的渌真,也皺起了眉。
李夷江低聲道:“長幽宗宗主姓吳,此宗一開始便是由氏族起家,在宗門之中并不多見,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果然又是他們。
司柘得了義均的答案,本便沒了血色的臉上,神情愈發糟糕。
他勉強支起身子,對義均行了叩首之禮,額頭紮紮實實磕在地上,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
義均忙扶起他,搖頭道:“不要将這些怪罪于自己,你怎知那夥人就一定是沖你而來?現今離章在修仙界炙手可熱,隐隐有成為此代修士領頭人之勢,我們卻偏偏同他站到了對立面。他不出手,自然有的是人争先恐後為他掃平障礙請功。”他苦笑着,“只是看來我族在此處已無法生存了,今日有幽吳氏,焉知明日便沒有其他趨利之徒前來?我勢必要帶着族人徙離這是非之地,另尋一處遠離中心的邊陲,保存下固嚴氏的薪火。”
司柘卻并沒有因他的話而感到寬慰,面上現出更為難過的神情來,他道:“我的氏族,我的族人,統統都沒有了,是我之過,因為逞一時之意氣,向離章下了戰書,致使無辜的他們都受了池魚之殃。我很後悔。”
渌真鼻尖一酸,她想起曾經的司柘,總是神采飛揚,畢生的理想是做大丈夫,放言永遠對自己所行之事負責,永遠不會後悔。
可現在,他脊梁塌在義均面前,神情灰敗着說出,我很後悔。
“我後悔的不是為真真出頭問桓越讨要說法,我只後悔,在去質問離章為何同常儀要結為道侶之前,沒能安頓好自己的族人,讓他們成了我的軟肋,也讓我成為刺向他們的刀。我恨自己智勇皆不如人,落入旁人的圈套還全無意識,才落至如今這步田地。”
“但現在他們都不在了,我縱然想彌補,也無濟于事。”
司柘眨了眨眼,看向天空,似乎是強抑着不讓眼淚落下。即便是在這時,他還孩子氣地恪守着“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信條。
“不過,在我探尋真真當年那事背後的真相之時,發現了這個。”他取出一頁寫滿了字的紙張,交給了少俞。“這是‘化堅消銳散’的方子,少俞,你看看。”
少俞将此方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才點頭:“從這些原料上來看,此散的确可消熔世上最堅硬的武器。”她眉心一跳,猛然擡頭,“你的意思是……?!”
司柘又側躺了回去,冷笑道:“不錯,我懷疑真真當時的青彌劍,正是視線被灑了此物。”他伸出長指,在方子上某處點了點,“而這一種原料,是此方裏最為稀缺難得的一味藥——羽蘼花王粉末,只有焉蒲氏出産。”
常儀正是焉蒲氏人。
少俞和義均都沉默了,他們對于常儀轉眼就要同離章結為道侶一事雖頗有微詞,但到底沒有幹預,因這一切都是他們的自由,只是偶爾想起昔日衆人相處的場景之時,會為渌真感到不甘罷了。
這麽多朋友之中,只有司柘傻乎乎地沖上去,質問了離章,卻落得而今的下場。
但若是證實渌真之死與常儀有關,那麽這一切事情都會變了味。
“我懷疑那些人,便是為了這張方子和我而來。此外,我那鬼陣得來得太過輕松,我懷疑背後之事也并不簡單,但囿于沒有證據,不便多言。如若當真是這樣,你們好心将我接回族中,我卻連累了你們,實在是罪孽深重。”
司柘嘆了口氣:“這也意味着,我錯怪那個小妖精。我當時太沖動了,眼睜睜看着真真被邑蛇絞走的無力感奪去了我的理智,最終傷害了她,我很後悔。我對不起她。如果你們今後看到了她,煩請幫我說上一句,對不起。”
渌真知道,他所說的小妖精,是雒迦。
可雒迦終其一生,也沒有等來那句抱歉。
少俞敏銳地察覺了他話中的不對勁,握住了司柘的手,道:“不,我不會幫你,你要說這些,你自己去說好了!為何要借他人之口說?司柘,不要成為讓我看不起的懦夫!”
司柘聽了這話,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且愈笑愈大聲,幾乎笑出了眼淚。
他說:“是啊!我就是一個懦夫!我不敢同真真講我愛她,不敢堂堂正正地以為了她的名義教訓桓越,甚至到現在連句道歉都不敢親自說出!少俞,你說得對,枉我總将大丈夫挂在嘴邊,其實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但是現在,懦夫也想做一些勇敢的事情。”他擡起手,掌心赫然卧着一顆金丹,“我将全部的內力和修為,都凝在了這顆金丹之中。義均大哥,你服下我這顆金丹,便能恢複幾成修為,也就能夠帶領你的族人遷去新的地方。這些小孩我都摸過了他們的根骨,其中很有幾個修煉的好苗子,假以時日,固嚴氏必定能重現輝煌。”
“到了那天,你往地上灑幾杯水酒,兄弟自然就會知道了。”
義均卻連連搖頭,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不,我不要你的修為你的金丹,司柘,你聽好了,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因為你而來,我都不會怪你。你是我的兄弟,我救你回來本便是天經地義之舉,就算要怪,第一個罪人也該是我!何況你願意為了真真妹子出頭,是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你不是懦夫!”
他拿起金丹便往司柘口中塞去,司柘卻将唇緊閉,偏頭躲開:“金丹一旦取出,再不能放回。我的身體本便被鬼氣耗損,就算茍延殘喘于世間,也無甚趣味。不如好好用這一身修為,做些對的事情。”
“我這一輩子,做錯了許多事,但最後這一件,我想,我做出了正确的決定。”
“還有,你說我為真真出頭,不是的,我只是為了自己的感情出頭。我認清了自己,自始至終就是一個懦夫。所以理所應當,我得不到真真的愛……”
他最後的話被吞在喉嚨中,生機迅速從司柘年輕而漂亮的軀幹上離開。
他總是帶着笑的眼也永遠地閉上了。
司柘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