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渌真回宗時日尚短, 沒來得及領取外門弟子的任務,更跟不上旁人的課程,于是成了外門中難得悠閑的弟子。
祁寧寧拜托她查閱的資料很快有了結果, 她在五炁居中閑着也是閑着,索性繼續往鴻蒙學社跑。
此時, 渌真擡眼從學社裏浩如煙海的藏書中掃過:“寧寧師姐,倘使我想要找一名十萬年前的修士生平,可他既非蓋世英雄, 有赫赫威名,也未犯下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我該從何處找到關于他的記載呢?”
她說的是義均。
現今她的朋友中,唯有義均下落已然不明, 她原以為找到了少俞,必然也能得知義均的下落, 卻不想這一對感情甚篤的愛侶也分離了。
誠如她所言,義均似乎也并未能給後世人施加什麽影響。可在她心中, 義均如長兄,其人嫉惡如仇、直爽豪邁,是彼時尚且年幼的她眼裏, 關于大英雄三字最好的注解。
祁寧寧有些頭疼地思索了一會兒, 她向來只将目光落于離章神君這等人物身上,誰又會在意這種小人物的生平呢?
“既是十萬年前的修士, 想必多是氏族出身。倘使你知道此人的氏族,不妨去那塊專屬于氏族史的書架上翻翻, 興許能找到只言片語記載。”
她所指的地方, 正是前些日子渌真和嚴歸典擦肩而過之處。
說起嚴歸典此人,渌真也有些苦惱。自那日後, 她天天往鴻蒙學社來,為的便是能夠再碰上他。
可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再未來過,仿佛将她當成洪水猛獸一般。
渌真在心底暗暗咬牙,下次見到嚴歸典,非得纏着他敘上一刻鐘舊不可。先前在散人寓所裏,他縱然謹慎,也沒看出來竟小心翼翼到如同驚弓之鳥的地步。
她手指在氏族史間跳躍排查。
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
義均出自固嚴氏族,卻不見陳列于書架上,莫非這固嚴氏族也早早消亡了不成?
這麽想着,她便也将自己的疑惑念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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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社友聽聞,湊過頭道:“這位師妹可是要找《固嚴氏族史》?可不巧,前些日子剛被嚴歸典給借走了。”
又是嚴歸典!
事出反常必有妖,渌真覺得自己很有必要馬上去找他一趟。
她撂下手頭的冊子,徑直向三炁居奔去。
渌真先前認為,她無意間看到了嚴歸典不願示人的玉佩,再巴巴兒找上門去,恐怕不妥。
但眼下顧不得妥不妥了,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錯失任何與朋友有關的信息。
至三炁居後,她被告知嚴歸典上課未歸。與他同住的其他三炁弟子倒是頗為客氣,大抵是覺得竟有女修來找那個鋸嘴葫蘆很是稀奇,樂呵呵地邀請她進屋落座,又三步并兩步跑出門去叫回嚴歸典。
于是等嚴歸典出現時,渌真看到的便是一個被人拉着一路狂奔,跑得束發淩亂,不住喘氣的築基修士。
嚴歸典匆匆趕回,只當是宿舍中出了什麽大事,沒想到卻見着了渌真。他面色一僵,向這位坐在自己宿舍中悠閑喝茶的道友行了半禮。
“不知渌真道友,所為何事前來?”
渌真莞爾一笑,目光明亮:“我因何而來,你不清楚嗎?”
聽了二人這打啞謎似的對話,圍觀的群衆們頓時變得激動了起來。
有情況!一定有情況!
渌真禮貌地向周圍各師兄弟拱拱手,道:“各位道友,我與這位嚴道友有些許要事相商,不知各位能否行個方便?”
衆人自然滿口答應了,都是同宗弟子,與人方便,就算與己方便,這個道理他們豈能不懂?
瞬間,方才圍觀着的三五人一哄而散,出門時,甚至貼心地為他們帶上了門。
渌真滿意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
嚴歸典卻面色一白,揚手又在他們周身布下了一個隔音罩,可隔絕築基期以下修士的探查。
渌真在心底暗暗發笑,光憑他眼下此動作,她便能斷定,嚴歸典心中必定有鬼。她來時不過打算詐一詐他,沒想到此人這麽經不得詐。
她索性開門見山道:“你是氏族後人。”
這句話尾音稍揚,聽着像是疑問,又更像是一種肯定。
嚴歸典默了默,道:“你是看到了我借的書?那不過是因為我對氏族史學略感興趣,因此就斷定我的身份,未免過于唐突了吧?”
“不,我并不只憑那些證據,否則鴻蒙學社內,豈不人人都是上古諸神後裔?”渌真從乾坤袋中取出山洞木匣,置于桌上,木匣上所繪制的圖騰似乎隐約有光華流轉。
“只是很巧合地得到了這麽一件物事,遂猜想同嚴道友有幾分幹系。”
嚴歸典第一眼便認出匣上圖騰的來處,可此圖案流傳數萬年,并算不得什麽。因此盡管他此時被渌真的氣勢所懾,有些立不住身子,也依然堅定地否認道:“我未見過此物,不明白道友的意思。”
渌真無奈了,她眼中的嚴歸典此刻就像一只死去的鴨子,身子軟了,嘴還是硬的。
只好使出殺手锏了。她将手一翻,長胥躍然手上,下一刻纏成長索,飛撲向嚴歸典。
嚴歸典身為氏族後人,自然認得此火為何物,火舌繞他周行一圈,吓得他連退數步,扶住身後椅背,驚道:“你……你也是?”
“也?”渌真狡黠一笑,終于讓她抓到了話中的破綻,“不錯,我也是氏族後人。”
也字被她着重念了,又道:“如果你是因為擔憂以氏族後人之身拜入宗門,從而讓氏族蒙羞,那現在你不必擔心了,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當世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氏族後人以拜入宗門為恥,被視為背棄氏族。宗門倒是無所謂收的徒弟是散修還是凡人,只是氏族長期同他們不對付,遇到這種情況,總要大肆宣揚一番,好打那些老頑固的臉。
久而久之,氏族和宗門間,便成了現今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
渌真坦然将身份暴露,是因為她從不在意這些所謂的氏族和宗門之分。何物順應天時,便理所應當可取前事而代之,氏族早已不是當下的大勢,而或許在不久後的未來,宗門也将漸漸凋零,被新生事物所取代。
她的坦率取得了嚴歸典的信任,他靜立了片刻,終于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故事講來。
和渌真所猜測的一致,他果然是固嚴氏族後人。但據他所言,他恐怕是氏族中最後一人,在他幼時,氏族便從昔日數千人淪落到只剩下二三十人。一次變故中,阖族被人殘害,只有他因不願上族學而逃課活了下來。
他那時年紀太小,對氏族的傳承并未了解得太多。故此後将固字隐去,只稱嚴姓,作為一名散修生存。
可散修能夠獲得的資源太少,尤其他這種氏族出身的散修,不得已,他只能選擇拜入宗門。他不願讓人知道,固嚴後人最終背叛了自己的氏族,是以小心翼翼,不想洩露自己的身份。
渌真嘆了口氣,說少年,你有這份心很好,可是你的行為樁樁件件都在昭告全世界:我有一個小秘密,就不告訴你。
嚴歸典一瞬臉色變得更為慘白,顫抖着唇問:“還有誰知道了嗎?”
渌真搖頭:“應當沒有,不過我出于道義提醒你罷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來意,雖然面前這位仁兄對于氏族的了解可能遠不如她,但仍然抱了一線希望地問道,“那你可記得,祖上出過一位名叫義均的修士?他修為很好,應當被後人所銘記。”
意料之中地,嚴歸典搖了頭。
“從小,族甫便會給我們講述族中出過的英雄故事,除去一名因叛入邪道而令氏族蒙辱之人的名字被抹去了以外,其餘英雄故事我都記得很清楚,其中并沒有一個叫義均的人。”
“好吧。”渌真怏怏然收回了期待,她也有一瞬間想過,會不會那個被抹去了名字的族人便是義均,但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了。義均剛正不阿,對邪魔外道深惡痛絕,他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叛入邪道的人了。
“不知渌真道友,是何族?”
渌真一邊将木匣子拿在手中,一邊回答他:“啊,我是庭尾氏族之人。”
她不知道這個答案給嚴歸典帶來了多大的震撼,畢竟庭尾不同于固嚴,早已在數萬年前便已湮滅于時間長河裏,竟然在數萬年後的今天,又冒出一個年歲不大的後人。
渌真沒有管他在想什麽,将匣子遞給他:“喏,這是你們氏族圖騰的匣子,我拿在手中也無法打開,因此想拜托你來想想辦法。”
嚴歸典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族中并不好學,并沒有學到多少傳承,因此才只能通過學社內的藏書尋找記錄。”
渌真不耐煩地一塞:“要你拿着就拿着,也算物歸原主了。況且,你最近不是在看書嗎?興許書上會有記載呢。”
“不過,”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有朝一日你打開了,而匣內的東西又并非氏族機密的話,我希望你也能給我看一眼。直覺告訴我,這匣子裏的東西,對我同樣意義重大。”
嚴歸典答應了。
突然,門被砰一聲撞開,渌真和嚴歸典周身的隔音罩應聲而碎。三炁居的道友指着院門外,急得大喊:“嚴道友,不不不好了,有人捉捉捉捉捉……”
捉什麽?
渌真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李夷江抱着劍立在院門外,定定注視着這邊。
他的目光掃過來,周圍的氣氛都瞬間涼快了不少。
李夷江今日有事前來尋渌真,到了五炁居,卻發現她不在,又四處跑問了她的下落,才知她到了三炁居中。
而甫進三炁居,便聽見一群人紮在一塊兒神神秘秘地讨論,說着甚麽嚴歸典鐵樹開花,貌美女修氣勢洶洶找上門來,又同他在房中久久不出,只恐怕生米什麽什麽熟飯雲雲。
李夷江不知自己怎麽了,聽了他們這番話,竟然控制不住心中的躁動和難受。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他的心頭,仿佛将一顆心錘碎成了八塊,又拼合起來,高懸于半空中。
眉心的朱砂痣開始刺痛,就算戴着溫涼的抹額,也壓抑不住磅礴的情感。
可他素來不會表達情緒,心內越是有驚天駭浪,面上越是冰涼冷漠。于是,他只是抱着劍,靜靜地立在院門口,等待着渌真出門。
——以上,全都是李夷江對自己的認知。
事實上,在三炁居的弟子們看來是,一位內門弟子打扮的高階修士闖進來,聽聞那位女修和嚴歸典在房中久久不出後,周身氣勢驟然變得冰寒刺骨。就連他們三炁居的地面上,仿佛也因此結了冰碴。
實在是由不得人不誤會,他們想當然的以為,這是一場千載難逢的三角虐戀,尤其主角甚至牽涉到了內門高階弟子。
真的是好刺激啊!
三炁弟子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吃瓜準備,正待看房內那名女修如何解釋。
卻見她擡起手來。
衆人:啊啊啊要打了要打了!她為了保護新情郎竟然要對舊人痛下殺手嗎?實在是心狠手辣,辣手摧花,花開兩朵,腳踏兩船,真乃吾輩楷模!
渌真擡起手來,五指分開放在臉畔,試探着朝今日莫名看起來有些不對勁的李夷江招了招手:“嗨?”
環境頃刻回暖,春回大地。
李夷江得了她這句話,高懸的心好像被妥帖地取下,又熨帖地拼好如初。
眉間朱砂痣轉而為暖洋洋的感覺,他揚起繃得緊緊的下颌,向渌真微微點了點頭,道:“我有東西要給你,過來拿。”
渌真處理了嚴歸典這樁事,雖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但到底有了些眉目。此刻心情極好,高高興興地同嚴歸典告別,蹦跳着去了院門口。
小木頭找她可不多見,多半又是為了主山之事而來。但無妨,誰叫她今天開心呢?
渌真決定不論他要說什麽事,都給李夷江一個好臉色。
衆人沒有看到想要的場景,大失所望。
作者有話要說:
李夷江:我生氣了,他們都沒有發現,我隐藏得很好。
衆人:……我們都發現了。
渌真:好,乖。(揉揉頭)
李夷江:我很生氣!(身後尾巴狂搖)
——